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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漫天飞舞着的洁白雪花之中,嫣红的梅花底下,她乌发堆云, 黑亮的直欲刺痛别人的双眼。秀眉不画而黛, 双唇不点而朱,精致得难以描述,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无需动作言语,只是静静立在那里, 已是将其他的人都比了下去。君王看着眼前的丽人, 刹那间已是将新宠的幽怨都抛在了脑后,哪里还会记得要责问她?他迈步上前,握住贾元春柔弱无骨的玉手,柔声说道:“怎么也不带个手炉,瞧你的手冷得像是冰块一样——”接着,他眼神一厉, 看向站在贾元春身后不远处的宫女太监:“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婕仪的?”

    贾元春的宫女太监们闻言一脸惶恐,纷纷跪下请罪。贾元春连忙反握住皇帝的手, 似嗔似喜的说道:“原怪不着他们, 是我跟陛下一样, 嫌那手炉累赘所以不要。这冰天雪地的跪在地上可难受得紧,陛下快让他们起来吧。”

    皇帝伸出手指点了点贾元春娇俏的鼻头,道:“你这鬼灵精,倒心疼你的下人,怎么不见心疼心疼你自己?——既然婕仪为你们求情,你们便起来吧。既跟了这样好心的主子,以后更该小心伺候着才是,不要白白浪费了你们主子的一番心意。”

    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们满面感激之色,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心中对元春自是十分感怀。而那一边站着的何莲琬和殷碧箫呢,见此场景,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了。殷碧箫看着那边与贾元春卿卿我我,浑然将自己已忘却在脑后的皇帝,满眼都是难以抑制住的难堪和妒忌。一张娇小柔和的脸时青时红,好像被谁扇了两个耳光似的。而何莲琬脸上的笑意,则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比不笑还难看。之前她还关心着皇帝的身体,如今却恨不得这有了新人忘旧人的回去大病一场才好。而对于贾元春呢,她更是痛恨至极了。原以为皇帝不过是一时新鲜而已,没料到,竟然还长久下来了。姓贾的狐媚子,咱们走着瞧!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原本觉得无论皇帝宠幸谁,总越不过自己去。其他人都不过是路途中的风景,只有自己才是他要停驻的家园。而现在,她却没有这个自信了。她能够隐约察觉到,贾元春这个人,在皇帝心里的分量是越来越重了。那么,总有一天超过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捅了一刀,鲜血淋漓的剧痛着。

    飞扬在空气里的雪花,落在了何莲琬的手上,冷冰冰的触感直刺心底。她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握紧了,长长的指甲刺进了皮肉之中,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了。“贾元春……”这个名字悄无声息的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带着她刻骨的恨意,飘散在寒冷香沁的梅林里。

    冬去春来的时候,贾元春再次得到晋封,越过婕妤和贵仪,成为了正四品的贵嫔。得知这个消息的荣国府诸人自是欢喜不尽,但因为贾元春一直没有身孕,他们却又为此而担忧。总觉得没有子嗣的妃嫔即便是再受宠,那荣华也如同沙子筑墙一般并不牢靠。不敢往宫里面送药物,王夫人搜集了不少助孕的方子,想方设法的送到了华安宫中。都被贾元春随意丢到了一边,沾灰去了。

    殷常在碧箫,也与贾元春一起得到了晋封,被封为了才人。虽只是庶九品和从九品的区别,却也算是升了一级了。她就住在她从前的主子所居住的地方,日日与贾元春的宫室相对。尽管如此,她却并不像史容华从前那样总找机会往贾元春这边钻营,看起来,似乎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但贾元春心知肚明,这碧箫,是投靠了何莲琬了。有得宠位高的淑妃娘娘在,她自然看不上元春这个贵嫔了。

    开了春第一件大事,便是选秀了。三年一期,如今正值选秀之年。皇帝下旨道国库空虚理当俭省,选秀便没有大操大办,一切从简。积雪融化的时候,被选中的秀女们带着一身的青春气息,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进入到了禁宫之中。仿佛,春天也被她们带进来了一样。

    还没有侍寝的秀女统一居住在占地广阔的储秀宫,正与华安宫毗邻。贾元春深居简出,倒是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她们。只是偶尔,能够听见清脆的笑语声从那边传来,小鸟一样嘈杂。

