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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节

      有个人在背后招呼。

    阿俏一下子转过身来,望着大厨房门外。

    厨房外朝阳耀眼,她有些看不清外面人的形容。明明听着是那个人的声音,却始终迟疑着,脚下羁绊连连,似乎不知是否该走出去见那男人。

    男人随即将戴着的礼帽摘下来,张开双臂,露出温柔的笑脸,柔声道:“来”

    阿俏往外走了两步,只听他笑着说:“难道还在怪我昨儿没来看你?”

    谁怪他了?

    阿俏一赌气,就出来走到那男人面前,低着头,期期艾艾地说:“昨儿比得不好,我怕……”

    话还没说完,阿俏轻叫一声,突然被沈谦紧紧抱住,拥在怀里,四周都是他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阿俏一下子闭上了双眼,贪婪地在男人的怀里呼吸着,任凭这男人轻轻地拥着自己,将下巴搁在自己颈窝里。

    “傻孩子,有什么好怕的?”沈谦笑着说。

    “但凡你愿意闯,就去闯。”他凑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就算是碰着了头,想回来的时候,也会始终有我撑着你。”

    阿俏一想也是,她的男人不同别个,以后就算是天大的困难,也会两个人一起面对。她的心立时像是得了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悠悠地安定下来。

    这时候宁淑恰好上了“小蓬莱”的楼,走在明廊上,陡然见了这情形,惊得倒吸一口气。

    阿俏背对着她,可是母女连心,宁淑万万没有认不出自己闺女的道理。

    宁淑刚想开口招呼,又怕阿俏见了自己尴尬。恰巧沈谦于此时抬头,望见宁淑,面上登时笑得和煦无比,提起右手,轻轻在唇上靠了靠,示意暂且不要惊扰到阿俏。

    宁淑没有见过沈谦,见他布衣长衫,穿戴不见如何富贵,偏生面相英俊,一笑起来叫人如沐春风。阿俏则安安稳稳地伏在他怀中。

    宁淑心内暗叹了一口气,知道此刻的确不是喝破此事的好时机,只得悄悄地转身,从明廊上离开,一面走还一面纳闷,为什么刚才在明廊尽头守着的两个人,只将自己放过来,却没让“小蓬莱”其他伙计厨子往这边过来。

    “阿俏,你听我说!”

    沈谦见火候差不多了。

    “今儿其实是你的好机会。”

    阿俏听到这里,困惑地抬起头,脸上一红,赶紧将双臂松开,讪讪地放开双臂。她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今儿不知是怎么了,竟尔有点儿……主动。

    “昨天的比试,我都听狄九说了,”沈谦凑在她耳边轻轻地开口。

    “味道这个东西,原本没有成法!”沈谦斟酌着,将他这个彻头彻尾的外行所理解的“知味”缓缓说出来。

    “有成法,固然好,这能保证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恰当的材料,把味道呈现出来。”

    “可是阿俏,你不一样,你没有成法,你有的是灵性。”

    “你该去打破这框架,把你脑海里所想象的味道,落在食物上。做到这一点,你就赢了,赢了自己”

    “人生在世,一场接着一场的较量,难道不都是与自己的对决么?”

    第172章

    沈谦对阿俏说的这些,是阿俏从未听旁人对她说起过的。

    说到底,她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儿,胜了会骄,败了会气馁。这些人生的道理,她自己去想,也未必想不明白,只是恐怕还要好多年,经历好多事,挫折失败、生老病死……渐渐便能明白过来。

    可此刻,阿俏在她的男人面前,一下子明白了这男人的深意,努力扬起脸望着沈谦。

    所以,是上天怜她上辈子过得太苦,所以今生送来了一个天使,在她身边时时点拨、指引她的么?

    沈谦见了她的眼神,便知她都明白了,当即笑着轻声道:“我会在‘小蓬莱’外面等着你,无论结果如何,都有我等着你。”

    阿俏明白沈谦说的:尊重她的意见,不会对她想要做的事有任何干涉,却始终给她留一个温暖的怀抱,随时等着她回来……

    “士安大哥……”

    阿俏的喉头微微哽住,她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谦则笑着转开话题:“待会儿狄九叔也回来。”

    他也跟着阿俏,管狄九叫“叔”。

    “狄九叔说他再也不想怂了,因此会去做一件大事。”

    “他……他可别胡来啊!”阿俏一惊:不想怂的狄九,又是要闹哪样?

