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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就在东厢学堂旁边的小屋,吕蒙正看到了崔瑛所说的讲义:一叠新制好的竹纸,微微泛黄,正是前些天崔瑛托陈柱子送来的好纸。纸张裁成了一尺长半尺多宽,最右边印着“崔塾讲义——《蒙求》”,左一排是稍小一号的“王戎简要,裴楷清通”,再左则是用半寸大小的细字写的关于这两句的解释以及相关的故事,每个细字头上都有更细小的崔式拼音标注。

    说起《蒙求》,其实大部分人都没怎么听过,但这确实是这个时代最常用的教材。

    《千字文》文字虽然没有重复,学习效率高,但内容华丽古奥,讲解困难,也没什么意思,而《蒙求》却是四字一句,一句一典,两句成对,最合适给蒙童启蒙使用。

    想想也知道,学四个字就能听个故事,可比单纯的认字要愉快太多了。

    崔瑛想让平民子弟多识字,就要引起他们的学习兴趣,写在纸上的故事可是识字的利器。就是现代的孩子都喜欢听大人讲故事呢,何况是在信息贫乏的古代社会。

    崔瑛相信,等这些学生把一篇《蒙求》上六百多个故事都读完,不光识字不成问题,连见识也能增长不少了。

    “这细字写起来可得花不少功夫!”吕蒙正赞叹道:“你可真费心了。字写得银勾铁划,文写得明白如话,可为范本。”

    赞完他又叮嘱崔瑛道:“以后不要为省纸写细字,你年纪还轻,莫伤了眼睛。”

    “大令真是谬赞了。”崔瑛被夸得实在不好意思,连忙打断道:“这些讲义只需写一次即可,都是用印的。”

    “印刷?此字细若蚊足,雕刻起来所费不赀吧。”吕蒙正不信。

    此时雕版印刷虽然还是以刻印佛经为主,但文人对此也并不陌生。通常一面册页上竖写十八个字,横分九列,这是最舒服也最容易雕刻的版式。

    面前这份讲义,一列足有三十字,还都带有注音,至少有十五列,容量比正常雕版多一倍,虽说有些地方的印刷不是非常清楚,但这雕功绝对了得。

    吕蒙正摇头道:“六安没人能雕这版,就凭这手雕功,不论是去河北豪族处做一供奉,还是去大庙里刻印佛像,都足以丰衣足食。”

    “不是雕版。”崔瑛笑道:“学生用的是油印法,虽然精细不如雕版、也不能重复使用,但印些单张讲义却足以敷衍。”

    崔瑛所采用的是八九十年代上学的人都非常熟悉的手推式油墨印刷机,崔瑛所在的学校还有一台,他小时候还玩过,后来就作为展品留在了学生兴趣小组的教室里。

    最原始的油墨印刷机只需要一块钢板、一支铁笔,一个网框,一层纱布,还有蜡纸和油墨就行。唯一麻烦的是手推印刷用的滚辊,现代时候滚辊是橡胶的,如今橡胶树还在南美丛林中呢。

    还好六安山上杜仲不少,教那门神奇的《穿越者致富必备化学知识》的课程时,有个学生的期末报告就是“替代橡胶的植物及提胶方法”,课后崔瑛还专门研究了一下。

    所以皇帝赏的两顷林地里,开春就移植了许多杜仲,还有不多的鹿角藤。鹿角藤其实应该比杜仲更接近橡胶,但生长的环境主要在热带地区,要不是这个历史时期气温比现代高,估计六安根本不可能找到鹿角藤。

    杜仲与六安的气候挺相宜,而且杜仲的枝叶果实都能产胶,崔瑛雇长工移植杜仲时就把修剪掉的枝叶和杜仲籽给收集了起来。将它们碾碎后用碱石与石灰反应出的碱水进行萃取,得到了不太多的杜仲胶。

    崔瑛用年前卖粉丝与豆芽挣的钱找铁匠打了一块薄薄的,有斜纹的铁板,还有三支不一样的铁笔笔头。找木匠精心打磨了一个光滑的木质滚辊,然后用纱布浸上杜仲胶晾晒,做成略带弹性的胶皮,贴到滚辊上,油印机最难的部分就完成了。

    至于油墨,这个崔瑛玩油印机的时候旁边的老师说过一嘴,就是用松烟灰或桐油灰调点麻油就能用。虽然此时的植物油因为没有精炼的关系不够健康,存放时间也短,但调墨是足够了的。

    蜡纸是老百姓用来糊灯笼的,虽然不便宜,但也贵不到哪里去,更别说崔瑛已经打好了活框蜂箱,就等春暖花开,引蜂养蜜了,到割蜂脾的时候,割下的蜂蜡就是极好的制蜡纸的原料了。