    贾元春靠坐在窗下,穿着舒适的家常旧衣,随手挽起的发髻里只斜斜插了一支样式普通的碧玉簪。耳边一对明珠耳珰,映衬着她娇嫩无暇的肌肤,美不胜收。她手中握着一卷游记,心不在焉的翻看着。

    抱琴轻手轻脚的掀起珠帘走进来,将手里端着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放在贾元春身旁的海棠式小几之上,又将旁边地上的描金红漆痰盒换上了新的柴灰和棉纸。这时,那一边储秀宫中,似乎又隐约响起了歌唱的声音来。似有若无,缥缈动人,仿佛仙乐一般。

    抱琴脸上露出没好气的神情,低声埋怨道:“如今的秀女,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大白天的,便唱起这些靡靡之音来了。从前的秀女们,可不敢如此放肆。”

    淡淡的金色阳光,透过五色霞影纱照了进来。洒在贾元春身上,她的肌肤却依旧连一个毛孔都看不到,净无瑕疵。轻轻将手中书卷翻了一页,她的视线仍然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嘴里却说道:“管那么多干什么?皇后娘娘特意下旨了,说不可拘着她们,其他人又能怎么样?再说了,陛下就喜欢她们这样活泼。说是瞧着啊,就连自己都觉得年轻些了一般。”

    抱琴默然了一下,随即又开口说道:“贵嫔,你……就不想想法子吗?”

    贾元春朝抱琴那边瞥了一眼,道:“什么意思?”

    “常言道,喜新厌旧,人之常情。”抱琴斟酌着说道,“如今来了这么些新人,个个姿色不俗。陛下……已经快十天没有踏足我们这里了。”

    贾元春笑了笑,懒洋洋的回答道:“你急什么?有的是人比我们更急。再说了,不过十日而已,你就沉不住气了吗?那些不得宠的妃嫔,好几个月不见圣颜,也是常事。”

    抱琴见贾元春满不在乎的模样,有些急了:“可是,贵嫔不是那些不得宠的妃嫔啊!这样的事,从前可不曾有过。”自从姑娘被皇帝看中有了位份之后,还从没有被冷落过,叫抱琴怎么能不着急呢?这宫里,多的是人想要把她们家姑娘踩下去呢!

    “日日对着一个人,就算是个天仙,有时候也该觉得腻烦了。”贾元春放下手里的书卷,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闲闲的说道:“不常来不要紧,只要陛下觉得对着我才最舒服自在,只有我能挑得动他心里最痒的那一部分,那么无论进了多少新人,也没有关系。”

    抱琴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看姑娘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也只得闭嘴了。姑娘心定神闲,底下的人似乎也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各安其所了。

    与贾元春这边相反,对面殷才人那边,好像有些沉不住气了。无论主子奴才,都是一种心浮气躁的状态。原本一贫如洗的人得到了一笔横财却转眼间又将面临失去的危险的时候,哪里还能平静得下来?出些昏招,也就不奇怪了。

    这一日,贾元春正站在殿外遥赏春景的时候,殷才人也带着两个宫女走了出来。两人站定,还没来得及交谈,那边笑着疾步行来了几位秀女装扮的女子。银铃般的娇笑声,人还未至,声已先传了。其中一位,尤其醒目。秀女们都穿着一般的水蓝色窄袖对衿回纹锦袄儿,下面是一条海棠色洋绉掐绣裙。偏这姑娘在袄儿侧下方绣了一支木兰花,其上飞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彩蝶,绣工精湛,十分夺人眼球。穿着这身衣裳的人,却比彩蝶更加美丽夺目,满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令人见之忘忧。几位秀女想是知道这殿中住的不是什么高位妃嫔,遥遥朝着贾元春两人草草行了一礼,还没等她们叫起,便站直身体走开了。令得已经摆出一副矜持微笑的殷才人气得满面通红,就连发髻上簪着的珠钗都在簌簌发抖着。

    平息了一下翻涌的情绪,殷碧箫转头看向身旁安静伫立的贾元春,说道:“姐姐,你看这些小蹄子,封号都还没有一个,就如此的自视甚高了。倘若一朝侍寝得了位份之后,还有你我的立足之地吗?”