    “放心,我会看着他的。”沈谦点点头,伸出双臂,又将阿俏一揽,在怀里拥了片刻,才放开,在她的小手上一握,轻轻地将她推入大厨房里去。

    沈谦随即带了他所有的人从走廊上离开,“小蓬莱”里所有的人至此才能任意走动。

    卫缺被人在楼下拦了一会儿,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底一直暗暗发急。现在他疾步踏上这一层楼板,却见一切如常,阿俏带着她的人刚刚开始在大厨房里收拾忙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阮小姐!”卫缺拖长了声音,招呼了一声,“准备好输得漂亮了?”

    昨天阿俏答应今天比试照旧的时候,卫缺就猜她心里想着这句话。

    阿俏出来,瞅瞅他,点点头,“嗯”了一声,说:“时间不早了,你也快去忙吧!”

    卫缺陡然间觉出阿俏身上发生了好些变化。明明昨天还倔强地怀抱着自己的一腔骄傲,尽管心中再沮丧,都始终不肯认输的。可是现在的阿俏,却整个人都收敛了,温和了,不再像是一把出鞘的刀。

    在这一瞬间,卫缺曾觉出一丝郁闷:他原本觉得阿俏和他很像,两人都是不怎么被人看好,硬凭着自己的本事往上爬的人,可如今,他依旧愤世嫉俗着,而阿俏却似乎不声不响地就走到前面去了。

    卫缺一时觉出不小的压力。

    昨天比试阿俏所擅长的菜式,其实压力都在阿俏那里,一旦被卫缺超过,甚至只是被卫缺逼平,阿俏都饱受非议,甚至需要起身向评判们致歉。

    同样的,今日比试的是卫缺的“江湖菜”。

    卫缺想到这里,也觉自己难免有点儿心浮气躁。他提起右手,看看自己的手,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大抵人心中一存了这“胜负”之念,就已经意味着开始分心了?

    不过,好在他昨天半场与阿俏打了个平手。今天只要他稍稍占上那么一点儿优势,他就赢了。省城里再也无人敢出面接受他的挑战,他从此既有钱又有名,终于能带着他帮里的兄弟们,在整个省城里安顿下来了。

    卫缺深吸一口气,走进属于他的那一爿大厨房。

    其实今天,只要他没有用力过猛,他就稳赢了。

    待所有的菜式上齐,卫缺再一次在楼梯口遇到了阿俏。

    “阮小姐,你先请!”卫缺再度谦让一回,只是却好似失去了昨日高声唱个肥喏的那种戏谑的心情他,这是,紧张了?

    阿俏也颇又点儿奇怪,抬起眼瞅瞅卫缺:“紧张了?”

    卫缺登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其实我想,你来省城这一趟,省城里所有的厨子因为你而人人自危,不敢有半点懈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阿俏想了想,认真地说。

    卫缺听她这么说,心情稍好了一点。

    “走吧!”阿俏平静地说,她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卫缺,颇有点儿长姐架势。

    来到席面上,卫缺往席上一坐,也和阿俏昨日一样,迫不及待地看席上的菜式。这一天,席上的菜式比昨日显得更要泾渭分明阿俏呈上的所有菜色,都是用一套烟灰色的仿石纹粗瓷器皿盛着,显得大气而粗豪。深色的器皿,将菜色原本明丽的色彩盛得更加浓烈。

    除此之外,席上甚至还放置着两个大大的石锅,往锅中望去,一片尽是红彤彤、热辣辣,极其鲜亮好看。上座的时候,锅子犹有热气,石锅上方水汽氤氲,热力将鲜香麻辣的味道一起逼出来,活活泼泼地在人们鼻端萦绕。

    顿时有评判开起善意的玩笑,说是“怎么连锅都一起端上来了?”

    卫缺紧抿着嘴唇,心下有点儿着恼:连锅一起上席面,也可以算是他们“江湖菜”的一个特色,甚至好些菜色以锅命名,比如“冷锅鱼”。卫缺本来总猜这一定是狄九告诉阿俏的,可是他早已使手下暗中盯住了狄九,知道阿俏准备比试的十天里,根本就没有见过狄九。卫缺就算是想要怪罪,也没有真凭实据。

    卫缺抛却这些有的没的念头,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席面,一面听“小蓬莱”传菜的伙计在唱着菜名儿。

    “椒盐掌中宝、干烧鳝段、泼辣鱼、一鸡三吃、蹄花焖海参……”

    伙计轻轻巧巧四个字,“一鸡三吃”,便跳过了席上最耀眼的三道菜式。这三吃,分别是浓味山泉鸡、火爆鸡杂和鸡血旺。

    这其实大大出乎卫缺的意料。他原本以为阿俏出身阮家,一向料理的是海味山珍,鸡杂鸡血之类她应该看不上。蹄花儿也是,极少在大菜馆子里见到这种材料登堂入室的,岂料阿俏不仅看上了,用了,而且用海参来配。

