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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这可是她的战场啊,她回来了。

    这间厨房,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堂屋还要大些。虽然这只是阮家私厨,却足以与酒楼的后厨相媲美,甚至分成了切配、红案、白案等几个区域,各种厨具应有尽有。阿俏过去拉开柜门,只见各色食材、辅料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阿俏取了一片磨刀石来,擦擦擦地将刀磨亮,心里想,这一大早的,吃点儿什么好呢?

    她去检视了装着新鲜菜蔬的箱笼,今日新鲜的蔬菜大约还未采买来,柜底除了一小把荠菜、几颗冬笋之外,没什么旁的了。

    阿俏想了想,去削了小小的一片五花肉,细细地跺成肉馅儿,然后将荠菜焯熟剁碎,与肉馅和做一处。她又和了一小把面,擀成面皮,将调过味道的馅儿填进面皮包成元宝形的馄饨。

    阿俏本想将这五六只荠菜肉馅儿的大馄饨煮来吃的,想了想,还是临时改了主意,去寻了一只平底锅出来,将包好的馄饨摆在锅里干煎,看看底面煎至金黄,阿俏便淋了一碗水进去,扣上锅盖,让这馄饨闷熟。

    这种做法,做出来的馄饨卖相与口感俱佳,而且油煎之后,厨房里会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果然,阿俏揭开盖子的那一刻,荠菜肉馅儿的香味儿一下子就冲了出来。阿俏看看水烧得渐干,就将锅从灶上挪开,随手撒一点芝麻与小葱,将她做的这道干煎荠菜大馄饨给盛在碟里。

    阿俏挟了一只,然后咬了一口,烫,烫舌头了!可是虽然烫,这干煎的馄饨又香又脆又鲜,滋味爽快到再烫也教人不忍心停住口。

    正在这时,厨房门外转进来一个人,伸手抬抬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睛,问:“你是谁?厨房里新来的?”

    阿俏一瞥眼,只见进来的人一身西装,正伸手去从咖啡壶里倒咖啡。这不是她的亲爹阮茂学么?

    阿俏当即脆生生地回答:“不是啊!我是这家里的三小姐,我从老家出来,到省城里来看看的啊!”

    阮茂学立即想起昨夜宁淑向他提过这茬儿。

    “阿俏?”阮茂学心里这么想着,扭头去看他这久未谋面的亲女。

    眼前这出落得亭亭玉立,手脚麻利,在灶上快活地忙碌着的大姑娘,就是十五年前,他亲手抱过的那个小小女婴?

    阮茂学一颗心顿时柔软起来,开口正准备招呼阿俏:我是你爹——

    岂料阿俏扭过头望着他,开口就问:“你也是在这阮家做事的么?”

    阮茂学:……

    他心中陡然生出愧疚,十五年了,他的亲生女儿,竟然根本认不得他这个爹。

    “阿俏……”

    岂料阿俏语气轻快地打断了他的话,抱怨着说:“这阮家也真奇怪,这么大的厨房,竟然都不准备早餐,要人自己动手。”

    她冲阮茂学一笑:“你是不是也要用炉灶做早餐啊?我已经用完了,你用吧!”

    说着她就将身后刚刚收拾清爽的灶台让了出来,然后自己捧着那碟新鲜出炉的干煎荠菜大馄饨,施施然地斜倚在厨房的窗台旁边,准备开始享用。

    第6章 假的三小姐

    阮茂学给自己取了个杯子,倒了点儿咖啡。然而他心不在焉,手就有点儿抖,将咖啡洒出来一点。

    岂料阿俏见到他倒咖啡的样子,就拍拍脑袋,说:“哎呀!还好有你提醒,不然还真缺点儿什么!”

    她去食材柜子里翻翻,取了一个罐子,打开闻闻,朝罐中瞧了瞧,当即赞叹:“是极品猴魁,好极了。”

    阮茂学立即刮目相看:没想到自己这个闺女竟这么能耐,只闻一闻,看看茶叶的样子,就能辨出茶叶的种类与品相。只是他却不清楚,阮家的极品猴魁一直放在那个绘着双猴献寿的瓷罐里,阿俏上辈子在厨房里混迹多时,所以她一早就知道罢了。

    于是阿俏便去烧水的炉子上,试了试她早先顿上那只银铫子。“差不多了。”阿俏看看水已经起了鱼眼泡,就将银铫子提了下来,给自己沏了一杯猴魁,饮了一口,这才舒心地闭上了眼。

    “你喜欢……这茶叶?”阮茂学愣了愣,开口问阿俏,心想:若是她喜欢,便全给了她也没什么,只是这过去的十五年,如何能补偿,他心里没有半点主意……

    阿俏品了一口,闭上眼,点了点头。

    “城里人就是会享受,”阿俏品过那茶,睁开眼冲阮茂学嫣然一笑,“都说省城里天天早上喝早茶,这滋味,果然舒坦。”

    阮茂学立即接口:“你是这阮家的三小姐,你以后想喝早茶,天天都可以!”

