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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他来扬州之前想得过于简单了,此事还是不能操之过急。何况眼下这境况不适合论起雪月风花。他原本准备了个正式些的场景,但被这意外给搞砸了。

    谢思言深吸口气。

    等他将那件事理好,再好生布置一场。

    近傍晚时,杨顺终于发觉不对,带人寻来。坑壁仍湿滑,谢思言在杨顺等人帮助下,带着陆听溪出了坑。

    他将陆听溪送回了佛寺后门,看着她入内,才放心离去。

    往山下去的路上,杨顺再三为方才的失职赔罪,又道:“世子莫怪,小人方才以为您跟陆姑娘……不便被人打搅,这才迟迟未能发现异样,兼且小人方才暂离……”

    “去了何处?”

    “小人得了信儿,说国公爷来了扬州,要见您,小人去迎候去了。国公爷脸色不大好,你若是见了,谨慎些。”

    谢思言知道他父亲既来了,那便是得了准信儿,知道他人就在扬州,躲是躲不过去的。

    “可知父亲为何事而来?”他先前看父亲的来信,虽然句句催他回去,但并没有追来的意思。

    “不甚清楚,国公爷并未说,不过小人瞧着国公爷那架势,大抵是有什么紧要事的。”

    谢思言见到谢宗临时,发现他连外头的披风都未除,只是阴着脸坐在太师椅里喝茶。

    谢宗临听见动静,抬头看去,将茶盏一把按到桌案上:“我问了山长才知你一日书院都没去,如今白日里又不见人影,说,去了何处?!”

    “父亲明知儿子不是那等胡天胡地的人,又不是吃喝嫖赌去了,何必这般兴师问罪。父亲千里迢迢来扬州,莫非就是为了来抓儿子回去的?”

    谢宗临心里确实揣着事,也没心思跟儿子歪缠,饮了几口茶,屏退左右,沉容道;“宫中传来消息,明年会试的考试官已经定下,是礼部尚书曹济与吏部尚书邹益。”

    “那邹大人倒没什么,但那曹济,可是向与谢家不和,又一心要弹压咱们这些勋门。为父深怕他届时与你为难。”

    谢思言大致明白父亲的忧心。

    虽然将来收上来的卷子都是要糊名的,但考试官负责出题与阅卷,若当真存心与某一考生为难,也不是办不到。

    譬如,可以做些手脚,做出个科场舞弊案来。

    国朝先前不是没有出过科场舞弊案。那案子就是出在会试上。因是临近放榜的时候传出舞弊流言,几个殿阁大学士重新审卷,为息物议,凡前列者皆褫名,最后查来查去发现舞弊一事子虚乌有。但牵涉其中的士子受尽苦楚,永不录用;考得前列的士子一甲变二甲,无辜受累。天下士子议论汹汹,然结果却是无法更易,遭受波及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天下读书人没有不在意科名的,尤其朝中那些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吏。

    他可不想让这种腌臜事落在他头上。

    谢宗临道:“为父此番来,确实是来叫你回京的,但也想与你合计合计此事。为父的意思是,咱们提前下手,将曹济换掉。”

    “父亲可是想好了主意?”

    谢宗临不紧不慢地撇着茶汤上的茶末:“为父打探到,曹济早年在湖广为官时,曾为减免赋税,虚报灾情。此事被楚王之子武陵王获悉。武陵王本是要上奏参曹济一本,但后头不知怎的被曹济压了下来。武陵王也算行事审慎,必定留着曹济当年欺君罔上的罪证。”

    他口中的武陵王,指的是沈惟钦已故的父亲。

    谢思言道:“父亲的意思是,发动御史,以此事弹劾曹济?”

    “正是,但若能拿到罪证,终是稳妥些。武陵王府已没人了,但还有一个沈惟钦。沈惟钦那边,我不便出面,由你去周旋。”

    谢思言沉吟半晌,道:“可以。”

    他有把握让沈惟钦配合他。

    “但若是这般,儿子便不能即刻回京了。冬至祭祖也不知能否赶上。”

    谢宗临放下脸来:“你是长房嫡子,祭祖这等大事,你若不在,像什么样子!我可以宽限你几日,但冬至节前你最好给我赶回来!”

