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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

      傅满仓这时候才急急赶到,上上下下地把小五好生看了一回,见没受什么伤一颗老心才放了下来。转过头来又把女儿提留过来,故意语重心长地训斥道:“你是朝廷刚刚敇封的四品乡君,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非要亲自动手去打那么一个侯府里的穷阿措,真是失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再遇见这种情形,千万不要自己逞强,当心伤了自己的手心肉!”

    先前有人看见过这家的姑娘出手收拾那个马车夫,那个巴掌打得又脆又响。结果换到人家爹爹的嘴里,竟然是怕伤了手心肉!这话让人听了怎么这么让人膈应呢?

    巡防营里领头的人一贯精明,却听出了这话里的典故,暗自在心里寻思近段时间朝堂里多了哪几位新贵,京城里又来了哪些有背景的人家?

    想到这里这人心头便蓦地一动,忙上前一步恭谨问道:“可是在咸宜坊平安胡同新进搬来的东城兵马司裴青裴指挥使府上的家眷,听说他的夫人虽是一介女流,却也襄助裴指挥使在东海立下赫赫战功。不知哪位是傅乡君,可容小的上前拜见?”

    傅满仓的目的正在此处,别人拿权势压人,己方为何不能效仿?他见此人如此上道知机不由哈哈大笑,将女儿招至面前道:“傅乡君在此!”

    众人这才明白这掌诓奴才英勇拦马的年青女郎竟然就是朝堂新封的四品乡君,都在一旁翘起大拇指连连称许。那巡防营里领头的人消息显见是极灵通的,回过头来就朝宋知春作了一揖,面露哀戚道:“想必这位就是当年在宁远关战死的宋老将军的家眷吧,唉,一晃老将军都故去二十年了,那时我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呢……”

    京中从来不乏好事之人,当下就有人恍然大悟。这锣鼓巷宋家和淮安侯许家因为宁远关一战,二十年前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这宋知春就是许思恩被贬为庶人的始作俑者。难怪这家人毫无惧色,敢一言不合就把许家的奴才打得爹妈都认不得。

    百姓议论纷纷之际,就没有人注意到先前还愤愤不平的当事人裴氏听到“裴青”两个字之后,立时就面容大变直直愣在了当场。

    260.第二六零章 凤英

    巡防营的兵士统计了伤者的人数和摊贩们的损失, 领头之人将单子恭谨地递上, 脸上再恳切不过地笑道:“世子夫人可否受伤, 不若我派人送您回府上, 再顺便将这些人的药费一并取了?”

    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裴凤英深吸一口气, 又着意打量了一眼那位傅乡君。只见那位年青女子不过二八年华,穿了一件木兰青的折枝桃褙子,身量高挑姿容过人,一双长眉浓密如黛, 一对杏眼顾盼有神。相较之下, 自己衣裳折皱横生脸上妆容尽褪, 竟是平生未有的狼狈不堪。

    这一向裴凤英都囹圄于后宅,忙于跟丈夫的两个新纳的小妾斗智斗勇,就一时疏忽了朝里的动向,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正四品的乡君。不知何故,那位傅乡君淡淡瞥过来一眼的神情,竟比那些寻常百姓的叫骂还叫人难以忍受。

    裴凤英今日因丈夫应考出来得急, 根本就没有时间捣饬自己。她不时悄悄看一眼姿态睥睨的年青女郎, 越发觉得她眼角的笑意是对自己的嘲讽。

    话说回来,先前在贡院门口看到的那人是不是姑母的儿子, 是不是表弟赵青?难道这女子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是她丈夫的表姐,还曾经一度谈婚论嫁来着, 所以才对自己如此不友善?