    第50章 史容华疯了

    贾元春闻言, 也没有朝殷碧箫看上一眼,口中淡淡的说道:“新进宫的妹妹们不知礼数,也是常见的事,殷才人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殷碧箫一时间哑口无言了。贾元春的脑子不蠢,不会轻易的就被人利用去做个不讨喜的出头鸟。后宫中三年未进新人, 陛下瞧着这些小姑娘正是新鲜的时候。此时无论谁去上眼药, 都不会有什么大的用处, 反倒凸显了自身的狭隘心胸。

    虽已经立春, 但因京城位处北方,却依旧寒冷得很。料峭的春风吹起殷碧箫身上披着的月白色夹绒金丝披风,呼呼的响。也不知是因为冷风还是因为心情,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白得像是玉石的雕塑一般。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怯生生的觑了贾元春一眼,很快就晶亮起来, 好像贾元春欺负了她似的。往常她露出这幅表情, 贾元春都并不在意, 也因此有些妃嫔们私底下议论贾贵嫔是不是性子不好。流言蜚语的, 贾元春也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也伤不到她什么, 何必与蠢货一般计较呢?但今日许是她心情不佳,竟然搭理殷碧箫了。却见她冷笑了一下, 看向身旁小可怜一般的才人, 说道:“殷才人为何露出如此神情来?难道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冒犯到你了吗?”

    殷碧箫许是没想到贾元春竟然开口怼她了, 稍稍愣了愣,忙道:“没有的事,姐姐误会碧箫了……”

    贾元春却并不就此放过她,冷然说道:“那你为何露出这样一副被我欺辱了的模样来?此时并无旁人在场,殷才人却无需如此滴水不漏。倒是留些精神,等陛下来了再装模作样不迟。”

    殷碧箫虽说从前做宫女的时候吃了不少苦,但自从成为皇帝新宠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如此当面不留情面的挤兑她了。一时间,从前所有经历过的苦楚无奈都随着贾元春的一席话涌上心头,使得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十分的不好看起来。顿了顿,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姐姐惯会取笑我的……妹妹还有事,便先走了。”说完她微微屈膝施礼之后,就转身离开了殿前。看她走的方向,似乎是去淑妃的沁春宫。

    贾元春看了看她离开的有些狼狈的背影,很快就转回了视线。淑妃不是个好搭的梯子,与虎谋皮,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一路怀着不佳的心绪朝着淑妃的沁春宫走去,慢慢的,殷碧箫的怒火和屈辱感也被冷风吹得消减下去了。她的步伐减慢下来,开始琢磨起来。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女自然也慢下了脚步,悄无声息的追随着前方的背影。

    随手摘下一枝娇嫩的浅黄色花朵,殷碧箫一边拈花而行,一边想着自己的前途。起初收到淑妃表达的好意的时候,她是欣喜若狂的。而淑妃也没有食言,替她在皇帝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可是,毕竟她自身资质有限,到现在,也没有在皇帝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迹。她知道,有无数的人可以取代自己。成为后宫一员之后的每一天,她都没有放松过。挖空心思讨好皇帝,揣测他的喜好,不是不累的。只是,她不能不如此。不朝上爬,就只能等着被人踩下去。苦日子她已经过够了,有生之年,她只要做人上人!

    可是,还没有等她继续在皇帝心里留下印迹,新人就已经进宫了。那么多的新进秀女,比她美丽,比她有气质,还比她年轻。她慌张无措,满心都是危机感,却无可奈何。她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惊人的才华,有的,就只有自己了……

    正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不可自拔,忽然前方隐约传来了对话的声音。其中那个男子的声音,似乎,是皇帝陛下?另一个娇软的女声却显得有些陌生,那是谁?顿了顿,殷碧箫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的来到一块布满青苔的假山之后,从缝隙中偷偷的看了出去。她的两个宫女看到自己主子的行为,不禁有些瞠目结舌,却也只能悄悄的躲了起来,不敢再上前了。

    前方不远处,正上演着一出美丽邂逅。柳丝飘扬,新绿沁人。柳树底下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还有一位娇小美丽的年轻女子。男子自然是帝王无疑,而那女子身穿秀女们的统一服饰,只在衣裳下摆上绣了与众不同的花样,正是先前路过华安宫的那位最出众的秀女。却不知她怎么与其他秀女们分开了,又在这里遇到了皇帝陛下。

    一定是故意的,这不要脸的狐媚子……殷碧箫心中恨恨的想到。

    此时,那不要脸的狐媚子正一脸娇羞,满眼情意的看着君王,低声说道:“陛下怎么有兴致来这里走走?”

