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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

      “……那可不行诶,”修衡嘟了嘟小嘴儿,犯难地说,“我会的都给你讲了。别的,婶婶还没给我讲呢。”

    三个男人都笑起来。

    唐栩对程家父子欠一欠身,道辞后,抱着修衡上了马车。

    父子两个目送马车远去。

    借着路边的灯光影,程询侧头打量着父亲,犹豫片刻,问:“怎么了?头疼?”

    “没事。”程清远不想笑的,但修衡带来的愉悦还没散去,他笑了,语气也很温和,“只是稍稍有些心烦,为了老三的事儿。”

    “哦?”程询问道,“他怎么了?”

    程清远便言简意赅地说了。

    程询想一想,道:“要是这样,就让他学着打理庶务。您说呢?”

    “……”程清远转身,凝视着他,是不敢确信,他所说出自真心。

    程询微笑,“庶务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谁不是没辙才碰的?让他历练一半年,有那个能力的话,日后便打理着祖上留下来的那些产业。”

    府中的权利,他既然已经拿到手,自然不会转交给程谨,至于祖产,有程家子嗣打理,与管事打理并无不同。横竖到了年尾,他要看账册,谁也哄骗不了他。前世,程谨就管着家中庶务,倒是没出过岔子。当然,前世是父亲安排的,没他什么事儿。

    “那自然最好。”程清远背着手,缓步走向书房。

    程询略一犹豫,跟了上去,知道父亲还有话说。

    “我是想着,让他在府里有个事由,不至于吃闲饭、让下人看不起。别的也不指望他。”

    “这样吧,您让老三明日上午到书房见我,我安排两个管事帮衬着他。”

    “那就好。”程清远停下脚步,望了望空中的下弦月,“没别的事了。你回房吧。”

    程询称是,转身前道:“不是有方子么?让小厮抓药煎药去,当醒酒汤喝吧。”

    程清远先是一愣,随即笑了。

    “我回房了。”程询行礼,回往内宅。

    程清远独自站在原地,许久。他在想:如果没有那个小人精,今日的程询,还肯这样安排程谨么?正如他,如果不是因为那孩子,他肯主动与之前恨之入骨的长子说起烦心事么?

    应该是不能够。就算说,也不会这样说出口。

    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就带来这样微妙的变化。

    。

    程询回到房里,见怡君正在裁剪衣料,不由打趣她:“白日里看书画画哄孩子,晚间裁衣服,有你这样儿的么?”

    “怎么了?我就是这样儿的。”怡君忙里偷闲地斜睇他一眼,“裁衣服最需要用心,晚间安静,白日里可不行。丫鬟通禀什么事,都能让我手抖剪坏衣料。”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

    “过一阵子就好了,你先去歇下。”怡君撵他,“千万别给我添乱,裁衣服可是要选日子的,今日不成,我就要等好一段日子了。”

    “成。”程询应着,却是看了她一会儿才去沐浴更衣。先前,她裁衣服做针线绣活,在他,是有点儿难以想象的,觉得她做这些应该会有点儿别扭。但是没有,她像是在做一件最寻常最该做的事,神色就如写字作画时一般专注。再他看来,竟也觉得最自然不过,好像那本就是她擅长的。

    女子如她,是不是天生就有能雅能俗又赏心悦目的资质?

    怡君跟他说话,从来没谱,跟别人说的一阵子、一会儿,绝不会超过一刻钟,跟他说,半个时辰是他走大运,一个时辰很正常。

    这回也是如此。

    怡君忙到亥时过半才裁好三套衣服,沐浴、更衣时又磨蹭了好一阵子,回寝室的时候,已过子时。

    程询倚着床头,放下手里的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今日要不是有时辰管着,你那所谓的一阵子,是不是得让我等到下半夜?”到下半夜的话,严格说就是另一日了,不是适合裁衣的日子。

    怡君则想了想,说道:“我也没让你等我啊。”

    “别避重就轻。”

    怡君上了床,推他一把,“起开些,总是躺在中间,好像这是你自己的床似的。”

    “你少打岔。”程询这样说着,还是往边儿上挪了挪,“往后跟我说话,守信用一些,成么?”

