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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节

      “徐公子……嘶……”吴老大吸着气说道:“得罪徐家的庶人并不是我们,但您之前说的没错,正因为不敢承认自己责任的庶人太多,才让你这样好心的人渐渐寒了心,你不救庶人为自己的兄弟守义,那边是把我们这群庶人都看成了一样的……”

    他抖着手,将那尖刀戳在自己的心口上。

    “老大!”

    “不要!”

    “几条命,才能换您兄长的一条命呢?我吴老大一条烂命肯定是不够的,若您愿意从此救治庶人,我兄弟七人的命都可在今日祭了徐家大公子。”

    他眼神从屋中几人身上扫过。

    “我们七人结成异性兄弟,曾发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从阳平携老扶幼带着一路逃难至此,立誓要让跟随我们的人都活下来,我们爬过山,涉过水,吃过烂肉,啃过树皮,如今已经到了这里,断不能让其他人被我们连累。”

    他一边说着,手中尖刀又往前了一分,痛得猛地哆嗦。

    “嘶,就算徐公子不愿救这些得病之人也没关系……嘶,待我死后,老杜会送公子出去,呃……”

    吴老大深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地说道:“还望徐公子念在我等并非为了为非作歹而冒犯公子的份上,瞒下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一句话说完,两眼睁得大大的,手中杀猪刀使劲一捅,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干脆利落的让人始料不及。

    “不!不不不!”

    一群人已经吓傻,脸面甚至有些扭曲变形。

    “放我下来!”

    徐之敬已经被这样的惨烈的吓得惊叫出身,连忙从高个子汉子身上往下蹦,那高个子一松手,他连滚带爬的爬到吴老大面前,去看他的伤口。

    吴老大一双眼睛紧紧看着徐之敬,瞳孔已经开始散开,嘴角却有一抹满怀快意的笑意。

    他之前说自己最擅外科,却不是自夸,可这人一刀用得太决绝,杀猪刀斩骨尚且有余,更何况直入肋间,他几乎是将自己捅了个透心凉,哪怕是大罗金仙在这里,也救不活了。

    徐之敬嘴唇哆嗦着,用双手去捂他的伤口。

    “徐,徐,我,我们不是人……”

    吴老大低低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声音已经低到连徐之敬都听不清。

    “我,我们是户,是壮,是丁……”

    他将头一歪,死在了徐之敬的眼前。

    第110章 人心似鬼

    吴老大最后的话,士族是听不懂的。

    不需要服役,又不需要交税的士族,哪里会明白什么叫“我们是户,我们是壮,我们是丁”呢?

    高门士族及其高门士族庇护下的依附人口不用服役,也不用纳赋,百姓们不但要承担自身的赋税,亦要承担这些法律上不用交税的人的赋税。

    他们被压榨的“骨髓俱罄”,无力逃脱。

    打仗时,他们要被征去为兵,是“壮”;休战时,他们要集体耕种田地、修桥修路,纺线织布,为“户”;倘若有浮山堰这样大的工程,便会抽调其“丁”,累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梁国大郡皆是丁税一千,山阴一县课户两万,可一户之人也许连家产都没有三千钱,只能质卖儿女,以此充税,可即便如此,儿女也有售卖完的一天,可赋税永不会结束,最终只能逃亡去各地,天下户口,几亡一半。

    逃掉的人逃掉了,逃不掉要连没逃的一起承担,这便像是滚雪球,原本一千人来承担的,变成了五百人、三百人、一百人来承担。

    为了逃避赋税,有的“斩断手足”,有的“生子不敢举”,有的“入院为僧”,有的“投靠豪族”……

    那些逃不掉的,便如这吴老大一般,战时当兵,服徭役时修建工事,倘若不死,回乡后继续种田,缴纳那也许卖了他全家也交不起的租税。

    国家需要他们,可国家又不需要他们。

    上位者要用人时,一纸诏令,十室九空;可浮山堰真塌了,冲垮了田地,冲没了家园,冲走了人命,百姓饥寒交迫之时,国家又在哪里?

    朝廷在驱赶他们,在焚烧他们,在唾骂他们这些流民带来了瘟疫、不安和动荡,可若没有朝廷的层层盘剥,哪里来的流民?

    这天底下难道有生而为流民之人?

    不愁吃穿,不用一年要有半年在服役,一天里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明天吃什么的士族,又怎么能明白活下去才是负担的痛苦?

    吴老大死了,死的可谓是慷慨激烈,这也许是他这与天地人相斗后做的最潇洒的一次——他把命送上了,如何决定,悉听尊便。

    徐之敬没听懂,所以徐之敬只觉得恐惧和绝望。

    他恐惧的是有人竟会以自己的死来逼迫他救人,而他绝望的是他根本打不破这庶人以死设下的死局。

    这些人如今诚然对他还算尊敬,可那是建立在自己能够“救治”这些尚有存活机会的病人上的,吴老大说自己兄弟七人,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现在已经死了一个,如果他不出手救人,接下来的会是如何?

    吴老大死时确实说了他要不救,就送他出去,可他真的出的去吗?是第二个“兄弟”死在他面前,继续用性命相赌谁先心软,还是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血祭了他为兄弟报仇?