    皇帝面带微笑看着眼前丽人,回答道:“朕不来这里,怎么能遇上你呢?”老大不小妻妾成群了,还学着民间浪荡公子哥儿调戏年纪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女孩,也不害臊……躲在假山里的人咬牙切齿的想到。

    听了皇帝的话,那秀女顿时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来,柔柔的将脑袋低了下去,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脖颈。就连那肌肤上面细细的绒毛,都充满了青春的气息。皇帝的眼神顿时深邃起来,笑容更加真切了。

    年纪越是见长,就越喜欢对着年纪轻的人。未必是对方有多么合他心意,不过是害怕年华渐逝,因此在别人身上寻找年轻的感觉罢了。这些秀女们带给皇帝的东西,是其他妃嫔们都给不了的。他最迷恋的贾元春不行,最知他心意喜好的淑妃也不行。但那并不代表,新人就能取代旧人的位置了。因为同样,贾元春和淑妃能给皇帝的东西,也是这些年轻的秀女们给不了的。

    他富有天下,左拥右抱又有什么不对呢?无人可以在这一点上指摘他。

    明白这一点的女子,是不会在君王身上寻求爱情这种东西的。

    看着柳树底下拥在一起的那对男女,殷碧箫撑在假山壁上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抓紧了。指间湿滑而冰冷,却是她抓了一手的苍苔。她的牙齿紧咬着下唇,咬得那片涂了胭脂的嘴唇都有些泛白了。强烈的危机感,再一次铺天盖地的朝着她袭来,使得她仓惶不安至极。

    自从秀女进宫以后,陛下已经有多久没有踏足自己的宫室了?二十天,还是一个月?已经有妃嫔在私底下议论,自己这个宫女出身的才人,已然是失宠了。有家世的妃嫔们,陛下再是不喜欢她们,也会看在她们那些为官做宰的家人面上,偶尔去照拂一下。而她呢?没有了陛下的宠爱,就什么也不是了。那装饰华丽的宫室,跟冷宫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她的前主子史容华在冷宫中知道了她现在的处境之后,只怕会得意的大笑起来吧?

    看吧,即便是你将我拉下了马,你也不会比我更好过……

    浑浑噩噩的,殷碧箫从假山里面绕了出来。等她清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荒草丛生的冷灰色砖道之上。旁边朱红色高墙上的漆都已经开始脱落了,一派颓唐气象。

    这是通往冷宫的道路。

    身后的两个宫女,一脸的慌张不安。终于其中一个忍不住开口了:“才人,这是要去哪里?”

    另一个也说道:“才人不是要去沁春宫吗?再不去,天色可就不早了。”

    沁春宫?去那里又能有什么用……没有了利用价值的自己,不会再得到他人的重视了。没见这一向淑妃对着自己,已经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吗?

    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再次朝前走去。绣着鲜艳的五色鸳鸯的莲青色高低鞋,踏在久无人迹的道路之上,发出有些嘈杂的声响来,显示着主人心情的不平静。两个宫女惶惶然的对视一眼,只得继续跟着殷碧箫朝前走去。所幸此处荒凉,应该不会遇到其他人才是。

    走得额头上都渗出了细汗来,殷碧箫方才抵达了冷宫所在之地。破败的宫室静得可怕,好像并没有人居住在里面似的。只有凑得近了,方才能够听到里面隐约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像哭声,又像是笑声。

    冷宫只有正门那边才有侍卫守着,殷碧箫走的这一边是侧门,周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踏上生着凄凄荒草的石阶,她将眼睛凑到门扇的缝隙中,朝着里面看去。刚刚才凑过去,忽然门里面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跟她对上了,吓得她惊叫一声,慌张的往后退去,险些摔倒了。门里面的人似乎对她的窘境很是满意,拍着手大笑起来。那笑声,莫名的令殷碧箫感到有些熟悉。

    定了定神,她再次凑了过去。当她看清楚门里面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脸孔之时,不禁呆住了:“主……史容华?”

