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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

      长乐默默叹口气,自树上跳下,对着仙婢微笑颔首。

    仙婢与他也算老相识, 言语间少了几分恭敬, 多了几分熟稔:“怕是蓬莱所有偏僻角落都让您长乐仙人走遍了。”

    长乐认命似的笑笑:“不还是让你找到了。”

    仙婢苦笑:“既知迟早会被寻到, 何必次次闪躲呢。”

    长乐顽皮地挑了下眉:“躲过一回是一回。”

    “这次您说什么都要随我去一趟了,”仙婢也不愿意做这强人所难之事,可奉命而来, 若遂了长乐的愿,那遭殃的就是自己了,“羽瑶上仙已经开始砸东西了, 说要再请不来您, 她就把整个羽瑶宫砸了。”

    长乐扶额, 觉得头痛。砸自己的宫殿威胁别人,也只有珞宓能做出这样骄横的事。当真以为他怕她砸吗,那羽瑶宫又不是他长乐住,碎成一地又怎样。

    几次三番迁就,不过是看她一个姑娘,怕话挑明太伤人。可他自认已将婉拒姿态表达得非常明显了,连贴身仙婢都看出了他满蓬莱地躲,还要如何?

    “长乐仙人别怪我多嘴,”仙婢见他满面愁绪,酝酿多时的话终于有机会自然出口,“您既然无意,何不同羽瑶上仙说清楚,讲明白,落得个一劳永逸的清静。”

    他笑了,目光仿佛能看穿一切,声音很轻:“是我一劳永逸,还是你们一劳永逸。”

    仙婢怔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眼神狼狈。

    “我随你去。”长乐淡淡吐出四个字。

    仙婢讶异,不明白为何忽然就应允了,但脚下没半刻拖延,立即往羽瑶宫领路,生怕走得慢了,身后之人反悔。

    长乐随仙子前行,望着对方柔弱背影,有些后悔自己的刻薄。

    她们不愿再日日对着珞宓怒火,盼他快刀斩乱麻;他不愿承担恼天帝之女的后果,盼着她知难而退。谁都揣着算盘,谁也没资格说谁。

    羽瑶宫映入眼帘,长乐仙人的脚步愈发沉重。

    成仙百年,前九十年的逍遥都抵不过近十年的烦恼,再这样下去,他宁可投胎转世,不做这破神仙了。

    刚踏入宫门,便听见东西摔碎在地的声音,不知是摆件还是杯盘,听得长乐一阵可惜。

    仙婢明显不大敢靠近,从宫门到羽瑶所在的书房,不长的路,让她走得一步三回头。

    长乐看不下去,淡淡往旁边瞥一眼。

    仙婢如获大赦,立即退至一旁。

    长乐看着前方书房半开的门板,酝酿片刻,舒出一口气,下了决心似的大踏步而入。

    “谁让你进来的——”

    随着呵斥,凌空飞来一样物件,夹着疾风直冲长乐仙人面门!

    他没躲,而是抬手挡于脸前,稳稳接住了“飞来横物”。

    一个玉雕的白鹭镇纸,玉质温润通透,白鹭栩栩如生。

    “难得的好物件,碎了多可惜。”他带着笑,翩然而入,径自走到桌案之前,将镇纸放回,自然得仿佛这里不是羽瑶宫,而是他的书房。

    也不怪他这样,实在是被邀来此“琴棋书画”的次数太多,不想熟也熟了。

    珞宓没想到来的是他,惊喜之余,又被他的“从容”所恼。

    她动心时,便是喜欢他的淡然风雅,眼中盈笑。

    可现在她恨的也是这个。

    他仿佛没有怒哀乐,无论对着谁,皆眉眼带笑,无论遇上什么事,皆淡定如常。她有时候会觉得,他连喜都没有,那笑不过是习惯所致,因为笑了便可省去许多麻烦,而淡漠和疏离,才是藏在那盈盈微笑下,真正的东西。

    长乐,长乐。

    她却想看他落泪。只为她一人落泪。

    “我还以为真的要把羽瑶宫砸了,你才会来。”明明想训斥,想态度再硬些,可对着这人,还是一张口就先输了气势。

    长乐看着她眼中的哀怨和懊恼,笑意渐淡,难得声音里带上些诚恳:“我不过一个散仙,你这是何苦。”

    珞宓定定看他,字字坚定:“我就喜欢你这个散仙。”

    长乐犹记得她第一次说“喜欢”时,垂着眼眸,含羞带怯,而他则错愕茫然,一时失语。

    如今十年过去。她羞涩尽退,只剩执拗,他听惯见惯,心内再无波澜。

    日久生情是件很美的事。

    但更多的时候,日久成疾。

    “我没办法喜欢你。”早该这样清清楚楚给个回应的。明知暗示不会让对方死心,仍得过且过敷衍着,是他的错。

    珞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追着他跑了十年,她以为他的无奈总有一天会变成感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她都可以等,怎么会好端端惹来这样一句……

    “我不是故意摔东西的,谁让你总躲着我……”她知道了,一定是自己惹他生气了。

    这样想着的珞宓甚至在惶恐里生出一丝“他终于为我动怒了”的开心。

    长乐有一瞬的犹豫,但很快又回归定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得过且过的时候,十年如一刹,打定主意之后,拖一日都嫌多。说到底,他就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凉薄之人,也不知珞宓看上他什么了。

    “我没生气,”他听见自己温和地说,“我是真的没办法喜欢你,或者这样说,我没办法喜欢上任何人。”

    “就因为你无心?”珞宓的声音已轻轻发颤。

    长乐被她的问题逗得轻轻笑了下:“这还不够吗。”

    珞宓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当然不够!身体发肤也好,五脏六腑也好,不过一具驱壳,精魄才是真正的你,难道你的精魄也没有心了吗!”