    “我不守信用能怎么样啊?”怡君也倚着床头,转头看着他,“才几步路啊?就算你懒得走,喊我一声就行了。”

    “……我喊八声有什么用?你要是每回都给我一句‘过一阵子’,我不得气疯了啊?那还不如傻等着。”这种账,只要不是傻子,都算得清。

    怡君笑了,侧身倚着他,挽住他的手,“好吧,我以后尽量注意。”

    “真是活神仙都跟你没辙。”程询展臂拥住她,把锦被拉高一些。

    这几日,睡前,两个人都会说说话。怡君说道:“我听红翡说,今日爹娘看到你哄着修衡的样子,好像都不大好受……不,是挺感慨的吧?”她和婆婆身边善茶道的红翡很投缘。

    程询沉默片刻,说:“我瞧着爹哄着修衡的样子,也不大好过。”这种话,也只有跟怡君说。

    “可想而知。”怡君的头倚着他的肩,“相识之前,我听说,他很疼你的。”

    “……是。”真的疼爱过。不疼爱,不会记得他小时候的事,不会在他新婚时做到不食言,把他几岁的时候看中的两样传家宝物赏了怡君。父亲记得,他又何曾遗忘。

    “那么,程大少爷,跟我这种谁都不待见的人显摆一下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程询笑着反握了她的手,想一想,道:“我小的时候,他还没入阁,是户部堂官,要比现在清闲许多。每日下衙后,就急匆匆地回内宅,先看我。二弟只比三弟大几个月,比我小两岁左右,小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总是抱怨他偏心。娘也没比他好哪儿去就是了。

    “我现在能记起来的最早的事,是三四岁的时候。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特别认真,一点儿敷衍的意思都没有——就像我们对修衡一样。我想要的,家里没有的,他都会不声不响地寻来,若是可能惹得祖父不悦的,就真有点儿偷偷摸摸的意思了。

    “我不合群,有时候会跟别的孩子打架,他神色总是心疼得什么似的,嘴里却什么都不说,只让我想想,是不是占理。

    “偶尔脸上落了疤,娘特别心疼,他却说,男孩子,留点儿疤怕什么?再说了,我儿子这长相,就算是弄成满脸花,也没谁比得上。就为这些话,祖父跟他吹胡子瞪眼的,说那说的都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要是再这样教导孩子,少不得家法伺候。

    “启蒙之后,我们这一辈要连带的学些拳脚、骑射。他每天都担心得什么似的,天没亮把我送过去,站在院门外看一阵,午间还会赶回家,就那么看着……还不如娘——苏家世代习武,娘打小就见惯了那种情形。……”

    父亲曾对他的疼爱,不输于哪个慈父。

    他回报给父亲的,在那些年里,也敢说不输于哪个孝顺的儿子,记得他一着急上火就会头疼,急火攻心就会气血上涌乃至昏迷,更记得他爱吃的菜肴、爱用的羹汤、常用的纸笔……曾经以为,父亲淋漓尽致地诠释了父爱如山。

    曾经以为,他能享有拥有的一切,都有父亲莫大的功劳。

    也正因此,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受不了。他的受不了,慢慢成为父亲的无可容忍。

    正是因为多年的父慈子孝,分歧、决裂爆发时的火焰才会有着将人吞噬的力量。毕竟,都曾笃定,是能够相辅相成的父子。

    他不能接受父亲一直高大慈爱的形象在心中坍塌,父亲则不能接受一直飞扬跳脱却至纯至孝的孩子违逆犯上,单纯的亲情再融入那些丑恶,真不亚于毁灭性的打击。

    如果可以,只要可以,谁又会伤及至亲,伤及自身。

    如果可以,只要可以,他多希望,父亲可以重活一回,再不重蹈覆辙。或者,迷途知返。

    第62章 恋香衾

    062 恋香衾(三)