    第51章 白莲花起落

    听到殷碧箫的声音, 门里面疯子一般的女人安静了下来。她猛的将自己的脸挤到门缝中,直勾勾的看向外面的人。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皮包着骨头,干枯苍老,简直像个年近五旬的人。那双眼睛里满是疯狂之色, 浑浊苍黄,再不见从前的半点风姿。若不是殷碧箫实在太过熟悉对方, 哪里可能一下子就将她认出来呢?

    定定的注视着殷碧箫, 史韵蓉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从前雪白的贝齿, 变得又黄又黑, 看起来显得很是恶心。也是,身在冷宫中,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能有条件漱口呢?

    看了对方半晌, 殷碧箫走上前去,开口说道:“容华?”

    史韵蓉没有回答, 她从门缝里探出手来, 像是要抚摸殷碧箫的脸, 却被她躲开了。史韵蓉的手从前一直精心保养着, 白皙润泽, 伸直的时候还会出现十个浅浅的小窝。指甲留得长长的,修剪得整整齐齐, 每日睡觉之前, 都会用蜂蜡擦拭一遍, 以保持其亮泽。而现在呢?从门缝里伸出来的手又脏又干黄, 光秃秃的指甲缝里满是污垢,还散发出一股恶臭来。殷碧箫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退了开去,干呕了好几下。

    一直沉默伫立着的宫女担忧的走上前来扶住殷碧箫,低声道:“才人……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只怕会被人看到,却是有些不好。”

    殷碧箫默然了一阵子之后,站直身体从袖口里掏出丝帕擦了擦嘴,道:“……走吧。”

    斜阳夕照,涂在朱红褪色的高墙之上,仿佛染上了血色一般。几只孤雁飞过天空,漆黑的几小点,飞快的就消失无踪了。走在寂静无人的甬道中,殷碧箫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胸压抑得厉害。她停下脚步蹲在了地上,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两个宫女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试图扶起她。

    “才人你怎么了……”

    “主子你没事吧……”

    殷碧箫觉得,自己是隔着相当的距离在看这个禁城。周围的宫墙殿堂都变得渺小了起来,俯身在灰蓝色的天空底下,不再庄严肃穆。而身在其中的自己,就更加渺小了,几乎像是蝼蚁一样。只要有人闲闲的伸出手指一捻,就能捻死自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低声自语道。站起身来推开过来搀扶她的两个宫女,她自行继续朝前走去。她的影子被斜阳拉得长长的,在积尘的砖地上蠕动着,像是某种阴暗而疲惫的动物。

    没有去淑妃的沁春宫,殷碧箫回到了自己的华安宫。步入殿门之后,她诧异的看向贾元春那边。因为明明此时时候尚早,一直跟在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和宫女们却已经守在了那边的宫室之外。屋子里面,隐约响起了皇帝的声音。

    原来陛下没有将贾元春抛在脑后么?竟然在有了新宠之后,还记得来看她。那么,自己呢?陛下可还记得有殷碧箫这一号人在日夜期盼着他的垂怜?

    怔怔的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遍体生寒之后,她方才在宫女的小心提醒之下回到了自己的宫室里。她没有用晚膳,一直呆呆的坐在暖阁里头,坐到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坐得自己的身体都麻木了。剩了半截的蜡烛突然噼啪一声爆响一个灯花,仿佛惊醒了她。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听到了自己骨骼摩擦发出来的细微声响。

    又默然了一阵子之后,她蓦然站起身来,疾步朝着自己的寝室走去。来到黑漆描金的架子床后方,她在箱笼里翻找起来。不多时,便在层层叠叠的布料底下,找出一只不起眼的小木匣子来。她打开匣子看了看,仿佛烧了手一般,又手忙脚乱的将其放回了原处。

    另一边的宫室里,嗅到皇帝身上带着的陌生的香料气息,贾元春心里嗤笑着,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敷衍他。宫中其他地方她也是安插了人手的,自然知道皇帝今天逛花园的时候遇到了谁。不得不说,那位名叫魏思梦的小秀女也是有心计的,知道能够轻易得到的,总是不会去珍惜。所以,她今日并没有侍寝。所以,皇帝来到了华安宫。如果换了是一位对皇帝有几分真心的妃嫔,知道了此事真相之后,怕不得恨死了那位魏氏秀女吧?幸好是她贾元春,面对这种有些令人犯恶心的事,还能够处之泰然。

    所以说,皇帝都是渣啊……

    又过了几日之后,贾元春正坐在暖阁里享受几味御膳房新制的点心的时候,突然听到附近不远处的储秀宫中,似乎喧闹了起来。她凝神听了一会儿之后,示意宫女们出去打探一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多时负责出去探听消息的小宫女回来了,面带一点子惶然和兴奋的神情,凑到她面前说道:“主子,储秀宫出事了!”