    他歪头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说不定就是这样。”

    珞宓再压不住火,伤心和恼怒交织在一起,让她声音骤然提高:“精魄由精气结成,何来心肺!”

    长乐敛下眸子,沉默半晌,再抬眼时,一切虚假的客气、温柔都没了,但也没有冷若冰霜,就是平静。无悲无喜,无爱无怒,仿佛他看着的不是苦恋自己十年的姑娘,而是一片虚无。

    “成仙时,我求天帝让我留魄而去心,因世间太多疾苦,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徒增煎熬,不如无心。天帝并未一口答应,他说虽有苦,亦有爱,虽有悲,亦有喜,弃便要尽弃,问我可舍得?我说舍得,他才许。”

    一口气说完,他顿了顿,才缓声继续道:“我不知七情六欲是藏在心里,还是藏在精魄里,我只知自那以后,我便彻底解脱,再没有什么能让我心生波澜,这神仙做得真可谓惬意逍遥。你喜欢我十年,我知就算不动心,也该有动容,但是没有。今日说这样无情的话,我知该有歉意,但是也没有。”

    珞宓用力深呼吸,不想在这个薄幸之人面前示弱,可泪珠不听话,争先恐后向外涌,往下落。

    长乐静静看着她哭,不动,亦不劝。

    能哭就是好事,宣泄完了,便可放下大半,他这样乐观地想着。

    但渐渐的,还是有一丝不忍悄悄冒头。他其实没和她说全部的实话,心的确是去了,但七情六欲还是留下些残影,不是爱恨这样浓烈纯粹的,而是一些琐碎的,不至于太过扰人心神的——比如被缠了十年也会“烦”,看着别人为自己所伤,也会“愧”。

    羽瑶上仙终于哭完了,哭过的她眼睛和鼻头都泛红,少了些平日娇蛮,多了些楚楚可怜。

    但对上她的眼神,长乐就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她哑着嗓子问:“倘若你有心,就会喜欢我吗?”

    长乐无奈叹口气:“没有这个倘若。”

    珞宓不为所动,又执着地问了一遍:“会吗?”

    长乐看了她半晌,思绪百转千回,仿佛将荆棘坎坷生生死死都过了个遍,终才松口:“或许吧。”

    两个月后,尘水之畔。

    这六十天是长乐仙人近十年来最放松逍遥的时光,珞宓的动作比他预想得慢,所以他总觉得自己赚了,站在尘水河畔,望着潋滟波光,再无不甘。

    “长乐仙人——”

    骤然而来的大喝,吓得长乐一个激灵,差点栽河里。

    饶是如此,他抬眼望向思凡桥时,仍笑盈盈的:“尘华上仙不必如此谨慎,我来此处与人赴约,人未到,便随便转转。毕竟我长住蓬莱,难得一见这九天宝殿,这尘水忘渊。”

    “那就麻烦长乐仙人去看忘渊,莫在我这思凡桥附近转悠。”

    ……

    与尘华上仙的对话实在算不得愉快,你来我往没几句,便草草收场。

    他当然不会去忘渊,但也要给尘华上仙几分面子,故而悄然后退,离河边让出些距离。

    思凡桥上的大汉哼一声,算是满意,然而很快,他就被人急匆匆叫走。

    长乐看着空荡下来的思凡桥,眼里似有无尽思绪,又似一片淡然。

    终于,一抹窈窕身影到了桥上,不看周围,只望着他。

    仙婢来“告密”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了,羽瑶上仙为解相思之苦,决定跳思凡桥,以忘掉一切前尘旧情,若他长乐还有一点点良心,就赶紧去阻拦。

    结果他这阻拦之人倒来早了,生生等了许久,才等来跳桥者。

    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冲上思凡桥,他像个真正为她担心的仙友一样,面沉如水,不悦蹙眉,将这出戏配合得真挚感人。

    珞宓不是个耐心之人,三言两语,四五回合,便迫不及待自他背后一推。

    跌下思凡桥的时候他还在庆幸,亏得只有四五回合,否则怕要露出破绽了。

    尘水比想象中温暖舒适,正合他坠落时的心情,解脱畅快。

    与其终日被扰,不如一世清静。

    能不能找回心?那是珞宓在乎的,与他何干。

    ☆、第59章 第 59 章

    闭上眼, 尽是喧嚣。下面众仙议论纷纷,耳畔疾风凌厉呼啸, 真是让人走都走得不安宁。

    极速下坠中的既灵赌气似的不看, 不听, 努力把纷扰都隔在九霄之外。

    终于, 一切都慢慢安静了。

    摔烂的模样一定很可怕,好在,她不用亲眼看见,也就无所谓丢脸不丢脸了。

    下一世会投胎成什么样的人呢?

    应该会成人吧。

    不过如果再喜欢上一个没心没肺的就惨了,所以还是做个走兽吧,还能找白流双去玩,说不定潜心修炼……

    “我同意你投胎了吗?”

    耳畔的清静忽然被低哑的声音划破,就像混沌被撕开一道口子,泻进明朗的光。

    身体被稳稳接住, 她猛地张开眼, 一张俊脸近在咫尺, 不过表情不大好,眉头锁着,半眯的眼里尽是不悦的光。

    但那双眸子是熟悉的, 熟悉得让人庆幸,又从庆幸里开出欢喜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