    “儿子尽量。”

    谢宗临还有公干,不能久留,将事情交代妥当,第二日就启程北上回京。

    谢思言却没有即刻去武昌府。他光是收拾行囊就用了三天,这期间,他得空就往陆家串门,以至于不知内情的街坊都以为他是陆家的准女婿。

    等他打算动身往武昌府时,却得信说沈惟钦来了扬州。他一打探,原来沈惟钦是被楚王身边亲信监押着来相亲的——陶家人先前到了楚王府后,沈惟钦就避到庙里去了,当了大半月的居士。楚王气得要抽死他,到底被沈惟钦母亲李氏拦了下来。等沈惟钦回到王府,陶家人已原路回了。

    楚王气不过,自己走不开身,便命亲信押了沈惟钦,追到扬州来,去见陶家人。

    谢思言忽然觉得,沈惟钦好像比他惨多了。虽然他眼下暂不能跟心爱的姑娘成婚,但小姑娘与他越走越近,他如今又住在陆家斜对面,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既然沈惟钦来了扬州,那他就更不急了。他眼下得了他父亲的宽限,正可跟小姑娘多处处。

    交十月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尤其扬州近水,湿气大,比北方的干冷更难熬。

    天气渐冷后,陆听溪就越发不愿出门了,但谢少爷近来余暇颇多,似乎在家里多待片刻就会长毛一样,不是来她家喝茶就是撺掇她出去喝茶,于是她几乎每回出门都能偶遇谢少爷。

    这天,她跟几个相熟的姑娘去附近的酒楼宴集,上楼时,竟看到谢少爷正立在楼下看她。

    谢少爷生得身形高拔,丰姿绝伦,一袭形制寻常的鸦青色净面阔袖直身,竟硬生生被他穿出金丝缕玉仙人羽衣的模样。

    他往大堂一杵,即刻引来瞩目无数。

    陆听溪打小就觉得他那张脸骗死人不偿命,生得人模狗样的,其实嘴巴坏得很,还总干欺负小姑娘的事。

    那日在坑底,她总算重温了谢少爷昔日的风采。背着她时那一声冷笑,像极了小时候欺负她之前的征兆。

    她不便跟谢少爷单独说话,只朝他遥遥行了礼,便上了楼。

    然则菜肴还没动筷,跟她一道来的姑娘们便一个两个都被家里人叫走,末了竟剩了她一个。她对着满桌菜沉默片刻,决定先吃饱了再说,吃不完的带走。

    吃了七八分饱,她叫伙计进来将剩下的装入食盒里。戴上帷帽,她出了雅间。

    领着一众仆妇下了楼,迎头就碰上了谢少爷,她与之寒暄一阵,将出酒楼时,忽然想起自己的金贯珠镯落在了雅间屏风后的小几上,本想叫丫鬟回去取,但想了想还是自己跑一趟的好。那镯子是祖父去岁新年时送她的,她极是爱重。

    将镯子重新套到腕子上,她正要转出,却听酒保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几位这边请,这处雅间里的客人刚走。”

    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传来。

    陆听溪略觉尴尬,正了正帷帽,微低着头,快步从屏风后转出。

    她一路趋步前行,又是微垂首的,行至门口时,帷帽边沿与对方的一位女眷轻碰了一下,她自觉失礼,正要致歉,却听那姑娘道:“你是哪家丫鬟,竟这般冒失?”

    陆听溪一听就知对方是故意这样说的,仅观她衣饰也知她不是丫鬟。亦且,她认出了这声音,正是那日在密林里与齐正斌谈话的陶依秋。

    她扭头望去:“姑娘这般好修养,想来家教极好。”

    陶依秋自是听出了她话里的讥诮之意,心下不快。

    她觉着眼前这个大约是哪家土财主的女儿,被她说了句,居然还口。

    正要命身边丫鬟将陆听溪带下去,陶依秋忽然瞥见一旁母亲使的眼色,即刻回头看去,果见楚王府的人到了。

    她当即回嗔作喜,整了衣裙,上前施礼。

    陆听溪还是头一回瞧见变脸这么快的。

    见沈惟钦朝那个戴帷帽的女子背影看去,陶依秋笑吟吟道:“那位姑娘方才不当心碰了我一下,我都说了无妨,她却吓得不轻,非要跟我赔礼,我正想着如何给这位姑娘压惊,世孙便到了。”

    陆听溪懒得与这帮人缠磨,回身径往楼梯口去,路过沈惟钦时,却听他低声道:“姑娘,没事吧?”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刹那间, 陆听溪觉得莫名诡异。

    沈惟钦这语气这神态,她怎么觉着似曾相识, 透着一股熟悉感。

    沈惟钦见她不答话, 也不以为忤,又问:“方才之事可确如陶家小姐所言?”