    崔瑛没有和吕蒙正解释太多,他拿了一张蜡纸铺在铁板上,握紧铁笔一笔一划地写了一版《蒙求》的封面。然后将蜡纸夹在网框下,又在下面铺上一张竹纸。先用一个小竹片挑些调好的油墨放在网框中间的纱网上,然后顺手刮匀,拿起滚辊均匀用力的一推,等揭起网框来时,竹纸上已经清晰地印出一页封面来。

    吕蒙正激动得手都抖了,“这……这可比雕版省事太多了。”他轻轻用手抚摸了一下印出的字迹。

    “呃……”吕蒙正老脸一红,原来未干的字迹被他这一摸全都花掉了。

    “大令将纸放一边晾一晾会好一点。”崔瑛也不惊讶,据那些老师说,就是八九十年代的油墨,学生写一套卷子手也得黑掉。

    崔瑛手下不停,一挑一刮一推一揭,做个不停。十八个正式学生并铺面里学认字的二三十人的是肯定得印的,多印一点放到书铺寄卖也应该能大挣一笔。

    吕蒙正先是看,过了一会儿看明白了便上手帮着铺纸,两人合作,半个时辰便印了一百来份。

    “怎么不印了?”吕蒙正见崔瑛停手,便奇怪地问道。

    “一百份也够了,蜡纸破了,再印就看不清了。”崔瑛指着最后一张上的几个墨团无奈地说,“这也是油印比雕版差的地方了,一版雕完便可印成千上万份,就是印完了,板子放在库房里好好保存,隔些年拿出来也还能再用。这油印只要蜡纸一破就得重新刻蜡纸,要不就模糊不清。一张蜡纸也只够印百余份的,也就胜在方便些吧。”

    吕蒙正有点意犹未尽,不甘地点点头,将那张脏兮兮的蜡纸和一最后一张印坏了的竹纸收了起来,“你以后印的讲义自己收一份,再往我那里送一份。我先写个折子给你表一功,你也尽心改进改进,等你随我入京时带上,连进献拼音方案的功劳一起,一个县子的勋爵应该还是比较容易得的。”

    等崔瑛应了是,吕蒙正才又转到一开始的话题:“你明天要去竹山村?”

    “嗯,基肥已经施了一次,要去看看需不需要追肥。”崔瑛有点没底地说。他对农业的基本认识就是有虫有草打农药,施了肥料长得好,再多就只有初中生物教得氮磷钾对应叶根茎了。具体肥料要怎么用,他是没数的。

    “明日等老夫下衙,与你同去。”

    崔瑛和吕蒙正不知道,此时竹山村里,村民们也已经把目光转向了他的田地里。

    第9章 遭窃

    “上汜时节,山青水秀,到城外走一走方是不负春光。”吕蒙正嫌弃地看了一眼老窝在家里看书的崔瑛,意有所指地说。

    “是,大令,学生以后一定经常出来走走。”崔瑛赔笑道。没办法,崔瑛看的书都是从吕蒙正那里借的,市面上一卷书两三贯钱的价格可不是崔瑛现在能买得起的。

    崔瑛和吕蒙正说说笑笑,骑着果下马,小半个时辰便到了竹山村。

    张村长知道崔瑛今天要来,早早守在村口等着,见吕蒙正也跟来了,吓了一大跳。

    “见、见过大令。”张村长促手促脚地行了一礼。自古皇权不下乡,极少有县官一级的人到村子里来,可把张村长给惊着了。

    “没事,我就来看看阿瑛的地整的怎么样了,他一个小孩子没什么持家经验,家里又没老人,别误了农时。”吕蒙正笑眯眯地说。

    但能带着一家人安全活过兵荒马乱的张村长还是听懂了吕蒙正为崔瑛撑腰的意思。

    他笑道指了指山上道:“山上两顷林地是我家二小子和陆秦他爹操持的,全是按柱子要求做的,一丁点儿折扣都没打。”

    他远远见陈柱子过来了,想想还是补了一句:“两个孩子都是实诚人,做事不惜力气的,不过山村野人,都是睁眼瞎,如果哪做的不对,崔先生好好与他们说,必是能做好的。”

    “柱子见过明府,见过东家。”陈柱子走到他们近前拱手一揖说道。

    “不必多礼。”

    “柱子哥客气了。”崔瑛紧跟在吕蒙正身后说。

    崔瑛受了皇帝赏的田宅,但他长住城里,对竹山村的田地有点鞭长莫及,陈柱子念着崔瑛之前想办法接济抚孤院并教他们认字的恩情,自告奋勇地承担了帮崔瑛打理村里田地和造纸厂的活计。从那时候起,他就很本份地称崔瑛为东家,并主动签了雇契。