    无论是进是退都处于劣势的徐之敬,浑身冷汗淋漓的站在那里,一时间,他感受不到市井之间歌颂的那种“侠义”,只觉得一种活生生的恶意向他扑来,要将他整个吞噬。

    这些人在本质上,和逼迫他家,杀死兄长的庶人,是一样的。

    “吴老大!”

    随着吴老大的死,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屋子里原本躺在地上的病人们突然“活”了过来。

    他们中有唾骂自己连累了别人的,有瞪视徐之敬大喊着“不用你救”的,还有语无伦次骂天骂地骂昏君骂贪官的,这一屋子出于社会最底层、被遗忘的最彻底的人之中,穿着丝衣纨绔的徐之敬,几乎就像是被强硬压在其中的异类,若不能共存,就要被压碎。

    徐之敬看着一屋子哭号唾骂之人,心跳的越来越快,口中越来越干,背后的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大概要先于这些人崩溃。

    “师兄,求你看看他们吧……”

    老杜见他神色不对,靠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掌。

    “已经死了一个人了啊师兄,已经死了……”

    手掌硬生生被一个滑腻湿润的东西抓住,徐之敬几乎是跳着甩开了抓住自己的手掌,受惊的像是只被强拽出地洞的兔子,不住的喘着粗气。

    “我,我……”

    他瞪大了眼睛,惊慌的看着前面。

    “我……”

    就在徐之敬不知是该屈服于这样的“以命偿命”,还是遵守誓言坚持到底时,头顶突然传来了一阵抖动。

    天花板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没一会儿又有什么东西在被拖拉的声响,动静大到即便在一片哭号之中,也刺耳的紧。

    老杜几乎是立刻抬起头,脸色一白:“有人在上面!”

    这地窖原本是老杜储藏需要阴干的药材用的,后来被这些原本是矿工的流民挖通了地道,又扩大了地窖的范围,才能容纳这么多人。

    虽然隐蔽,但它是个地窖,就代表总能找到入口。

    他们绑架士人,又窝藏了这么多身染恶疾的流民,无论哪一条传出去都是大罪,头顶的声音一传出来,抱着吴老大尸体的壮汉立刻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堵住入口!”

    六七个汉子已经顾不得这满地血泊,赤着双足从屋子各个角落拿出鱼叉、犁头等武器,跟着个子最高的那个涌到了徐之敬最初躺着的那间暗室。

    所有的病人屏住了呼吸,哪怕最疼痛的病人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老杜紧张的捏着拳头,颤抖着身子自问自答:“不,不会有人发现吧?应该不会,这,这么久了没发现……谁,谁发现……”

    看着这里的人害怕成这样,徐之敬莫名的冷静了下来,动作极小的倒退着,想要摸到自己的刀卫身边去。

    但他的动作立刻被老杜发现了,后者一把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露出恳求的表情:“不要,求你看看他们……你看看……”

    “你放手!”

    徐之敬脸色铁青。

    “就是这里,砸!”

    一阵猛烈的犬吠之后,上面传来了语气坚决的命令声,整个地窖都像是被巨人的大脚踩过那般震动着。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谁也不知道从上面下来的会是谁。

    是来围剿“乱贼”的官府?

    “有人,持有武器!”

    地窖终于被砸开了,从上面第一个下来的明显是个好手,一阵武器相交之声传出后,那人发出了一声大喝。

    徐之敬勉强让自己沉住气,安静地等候着隔壁的动静,他知道不管隔壁来的是谁,多半都是来找他的。

    一个士族在曲阿失踪,领队的还是马文才那种从不让自己人吃亏的家伙,能就这么算了才有鬼。

    “只有你们有同伴吗?”

    徐之敬扫了眼地上吴老大的尸体,之前的憋屈和压抑感还沉重的压在心头,但他已经渐渐从惶恐中排解了过去。

    “还好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心中想道。

    隔壁的械斗大概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徐之敬身边的老杜听得胆战心惊。

    他和这些流民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此地人,在这里开店、成家、立业,若真是官府来了,他全家都要连坐。

    在“窝藏”他们的时候他就想过也许会有这天,却没想到有这么快。

    若吴老大没有莽撞出手,没有将他交给他们减轻病人痛楚的药用在徐之敬身上,也许就没有这接下来的命案和祸事吧?

    老杜苦笑着。

    “徐之敬在这里!”

    惊喜的叫声伴随着马文才身边疾风的身影出现在地窖之中,身为地下入口的暗室应该被他们完全控制住了,否则疾风也不会一脸轻松。

    “马文才!”

    徐之敬几乎是用跑的往那边靠近。

    “这些乱民是要做什么?”听到徐之敬的呼喊,以为徐之敬被挟持了的马文才带着担忧之色踏入了地窖之中。

    很快的,他的脸色就和之前的徐之敬一样,满脸震惊。

    “这,这些是什么……”

    闭塞的地下空间里,最显眼之处躺着一具尸体,胸前插着一把尖刀,已然没到只剩刀柄。

    在那尸体的后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整个地窖里充满着血腥、腐臭和怪异的药味,将一切扭曲的光怪陆离,恍然间让出现在这个屋子里的人犹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难道不是下了个地窖,而是进了地狱?”

    不止一个人这么想着。

    “捂住口鼻,其中有不少会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