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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袁恕己反应过来,急忙拨了两队人马,让其中一队将孩子们抱了出去,另一队检查地上的马贼。

    马贼人无一例外,都已经气绝身亡,袁恕己瞄过地上惨死的群贼,一径走到英俊身旁,在他腕上探了探:“他的气息紊乱,但无性命之忧。”

    世情如潮,波澜变幻。

    这日的清晨,桐县绝大多数的百姓都一如平常般醒来,按部就班地开始一天之行。

    然而对有些人来说,这日意味着一生之变,——生,或者死。

    潜入桐县的马贼们,绝想不到自己会以那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死在善堂。

    而善堂内的小孩子们,也绝想不到他们会在这样一个早晨,度过了最凶险的生死关,也因为有守护之人在,这一场本该狰狞凄惨、血腥可怖的经历,变得奇怪而“有趣”。

    就在阳光初升的时候,他们平安喜乐地团团围坐在老朱头的食摊上,一边儿唧唧喳喳说起方才的遭遇,一边等待期待已久的早饭。

    老朱头也想不到,正在家里准备食材的他被官兵不由分说请了出来,硬是要他立刻给孩子们做一餐早饭……老朱头懵懂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可不是官府的厨子呀!”

    那官兵笑道:“刺史大人说了,钱从府库里给。您老人家只管做就是了。”

    孩子们则欢天喜地的开始叫嚷自己爱吃的东西,老朱头打量了一圈儿,脸上的苦笑慢慢抹平:“既然有钱赚,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安善忽然叫道:“英俊叔叔怎么不一块儿来?”

    老朱头回头问道:“英俊?”

    又一个孩子大声道:“英俊叔是神仙,会变戏法,不用吃饭的。”

    老朱头越发诧异:“说的是什么?”

    安善得意洋洋道:“先前在善堂里……有坏人要杀我们,英俊叔让我们背《滕王阁序》,等我们背完后,坏人都不见了!”

    老朱头手势一停,忙问:“你们十八哥哥呢?”

    安善道:“十八哥哥先前去了府衙,后来也跟着刺史大人来了,应该是英俊叔叔用戏法把刺史大人召唤来,然后将坏人都打死了。”

    两个官兵立在旁边,因也是跟着袁恕己前往善堂的,听了这般童言稚语,不由都笑。

    老朱头脸色狐疑不定,但听说阿弦无事,就也罢了。暂时按下满腹疑窦,只给孩子们做早饭。

    且说善堂之中,左永溟抱了英俊出门,就近安置在善堂里,又请大夫来看。

    阿弦陪护在侧。

    袁恕己则留在原地,亲自将每一具马贼的尸首都检查了一遍。

    袁恕己毕竟久于杀场,反复将现场查看了几遍,慢慢理出了当时一切发生的经过。

    他立在靠近门口的墙角,端详现场,一道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动了起来,真似“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他”一出手,先将靠门最近的矮胖之人脖子拗断,然后,将右手边扑上来的马贼胸口击中——此人胸前肋骨被重手法击断,同时右手手腕上也有伤。

    袁恕己顺着所思转动手腕,目光又看向左手侧到底的黑脸马贼。

    吴成看的触目惊心,忍不住问:“大人,杀死这些贼的,莫非、是英俊先生?但是……但是我无论如何想不通,他是如何做到的?会不会另有其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后又走了?”

    袁恕己心里知道答案。

    这屋里除了马贼跟些小孩子,再没有其他人,外头又被官兵围住。

    虽然他们冲进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英俊也陷入昏迷,但是袁恕己几乎认定,一定是他。

    他先拗断矮胖马贼的脖子,又从右手边马贼手中将匕首夺来,顺势结果了左边的黑脸马贼。

    剩下的四个,一人死在黑脸身后,背对着门口——必然是见势不妙本能地想逃,后颈要穴却被匕首刺中身亡。

    其他两人死的就更怪异了,不仅怪异,而且恐怖之极,一个被匕首正中口中,仰面倒死,另一人,天灵盖被击破,袁恕己细看过伤处,环顾四周后,从血泊里捡出一块儿灰色的不算大的鹅卵石。

    最后一名死者,靠近墙角,身上并未被兵刃所伤,双目圆睁,脖颈往后仰着,袁恕己将人一推,发现他的背上一截脊椎被生生捏碎。

    从他距离墙角最近看来,这人应该是想抓住一名孩子护身,却被人从后杀死。

    袁恕己越看,心头越是寒意沁然。

    正如吴成所说,英俊先生一来身子虚弱尚未恢复,二来,那可是个瞎子。

    事实上,在查看现场之时,袁恕己暗中模拟自己在场的情形,但是以他的身手跟反应力,就算做到最佳,也无法在这样极短的时间内,天衣无缝地连杀七名悍匪!