    一大早, 程夫人随着程清远起身, 帮他穿戴齐整, 唤人传膳。

    昨晚外院一名婆子来正房通禀, 说老爷似乎不舒坦,让小厮去抓药煎药了。她当时听了, 一头雾水, 亲自去了外书房一趟, 见程清远脸色很差,便唤他回正房歇息, 药抓回来之后,命小厨房的人煎药更妥当。

    程清远当然不会不给她面子,就回正房来歇息了。

    陪着他用早膳的时候,程夫人的倦意还没散去,道:“许久没早起了,居然不习惯了。”

    程清远心里又气又笑, “照你这样意思,我辞官才好,省得让你受累。放心, 日后还如以往,不会回来碍你的眼。”

    程夫人笑了, “有精气神儿数落我了,就是好多了吧?”她知道他这老毛病一犯, 就是好几天面色不佳、食欲不振,这会儿是有意说不让他烦躁的话。

    程清远微笑, 想起了修衡让他喝醒酒汤,亦想起了程询让他把汤药当醒酒汤喝的话。答应了孩子的事,就不会食言,如此,来日若被问起,不需撒谎。

    心念一转,他记起程谨的事,略一斟酌,与她说了原委。程询已经答应了,她就不会反对,正因此,更该主动知会她。

    程夫人听了,笑道:“好事啊。阿询已有官职,再兼顾着庶务,未免过于辛苦。日后有阿谨帮衬着,他也能松快一些。这样想想,都有好处。对了,阿谨愿意么?”

    程清远颔首,“他高兴还来不及——昨晚命人问过他了。”

    “那就好。”

    “你记得知会老三一声,让他去外书房找他大哥。”

    程夫人爽快应下。

    上午,程谨得了嫡母的吩咐,连忙前去程询的书房。

    程询二话不说,拨给他两个账房管事,交给他两大摞账册,“把这些账册看明白,你就出科了。”

    “……大哥,我能行么?”程谨瞧着那么多账册有些犯怵,底气不足地看着长兄。

    “不是有人帮你么?”程询和声道,“不着急,年底之前看出门道就行。各地的管事前来报账、议事的时候,你旁听几日就门儿清了。”

    程谨见他这样的态度,心安几分,“我用心、尽力。”

    程询颔首一笑,“理事的地方,给你收拾出来了。去瞧瞧。”

    程谨说好,出门前,对程询深施一礼,“大哥,那些场面话,我就不说了。”

    程询笑意更浓,“啰嗦,快滚吧。”

    这样的一句话,倒让程谨整个人轻松起来,由衷一笑,出门时,步履分外轻快。

    午间,林姨娘派人请示过程夫人之后,将程谨请到房里用饭。

    程谨进门之后,对上的是满脸泪痕的林姨娘。

    他暗暗叹了口气,走过去,明知故问:“姨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林姨娘抽噎着道,“好端端的,你为何不读书了?是哪个人让你半途而废的?”

    “是我自己。”程谨如实道,“我没本事考取功名,与其把大好光阴浪费在学堂,还不如想想别的出路。”

    “别的出路?”林姨娘用帕子擦去泪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指的是帮衬着大少爷打理庶务么?”

    “自然。”程谨点头,微笑,“这不是好事么?”

    “好事?”林姨娘止住了泪,扯出刻薄的笑,“以府里现在这种情形,你只不过算是大少爷手里一名管事。那些与各个门第礼尚往来的走动,他会让你办么?”

    程谨有点儿惊讶,“那些本来就得当家的人亲自吩咐回事处,我怎么能干涉?”

    “说来说去,你不就等于是他手里一名管事么?”

    “您这话就不对了。”

    程谨不知该哭该笑,“照您这么说,大哥现在不就等于府里的管家么?一家人,不就得各有各的差事么?”

    “他那是霸道。”林姨娘压低声音,不自主地望一眼正房的方向,“跟他那个娘一样!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把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