    阿俏听了这话,却睁大了双眼,望着阮茂学,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半是玩笑地说:“我?我怕自己是个假的三小姐呢!”

    阮茂学心里一惊:假的三小姐?

    跟着阿俏冷笑:“细想想,哪有这样的人家,你好端端地长到十五岁,然后旁人告诉你,你爹娘其实是你舅父母,你其实还另有个娘,另有个爹?”

    这话说得戳心,阮茂学望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少女正微皱着眉,唇边挂着愤世嫉俗的笑,忿忿不平地说话。他一时实在不知道该劝什么才好。

    “如果不是我娘拿了出生证明给我看,我自己都不会信!”阿俏冷眼瞥见阮茂学的表情,毫不留情地又往他心头上戳一记。

    阮茂学与宁淑两人,当年都是在教会学校念的书。阿俏生下来的时候曾经受洗。她的出生证明也是受洗证明,上头清清楚楚地记着父母双方的名字与籍贯。

    “说实话,我原也没想着到省城来能干啥,我其实就是过来见见我爹长什么样的,然后想请他摸摸自己的心口问问自己,当年他到底是咋想的。”

    阿俏心里门清,她知道眼前的人就是父亲阮茂学;可是阮茂学却不知道,他只道阿俏是头一回到省城来,还根本不认得自己。

    可是细想来阿俏那几句话,每一个字都没说错。这偌大的阮家,根本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将阿俏当了自家人。就连阮茂学自己,昨夜听说阿俏到了,也只是随意点点头,继续在灯下忙他那些公事而已。

    阿俏说这话的时候,一对明亮的大眼睛里悄然涌上泪意,可是她却忍住了没落泪,只低头挟了荠菜馄饨送入口中。待两个馄饨下肚,阿俏肚内饱了些,情绪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她喝一口茶,再度闭上眼品味一番,这才向着阮茂学大手一挥,说:“算了,其实这也真的不关你的事啦!这位大叔,谢谢你听我发牢骚啊。”

    阮茂学心里难过至极:他就只是个大叔?

    ——可这一切,都只能怪他自己。

    说实在的,如果阮茂学不是亲眼瞧见伶俐能干的阿俏,他很难从心底激发出对女儿的怜爱;如果他不曾听到阿俏在“全不知情”的条件下这样吐露心声,他亦难如眼前这般,从心底生出愧疚来。

    这时候一名十岁上下的男孩走进厨房,看见阮茂学,开口打了个招呼:“爹!”

    这男孩是阿俏嫡亲的弟弟,阮浩宇。阿俏见了他,眼中自然而然地便浮现出温柔。

    然而阮浩宇却抽了抽鼻子,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煎馄饨香味儿:“爹,是什么怎么香?”

    这份对味道的灵敏感觉,似乎是阮家人代代相传的。

    “你是新来的佣人吗?”阮浩宇老实不客气地转向阿俏,“看起来手艺不错,一样地给本少爷来上一份吧!”

    阿俏偷眼瞄向阮茂学,只见自己这个爹此刻正捂着心口,一副被戳狠了的样子。她忍不住心里暗暗夸自己这个弟弟,补刀补得十分到位。可她自己却挂下了脸,捂着手中碟子里还剩下的一只干煎馄饨,大声抱怨:“我就是个来走亲戚的,在旁人家做客竟然也要自己动手做早饭,这也就罢了。你竟然还想把我当佣人使唤?”

    她上辈子就是这么窝囊憋屈地进的阮家,这辈子不想重蹈覆辙,她就必须痛快地骂出声,好教旁人不致错会了意,让她进阮家还要她感恩戴德。

    “做客”“佣人”这几个字再次戳痛了阮茂学。

    “浩宇,”阮茂学痛苦地说,“这是你姐姐,你的亲姐姐!”

    阮浩宇惊讶地张大了嘴,阿俏也只能配合地做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是……”

    “我就是你爹——”阮茂学沉痛地说,他就是那个当年不知道在想啥的爹,那个任由亲女寄人篱下、独自长大的爹。在亲眼见到阿俏之前,他丝毫不察觉自己对亲女有多少亏欠,可受了阿俏这当面一通抱怨,如今他却已经准备好了承受阿俏的责难,并且也已经下定了决心想要补偿。

    “我不信!”

    阿俏撂下碟子碗,扭身就要走:“可你要是我爹,你怎么会压根儿不认得我?”

    阮茂学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这个爹意志从来都不怎么坚定,可却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

    阮茂学实在是委屈,心想认不出来人的,明明是阿俏。可阿俏偏偏是那个最有理由责怪他的人,到了这时,阮茂学只能语无伦次地对阿俏说:“阿俏,是爹对不住你,爹对不住你……”

    “是阮家对不住你!”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此刻正立在厨房门口,双目慈和,望着阿俏。

    阮茂学与阮浩宇赶紧迎上去,一个称“爹”一个称“爷爷”。

    阿俏自然也认得这位老人家,阮家的老爷子,掌舵人,她的亲祖父,阮正源。

    “阿俏,以前是阮家对不住你!”