    何况那是个瞎子!

    袁恕己一再提醒自己,朱英俊是个瞎子,可是他越看越是狐疑不安——做到如此地步,那人真的是个瞎子?

    一个身体虚弱的瞎子……怪不得吴成怀疑,这看似的确不可能,先前那些士兵们都在暗中传说,这一切几乎像是神鬼所为。

    袁恕己命吴成料理剩余之事,自己前去探望英俊,后者却仍是未曾醒来。

    按照谢大夫的说法,英俊是“突然受惊”,旧伤复发,身体不支所致。

    袁恕己问道:“先生可被贼人们伤着了么?”

    谢大夫道:“神佛庇佑,朱先生没什么大碍,只右手手指上略有一道划痕。”

    袁恕己细看了看,想到那一招“空手入白刃”……若有所思道:“哦。”又问:“如何现在还不醒?”

    谢大夫还未回答,阿弦道:“大人,大夫说阿叔神气涣散所以才一直昏迷不醒,我想快些带他回家,要尽快给他熬参汤补回元气。”

    袁恕己闻听,亲自动手抱了英俊出门,送上马车,对阿弦道:“我还有其他之事料理,我叫人去县衙唤高建来帮你。”

    阿弦谢过,随车而去。袁恕己目送她离开,回头叫了左永溟来,吩咐道:“你去县衙……”低低叮嘱了几句,左永溟领命,亲自前去。

    此事发生后,毕竟是马贼城内作乱,袁恕己本以为城中百姓会生惊慌之心,又头疼该如何向人解释马贼们被谁人所杀……

    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不必袁大人费心劳神,民间已自有解释。

    毕竟当时在善堂里,是一屋子的老弱病残——除了小孩子们,“朱英俊”先生一个人就占了“老弱病残”其中之三,如果不是神佛显灵,又是什么在瞬间夺走了七名杀人无数的马匪性命?

    又加上安善等小孩子,因语焉不详,说的诡奇,在场的士兵且描述现场惨状,几乎非人类所为等,此事越发神秘莫测。

    于是不知不觉,传说中善堂竟成了被神佛庇佑之地,毕竟这原本就是佛寺,后来新刺史要修善堂,更是功德之上又累积了一层功德,若说因此感动了神佛县显灵,发神力处决了马贼们,也是有的。

    很快,原本才修缮妥当的还十分冷清的佛堂,忽然香火鼎盛起来,空置的功德箱也很快被钱银塞满。

    这种种,却皆是袁恕己万万想不到的。

    不过……他倒也松了口气:不必再想如何向人解释,一名病弱瞎子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惊神骇鬼、连诛七人的。

    正如袁恕己在现场推演的,一切的确如此。

    英俊看不见,所以他时刻留意马贼们的声响,当他决定出手的那一刻,早已经将周围七人所站的大致方位确定。一切都要快,就似电闪雷鸣的一刻,生死都在那一瞬间。

    他必须要在贼人们四处乱窜之前,将他们解决。

    英俊本就正是休神养气的时候,如此凝神劳心,全力而为,就如同同归于尽的打法儿,所以将最后一名贼徒杀死之时,终究也难以支撑,耳畔听到外头官兵们飞速逼近的脚步声,神智涣散,吐血晕厥。

    神魂飘渺中,自云端忽地有一声传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然后,另一人道:“大人有何指教?”

    先前念诵那人道:“实不相瞒,我本觉着子安这一段,透着些颓丧之气,并不甚喜,然而仔细想想,竟无一字一句能改动者。通篇一气呵成,由始贯之,纵然动一个字,也将坏了他的气韵。子安这篇,可谓当世之绝唱,前后三百年,无人可及。”

    那人惶恐:“大人!晚辈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你有如此高才,我当向圣上举荐!断不会让你‘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他长笑两声,又念道:“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英俊缓缓醒来。

    此时天已黄昏,室内一灯如豆,

    他试着起身,却提不起气来,只得又静静躺倒,暗中调息片刻,耳畔才听见低低的说话声,从外间传来。

    是阿弦道:“大人,绝对不会是阿叔动的手,你看他那个样子,连杀死只苍蝇都不能,说他杀了那七个人,何其可笑?”