    “明府与东家往这边走,山地上都按东家说的划分好了种植区域,几种作物混植。”陈柱子一边走一边如数家珍的介绍道:“杜仲树东家说有大用,又是药材,就种的相对集中些。鹿角藤数量少,不过按东家说的分蘗钎插,最近也长新苗了。毛竹最多,就是冬天被村里的小丫头们挖了不少,不过我和村长爷爷说了,以后她们不会到这边来挖了。杉树……”

    陈柱子一处一处介绍着,又将张村长的二儿子和陆秦他爹陆六给夸了一遍,终于让张村长自听说村里人来挖笋沉下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村里丫头不懂事,不知道这地有了主儿就不能随便动了,不过回去后就让她们爹揍了,以后再不敢了。”下山的路上,张村长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没关系的,不知者不为罪,知道了以后不做就好。”崔瑛没放在心上,随口应道。

    “嗯,不知者不罪。”吕蒙正没等张村长道谢就又重复了一遍,不过在“不知”二字上重重地咬了一下音,让张村长心惊肉跳,连连保证。

    张村长之前生活在南唐,县下吏治非常乱,破家县令,灭门府尹绝不是说着玩儿的,他的腰弯地更深了。

    “别起坏心。”吕蒙正趁崔瑛和陈柱子在一边嘀咕和肥料、嫁接之类事情的时候,对张村长说了一句:“尽心做事对你有好处。”

    吕蒙正看出来今天这老村长对崔瑛是有所求的,但不知求什么,便先打一个底。他看得出来,崔瑛会的东西很多,但人情世故上并没有经过很好的历练,单纯的实在不像在流民堆里生活了一年多的人。但他将这归结为崔瑛的先生教得好,让崔瑛始终初心不乱,所以他也不希望这个孩子受到无谓的伤害。

    “哥,咱家遭贼了哩。”刚刚走进村里,打算吃点东西再去田地里看一看的一行人,就听到陈石头在哪儿嚷嚷。

    张村长和陈柱子脸色都是一变,崔瑛倒无所谓,这里就几个抚孤院的大孩子轮流晚上住这儿,有两床铺盖一瓮粗粮而已,卖粉丝和纸的钱都在自己那个小院的库房放着,他们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可损失。

    “石头别瞎嚷嚷,好好说话,什么东西丢了?”陈柱子先开口,“确定不是你自己不小心弄丢的?”

    “石头好好说,老汉一会儿帮你在村里问问。”张村长也赶紧接话。

    “哥,瑛哥儿让我们存的肥料,少了一截呢。”石头用手比了一尺多长,心疼地说:“够五亩地用的了。”

    “什么!”崔瑛和陈柱子还没说什么,张村长就先惊叫道:“神农土被偷了,什么时候?”

    “什么神农土?什么肥料?”吕蒙正蒙了,盯着崔瑛问。

    “我知道肥料是什么,但真没听过神农土。”崔瑛也有点晕。

    “就是先生你让柱子他们每天一清早运了粪尿填的那几个坑。”张村长也有点脸红,“大家伙儿都是流民,这头一年开荒,老汉算是有成算的,连窝棚都没搭先垦了地种了豆,豆子养地,这田地还算调理好了一点,其他几家可就不行了,开春种的稻秧子一点儿劲儿都没有,软爬爬的,年中能打一石粮都是老天开眼。”

    “流民分的都是荒地,用心调理几年就好了。”这个基本的农业知识吕蒙正是知道的,土地贫瘠,庄稼长的也不好,这也是国家对垦荒有三年免税五年半税政策的原因。也就是说一块荒地至少五到八年才能调理成一块普通的能纳税的地。

    “可崔先生的地不一样啊!”张村长说,“崔先生的地也是咱们帮着侍弄的,可那秧长得快,硬扎,一看就是好苗子,能打粮。”

    吕蒙正眉头挑了起来,都是村民侍弄的,不可能侍弄崔瑛的地比侍弄自家地更用心。

    “和你说的神农土有关?”吕蒙正问。

    “嗯,崔先生得了地都快过年了,也就让咱们把地平平,把石头什么的挑出来。然后就在田边挖了个粪坑,日日倒腌臜东西进去,要不是那群娃娃倒一回腌臜就填一层土,没啥味儿,大家伙儿估计是不干的。可开春前,柱子他们把那坑挖开,您猜怎么着?什么腌臜东西也没有,就是肥土,往地里一铺,这苗‘噌噌噌’地往出蹿,这不是神农土是什么?”