    老爷子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慢慢走近厨房,眼中就只有阿俏一个。

    “阿俏,爷爷向你保证,从此以后,这阮家,绝对再没有一个人会将你当外人看。你是我阮正源嫡亲的孙女,这家里的人,是你的亲生父母和手足兄弟姐妹。”

    阿俏抬头望着阮家老爷子,眼波盈盈。她听了老爷子的话,轻咬着下唇,似乎在考虑。

    阮正源满眼欣喜,盼着她下一刻开口,称呼一句“爷爷”,唤一声“爹”。

    岂料下一刻,阿俏狡黠地一笑扭头,再次说:“我不信!”

    “你们都是在哄我呢,不过是觉得我做的馄饨很香,想哄我再做一份。我可没那么傻,我又不是你们阮家的佣人。”

    第7章 二姐阮清瑶

    “阿俏,你稍坐一会儿,你姐姐这就下来了。”

    宁淑略有些不安,拉着阿俏坐在西进头一间的花厅里,眼瞅着这个亲生女儿在没心没肺地喝着茶,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口气。

    她早起之后就听说了厨房发生的事,不由得为女儿感到惋惜。

    “阿俏啊,说起来,今儿早上是多好的机会,你明明可以在老爷子跟前露一手的……要知道,老爷子的口味非常挑剔,你做的吃食……那香味儿竟然能将他引到厨房里去。这可是省城里多少厨子盼都盼不来的机会……”

    阿俏盯着眼前自己这位娘,心里好笑。

    能轻易尝到的厨艺,就算不得什么绝艺——别问她是怎么明白这些道理的,可这一辈子再进阮家,她却早已打定了主意:别人对她越是好奇,她就越要留一手。

    “可是娘啊,我本来没打算自己动手。到了厨房才发现根本就没人张罗早饭。我这才随手胡乱做了点儿填肚子。您想,材料又不齐,事先又没准备,就算我想孝敬爷爷一点儿吃食,也不能这么没诚意吧!”

    宁淑听阿俏这么解释,觉得也有道理。再一想这阮家的儿女无一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主儿,唯独她的阿俏一进阮家的门就受此冷遇,心里过意不去,便垂着头说:“是娘想得不周到,叫你受委屈了。”

    阿俏却无所谓地笑笑,说:“没事儿,娘。我嘴也很挑的,没准这里的厨子做得不合我口味呢?索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就算是人在屋檐下,反正有这手艺在,我也用不着低头啊!”

    宁淑听到这话,抬起头盯着阿俏,不无难过。女儿越是表现得豁达,她心底便越觉欠疚。

    只是她没机会表达了,花厅一侧的楼梯上,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阮家的二小姐阮清瑶已经沿着楼梯下来,见到宁淑,友好地招呼了一声:“妈!”然后她便放缓了脚步,凝神打量正站起身的阿俏。

    阿俏也一样在打量她。

    天气还有些冷,阮清瑶在家里就只穿着驼色的半袖羊绒衫,套着一条窄窄的黑色半身裙,那一头大波浪卷发还未彻底吹干,因此略显凌乱,只用一条粉蓝色的缎面发带随意扎着。阿俏知道,阮家有专门给阮清瑶吹头发、配衣服的女佣。而她与母亲过来的时间有些早,阮清瑶还未完全收拾好,就先下来看阿俏。

    而阿俏的形容样貌,也全如阮清瑶所料,是个“土包子”的模样——一头黑的头发梳成一根长辫垂在脑后,一身纯青色棉布滚边袄衫袄裤,脚上却穿着一双半新的豆沙红皮鞋,一看就知道是宁淑匀了给她的。

    “这是阿俏?”阮清瑶还未开口,笑容已经挂了一脸,“我是你二姐清瑶!”

    她对这家里的大小诸事都知道得很清楚。更何况阿俏在厨房里“认亲”的这一桩“奇闻”,只上午这两三个小时的功夫,在阮家仆佣之间就早已传遍了。

    “二姐。”阿俏的唇角微微向上挑,不冷也不热地与阮清瑶交换了称呼。

    上辈子,她和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原本不该有任何冲突的基础。阮清瑶是个追求生活舒适与精致的大小姐,对阮家的生意完全没有兴趣,而有阿俏这么个“傻里傻气”的妹妹将苦差事一气儿全担了,则正中她的下怀。

    如果阿俏从不曾看透阮清瑶的真正用心,她恐怕会认为阮清瑶与自己,两姐妹至少能井水不犯河水地过这一辈子。

    可阿俏到底还是想明白、看透了。

    尽管上一辈子阮清瑶结局凄凉,未必便比阿俏好上多少,可这也并不意味着她的所作所为就应该被原谅。

    如今重活一回,她们的交锋尚未开始。阿俏望着对面正上下打量自己的阮清瑶,微笑着想,这一回,可不会再有人受你摆布,被你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