    袁恕己的声音道:“那么你说是谁?总不会当真是神鬼所为?”

    阿弦竟道:“那也说不准,这些人作恶多端,倘若当真弄得天怒人怨,被神鬼索命也是有的。”

    袁恕己不由笑出声来:“小弦子,你别当我是害你,若真的是英俊先生的手笔,你可要想想,他如今说忘了前尘,谁知道真假?倘若他假痴不癫,其实是个大有来历的……好吧,就算他当真失忆,那以他这样的身手,若想对你跟老朱头不利,岂非也如捏死一只蚂蚁般轻易?”

    微微沉默后,阿弦道:“阿叔不会、不会的……”她似想起什么来:“就算真是阿叔所为,那么今日也是他救了那些孩子,若不是阿叔,安善他们就真的……阿叔若是坏人,又怎会这么做?大人你也该多谢阿叔才是……”

    袁恕己沉默:这倒是真的,若不是英俊,只怕今日就算尽诛马贼,结局也必然十分惨烈。

    阿弦见他不语,便又道:“对了,马贼们在城内全军覆灭,他们外头的人马听了消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那蒲瀛也说过,大人要加倍提防他们作乱。”

    袁恕己道:“我先前派人去豳州营送信,告知老将军今日之事。先前来时,老将军已经回信。”

    阿弦道:“当如何做?”

    袁恕己道:“如今其他人都已身亡,只剩下蒲瀛一人,仍要从他身上着手,查明马贼藏身之地最好。只是此人凶顽之极,怕不会供认。”

    袁恕己去后,阿弦入内,才发现英俊已经醒来。

    她心中倒有些庆幸,若是被袁恕己发现,他定要进来啰嗦相问,不知为何,阿弦本能地害怕袁恕己追问英俊。

    “阿叔?”小声呼唤,阿弦道:“阿叔,你觉着怎么样?”

    英俊道:“别担心,我很好。”短暂的沉默之后,英俊听见窸窸窣窣声响,是她握住了他的手:“今日……真的是阿叔救了孩子们对么?”

    手指动了动,却无力回应她,英俊只道:“不值什么,不必再提。”

    手背忽地有些湿润,过了片刻,阿弦道:“有件事我没来得及跟阿叔说,昨夜我之所以匆忙跑了出去,就是因为……”

    将昨夜之梦低低说了一遍,阿弦强忍哽咽道:“今日随着大人前往善堂的时候,可知我心里怕极了,我怕真的看见梦中的情形,那必然会比杀了我更加难受。”

    当从噩梦中醒来,发现只是噩梦的时候,何等庆幸。

    但倘若转眼见又亲见噩梦成真,那种绝望之感,无法形容。

    英俊温声道:“傻孩子,不是没事了么?”

    阿弦垂着头,几乎将脸贴在他的手上,却又在袖子上蹭了蹭,将泪抹去,道:“还有件奇怪的事,不过,我先给阿叔拿参汤喝。”

    阿弦正要松手,英俊道:“不着急,是什么奇怪的事?”

    阿弦想了想,道:“昨晚上我梦见孩子们被杀害的时候,他们背诵的是阿叔还没教到的句子。”又将昨夜所听详细说知。

    英俊若有所思:“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不错,我的确还没教到这里,这至少要等七八天之后才能……”

    阿弦也想不通:“阿叔才醒,先不要费神,我去给你端汤来喝。”

    喂英俊吃了一碗参汤后,阿弦本要让他多睡会儿养神,英俊却问道:“先前你说府衙里那马贼叫做顾殇,如何又是那个蒲瀛了?”

    阿弦将早上跟袁恕己的发现又告知了他,道:“这蒲瀛极为狡诈,我跟大人差点儿都被他骗过了,如今大人还想从他口中得知其他马贼藏身之地,只怕十分困难。”

    英俊沉思片刻:“此人先前假装是顾殇的时候,一听你提起蒲瀛便立刻改变态度招认,可见‘蒲瀛’这个名字对他而言非同一般。”

    阿弦道:“大人也曾这么质问,蒲瀛说是怕被人知道他是马贼首领,本想假称是个无关紧要的马前卒,想瞒天过海逃脱死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