    吕蒙正一听也顾不得休息,拉着崔瑛就往他的田地里去。

    此时正是春播的时候,一家两口子都卷了裤脚走在水田里,妇人在前面牵牛,汉子在后头扶犁,官府新发的江东犁挂在一头犍牛身后,在田地里拉出一条浊线,又复归平静。

    田垄的另一侧,几天前栽种的秧苗则更明显,崔家的地与另一家的就像是一个壮小子和一个病秧子的区别。

    “这就是神农土的作用了?”吕蒙正惊异地问。

    “是施肥还有育秧的共同作用,我献给官家的农书上有写。”崔瑛简单解释了一下肥料的腐熟过程,然后说:“直接用粪尿淋在苗上容易烧苗,而且一些害虫卵没有杀死会影响收成,味道也让人难以忍受。但腐熟后的肥料没有味道,不会烧苗,害虫卵也会被腐熟过程中的热量杀死,这就足以提高粮食产量了。”

    事实上原来的历史上直到南宋中期,有机肥还是以烧桔杆获得的草木灰和直接淋兑了水的人畜排泄物来施肥,亩产三石左右,也就是一百五十公斤。而在出现杂交水稻前,农民靠化肥、农药和精耕细作已经能将亩产量提升到四百公斤了。杂交水稻产量则是从一开始的五百公斤发展到二十一世纪单季亩产八百公斤以上,彻底解决了中国人的粮食问题。

    所以崔瑛在找不到水稻雄性不育株前,要做的就是通过肥料与农药将粮食亩产量提升到一个相对高度。就算弄出了杂交水稻,肥水跟不上,粮食产量也不会尽如人意。

    “你这田地预计能收多少?”吕蒙正连忙问道。

    “水肥跟得上的话,四五石吧。”崔瑛不确实他弄的土农药能不能搞定病虫害,给了一个二百多公斤的保守数字。

    “你怎么不早说!”吕蒙正有点气急败坏,“本官回去就下令存肥,赶着下一季用上。”

    “大令别急,”崔瑛笑道:“您要是听小子空口白牙地一说就叫乡亲们挖坑埋粪,怕是要被人骂脑子有坑的,但我这儿庄稼长得好了,肥不就有人惦记了?这才是风行草偃、润物无声呢。”

    崔瑛不是很把那几担肥放在心上,事实上他本身就不是很计较的人,小时候跟妈妈在学校里,大家在他面前都非常有风度,非常谦逊,他也就有样学样。大学几年光念书学习各种技能以遗忘丧亲之痛了,与别人也没什么冲突。等工作了,又是在以前的学校,学校的老师们宠他比自家儿子还厉害,基本上合理要求都能满足,他根本就没缺过什么,也没争过什么。

    但其他人可不会认为那土没什么,张村长给崔瑛的话一提醒,立马就要叫自己儿子召集全村的人,非要揪出那个偷土的人不可。

    “张爷爷,不用了,不过是几担肥料。”崔瑛不想小题大作,流民刚刚安顿下来,急切地希望调理好土地,多收获粮食,这心理崔瑛是理解的。他不希望揪出盗贼来,让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村子再起波澜。

    “确实不用,”吕蒙正看了一圈远远地看着这边的村民,嘴角一勾:“石头,肥是今天丢的吧?”

    “是,早上还好好的,刚才就丢了一大块。”

    “今天有没有外村的人来?”

    “没,昨天刚抓了一个江洋大盗,这几天没人敢过来的。”

    “那就很容易了,过几天到田地里看看,谁家苗长得好就是了。”吕蒙正宽厚可不是滥好人,“阿瑛不要心软,五亩地,一亩少三石粮,那就是十五石,够流刑的了。”

    “崔先生,你年轻心软,不是老汉说你,这回不揪出这偷儿来,往后他还得祸害村子。”

    “阿瑛,若有村民来讨要肥料,你给是不给?”

    “几担肥料有何不可?肯定给的。”崔瑛回答吕蒙正的问话。

    “不问自取是偷,不向你要就偷是觉得你不会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的小人你若宽容他,他便只觉得你可欺了。”吕蒙正教导道。

    皇帝柴荣曾经写信交待吕蒙正好好教导崔瑛,别让他恃才傲物,走错了路。可吕蒙正发现崔瑛性格实在是太和善不争了,皇帝赏的钱他用来改善抚孤院的生活,皇帝赏了地,他雇抚孤院的同伴和村长推荐的人,据说造纸的方子也都告诉给了陈柱子与陈石头。

    幸好这两兄弟性子还算忠厚,没让他吃亏,但要是进了官场,谁都能把他给吃了。自从察觉到这崔瑛的性格,吕蒙正的教导方向就从君子往“小人”方向发展了。

    虽然历史评价吕蒙正宽厚正直,但一个能三次担任帝国丞相的人,显然不会是什么包子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