    一伺可以品尝,卫缺头一个去尝试的就是那道浓味山泉鸡。送入口中,卫缺微眯上了眼细细地辨认,当即辨出这山泉鸡的做法也不复杂,乃是将新鲜土鸡斩件后,过油将表面炸酥,然后加入调味料和山泉水,一面炒料、一面煨制,待鸡肉将佐料的味道都吸收了,就立即出锅。

    最值得称道的是,这道菜的口感鲜香酥嫩,鸡块斩件的大小正好,鸡肉从里到外,都将那味道吃得透透的。

    卫缺一面品着,一面出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微微点头。

    他突然省过来,一抬头,正见到阿俏在对面望着他,见他点头,阿俏忍不住露出甜美的笑容,向他点头示意,仿佛是谢过他的称赞一样。

    卫缺双眼一眯,登时冷了脸:他可是来找茬儿的,不是那么好心,来肯定旁人的。

    他当即低头,又将那火爆鸡杂试过。鸡杂里的鸡胗表面批着细细的刀花,因此鸡杂极容易入味。卫缺不由得想:他们“江湖上”做土菜,是决计不会做这么精致的。可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阿俏这样一改刀,材料更容易入味,加的佐料就不必那么重,刚一入口时的刺激感,也会稍许轻些。

    “这算什么江湖菜?”卫缺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

    可是旁人将“官府菜”与“江湖菜”的手法兼容并包,做出来的菜式味道更好这就与昨天他做的醪糟红烧肉和陈皮牛肉类似,在沉稳而相对保守的烹饪方式中,加入大胆的调味。他既这样做了,旁人有样学样,卫缺便也说不得什么。

    “这个干烧鳝段,肉质鲜嫩,咸辣鲜香,滋味很不错。”席上有评审盛赞阿俏所做的菜式。

    贺元亮贺师傅立即接口:“是呀,这做法很特别,是红烧古法,却索性将汤汁烧干,教味道全部为材料吸收。这做法,豪迈得很。”

    卫缺自然也知道“干烧”的做法,只是他知道这种做法很冒险,烧有不慎,味道便过重,或是鳝鱼的肉质转老。这种做法绝非是单纯“豪迈”了,就能做到一定好吃的。

    不知为何,原本信心十足,把握满满的卫缺,心里突然开始有点儿没底。

    他再次抬眼看看阿俏,只见她在细细地品自己做的一道“冷吃兔”,正带着一点点疑惑的目光,悄悄抬眼,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卫缺心头陡然一惊。

    早先他曾经有点儿犹豫,不知道这道“冷吃兔”是否用力过猛,调味过度了。现在看起来,可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真的用力过猛,急切想赢,因此肯定有一两个菜式,和他以前的水准相比,过犹不及,味道太重了。

    又到了评判们给出意见的时候。远道而来的评判们率先给出了意见,掷出了支持阿俏的红色签。

    “好,太好了。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厨艺界后辈叠出,又都懂得不断融合与创新,我们这些人呀,真个儿是老喽!”贺元亮贺师傅乐得合不拢嘴。

    卫缺能看出来的,像贺师傅这样的厨艺名家,自然也能看得出来。他话中所指,就是阿俏乃是在自家厨艺的基础上,运用了江湖菜的调味手段,却又不拘于“江湖菜”那一套固有的法子,而是因材施“料”,做出来的菜式,像“江湖菜”一样地接地气,但吃起来却又教人觉得外粗内细,是一道极为动人的席面。

    本省的评判们则讨论了一会儿,有人好奇地望向卫缺:“卫师傅,我们其中不乏有曾向你讨教过的师傅,今日试过菜,虽然觉得有一两道菜稍许有些瑕疵,但是瑕不掩瑜……”

    卫缺两道长眉一挑,他终于想到一个可能。

    省城的这些评审之中,不乏曾经与他交手过的名厨。若是他走得更高更远,一胜再胜,这些人说起来也更好听一些。而且他们与阮家在本省是竞争对手,同行相轻,有时难免会相互踩踩,这么说,昨日他们投了他的票,其实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这一次,省城的这些评判们,是不是还会……

    “……不过,今日就总体的菜式水准看起来,无论是材料的处理,还是味道的调制,甚至是器皿的搭配,很明显,都是阮小姐要胜一筹。”

    省城的评判们,动人的好话说过,却还是将支持阿俏的红色签扔了出来。

    卫缺坐在原地,登时觉得全身的血液直往上冲,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一定涨得血红,也知道旁人目光灼灼,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怎么这么蠢,明明是手到擒来的比试,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竟这样输掉了比试。

    上一场他与阿俏战平,而此刻已经有两票投给了阿俏,卫缺料想阿俏绝不是个会谦让的女孩儿,所以她也一定是投给她自己。这就意味着,这一场,卫缺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