    陶依秋脸色有些僵,她瞧这架势,怎生觉得沈惟钦跟那女子是认识的?

    但她当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只趁着沈惟钦转头吩咐小厮时,使劲给陆听溪使眼色。她紧张得要把自己的掌心抓出血,暗暗祈祷陆听溪能识时务,也能聪明一些——陆听溪若当真认得沈惟钦,就该知道他是楚王世孙。也应该能大致猜到她的身份。她可是楚王看中的孙媳妇,将来的楚王妃。

    陆听溪瞥了眼陶依秋。她若说不是,怕还有得磨,而她不想在此多留,遂道:“确如那位姑娘所言。”

    沈惟钦转眸盯了陆听溪一眼, 须臾, 看向对面:“既是如此, 那不知陶小姐打算如何给这位姑娘压惊?”

    陶依秋满以为此事已过了, 却不想对面的王世孙来了这么一句。她本就是临时编的瞎话,哪里想过当真给陆听溪压惊, 无措之下, 再度看向母亲辛氏。

    辛氏心中暗怪女儿惹事, 出面打圆场:“不如就给那姑娘封一百两银子, 权作压惊。”一百两,不少了。出趟门还要因着女儿的不省事白白赔人家一百两银子,她还没处说理去呢。

    陶依秋连道正是。

    沈惟钦却道:“我倒觉得不妥,我观那姑娘确实被陶小姐吓得不轻,一百两太少,一千两差不多。”

    辛氏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一千两?皇帝讹人都不敢讹这么多!她们这回出远门统共也就带了三千两,还是将定亲过礼的花销与往返盘费都算进去的。因着先前在武昌时没见着沈惟钦的人,这才省下了大头。

    若当真给了陆听溪一千两,她们回头筹备过礼等诸般事宜,就还要另从旁处挪银子来。

    辛氏心中这般想,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赔着笑:“世孙明鉴,小女方才……”

    “我瞧着陶小姐方才确是大度得很,非但不责怪这位姑娘撞了她,还一心想要安抚。既是如此,应当也不会在意多赔些银子给这位姑娘压惊,辛夫人说呢?”

    辛氏一时语塞。

    陶依秋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她方才言之凿凿,又将大度明理的架势摆了出去,若是此时反口,不肯掏银子,那就是打自己的脸。

    她丢不起那个人。

    咬了咬牙,她强笑道:“世孙说的在理,一千两实则也……也不算多,我这便着人去取……”

    “其实我也觉着不算多,那不如再加一千两。”沈惟钦即刻道。

    辛氏又急又恨,踹死女儿的心都有,简直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忙出来周旋,又差人回去取了一千两来,亲手交给陆听溪,又拉着女儿客客气气安抚了陆听溪一番。

    陆听溪觉得做梦一样。

    她就出了趟门,就白得了一千两银子。她父亲三年的俸禄再加其余各项收入绑在一起都没这么多。

    沈惟钦正要再跟陆听溪说什么,谢思言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谢思言上前来径唤陆听溪“表妹”,又对她道:“表妹此番受惊不小,不如先归家去。”

    语气与神态均颇为自然,仿佛陆听溪当真是他素日多有照拂的表妹一般。

    沈惟钦一直立在原地,没有挪步。

    等陆听溪拿了银子离开,谢思言回头对沈惟钦道:“世孙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不若由我做东,明日请世孙出来吃酒,不知世孙意下如何?”

    “何必等到明日,现下便可。”

    陶家人听见沈惟钦这话,神色各异。

    谢思言笑道:“那可不好,我瞧着,世孙今日许是有要紧事要办,我不能误了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