    站在元春旁边的芝兰闻言,嗔道:“我们自然晓得是储秀宫出事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小宫女道:“奴婢不敢凑得太近了,只依稀听说,有位秀女吃了些点心之后,便中毒吐血了。现在,御医们正赶过去呢!”

    芝兰诧异道:“竟有此事?真是胆大包天啊!也不知道,是哪位秀女出了事……”

    元春咽下口中香甜的点心,笑道:“那还用想?自然是最出众的那一位了。”

    不多时,确切的消息传来。果然便如元春所说,是最出众的那一位出了事。皇帝得知此事后大怒,亲自去了储秀宫看望魏氏,还迁怒了皇后娘娘。如今,皇后也懊恼得不行呢!魏氏也是个福大命大的,被御医们一番诊治之后,总算是保住了命。只可惜,到底还是伤了身子,再也不能生育了。这个消息对于一位立志成为宠妃的秀女来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了。据说,魏氏醒来知道了这个噩耗之后,哭晕在了皇帝怀里,把个帝王心疼得不行不行的。皇后娘娘当时也在一旁,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哦。

    看着贾元春再次淡定的捻起一块雪白的龙须酥,芝兰忍不住问道:“主子,你觉得,这事是谁干的?”

    伸出舌尖添了一下手中龙须酥上雪花一样的糖粉,贾元春道:“这么蠢的事情,应该不是宫中有资历的妃嫔们干的。我觉得,事情应该落在新晋封的人身上。”

    新晋封的妃嫔?芝兰不禁抬眼朝着对面宫殿看去,低声道:“会不会……是对面那一位?”

    贾元春将龙须酥放进口中,细细品味着,末了才说道:“看着吧,事情应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陛下但凡是动了真怒要查某件事,哪里会有查不出来的道理?”动了这段时间放在他心尖尖上的人,简直是触犯了龙的逆鳞。下药的那个人,算是完了。

    芝兰很信任贾元春,觉得自家主子说什么都是对的。而事情果然也不出贾元春所料,不过短短三日之后,就查出了犯事的人。竟然真的,就是住在她们对面宫殿里的那一位。得知消息之后,芝兰不禁咋舌,道:“她这是怎么想的呢?那魏氏怎么就碍着她的眼了?这宫中妃嫔这么多,旧的没去新的又来,妒恨得过来吗?”

    抱琴道:“谁叫前段时间殷才人最得宠呢?可是秀女们一进宫,就占住了陛下的心,她不去嫉恨她们,却去嫉恨谁?”

    “不管怎么说,这样做也太过胆大妄为了。她就不怕牵连家人?”芝兰道。

    抱琴却说道:“你忘了?殷碧箫可是恨着她那些家人的,她自己不动手都算是心慈手软了,哪里还会怕牵连他们?”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的时候,殷才人被拖出了她的宫室。她脸色煞白,却不吵不闹,任由侍卫们将她带了出来。倒是伺候她的宫女,吓得哭个不停,颤抖着跟在她身后跑了出来。看见她们那个样子,殷碧箫反倒笑了:“你们哭什么?此事却与你们无关,只是我一个人办的罢了。只可惜,没能要了那个贱/人的命。不过,能让她失去生育的能力,我这功夫,却也不算白费了。可惜啊,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看着西边天际如血一般的霞光,她长长的叹息道。

    听到她这话,押着她的侍卫喝道:“死到临头,你还敢胡言乱语?”

    是的,她死到临头了。陛下震怒,她就连打入冷宫的资格都没有了,直接被赐死。抬起双眼,她迎上一道视线,却是来自站在廊下的贾元春的。看着她,殷碧箫说道:“你现在满意了吗?不用你动手,我就自己将自己给毁掉了。”

    贾元春淡淡的说道:“在我眼里,你从来不是敌人。”

    闻言,殷碧箫怔了怔,却陡然反应过来了。她弯着腰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原来……我就连做你的敌人,都不够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