    想到这里, 裴凤英心里又悲又苦。

    当年自己背弃与表弟赵青的口头婚约, 另择了淮安侯许思恩之子许圃高嫁。那时候,她心里不是没有愧疚。可是一个背负忤逆之名,被亲生父亲厌弃又亲手在族谱上勾去名字的儿子,说起来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连最起码的科举都不能参加,因为没有人会为这样的人联保。

    她不止一次地告知自己,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上花轿时,她看到了轿子外直直望过来的目光,却狠心地没有半点回应。这样的表弟已经不是自己心目当中的良人了,她要的是体面的身份,要的是他人艳羡的目光。

    时隔数月后,尚在新婚燕尔的裴凤英突然接到了表弟意外摔落山崖的死讯时,她背着人大哭一场,才明白有些人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一年后,总觉才高抑郁不得志的丈夫一改往日的斯文有礼,露出了原本的面目。不但不求上进,还爱与各式各样的下贱女子纠缠不休。三十多岁的人了,不稼不穑庶务不清,名为读书却整日在内宅和一群小妖精厮混。偏偏婆婆觉得自己的儿子学问高深,觉得一个小小的闲散爵位委屈了,时时让自己在一旁督促,结果自己两面都难为人。

    上个月许圃在朋友处赴宴,带回来一个长相妖娆的女子。看那走路姿态都不是好货色,偏偏丈夫喜欢得不得了,整日价带在身边。就连昨日都还在一处吃酒顽耍,要不是自己感觉不对赶去将人强行唤醒,这一科兴许就又要错过了。

    裴凤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也懒得到婆婆处装贤良媳妇。一头栽倒在床榻上,一笔一笔地回想贡院第三道门廊下之人的面庞。

    那人身形瘦削高大,站在那里沉默不语却自有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威仪。穿了一身水磨柳叶长身甲,腰佩黑鲨鱼皮靶黑斜皮鞘腰刀,整个人看起来俊逸英武。水磨锁子护顶头盔压得低低的,一双眼睛望过来时如冰似铁,那的的确确就是表弟赵青。

    现在,表弟改名叫做裴青吗?那个什么傅乡君就是他新娶的妻室吗?模样倒还算生得过去,只是礼仪教养差上许多,一言不和就直接上手。这样粗鄙的乡下女子怎么会是四品乡君?怎会是表弟的良配?想来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得以的苦哀。

    看表弟的装扮形容应该是一个武将,品阶只怕还不低。这些年来,他是如何过活的?那样一个诗书满腹气度高华之人却投了军,象自己的父亲一样当了一名粗鄙的军汉,走上了一条跟从前迥异的前程,其间的凶险和艰难可想而知。

    裴凤英正在内室里自怨自怜,屋子外有丫头小心地回禀,说田姨娘想吃炖雪蛤。厨房里不敢擅专,管事的婆子就想过来讨个准话。

    田姨娘就是世子许圃新纳的妾室,听说是从勾栏院里赎出来的清倌人。长相妖娆为人张狂,偏偏最得世子爷喜欢。这上等雪蛤三两银子一对,侯府里再家大业大,也不能让个来历不明的小妾天天当顿吃,侯夫人自个都只隔山岔五吃一盅呢!

    裴凤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昨日丈夫就是歇在这女人的屋里。若非如此,怎会连考场都差点进不了?现在又闹着要吃雪蛤,也不找个镜子照照,自己受不受得起那么大的福份?

    厨房管事婆子得了“府中一应事务从简”的吩咐,心领神会地下去办差了。心想,这位世子夫人倒难得硬气一回,敢跟世子爷宠爱的姨娘直直对上。也是,这位夫人的亲爹是卫戍九边重镇的大将,生养的姑娘总该有些狠辣手段才是!

    说起来,这位裴氏夫人嫁到侯府十年了,最早生过一个姑娘,可惜没站住两岁里头就夭折了,打那之后肚皮就再没动静了。只得收了一个女孩记在自己名下,权当做嫡出。世子爷就以这个当由头,在外面花天酒地不说,还经常把那些烟视媚行的女子带回家来,庶子庶女是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怄得世子夫人三天两头地背着人掉眼泪。

    老侯爷也打过几回骂过几回,每回都让心疼儿子的侯夫人拦下来,这样反纵得世子爷越发无法无天。托人寻个正经差事结果两天就闯了大祸被革了职,只得呆在家里美其名曰读书。而世子夫人因为生不出儿子来,在府里执掌中馈就好似没有底气一般,也拿不出什么象样的章程。外人都说淮安侯府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们这些下人却总觉得有些莫名不踏实。

    田姨娘听说中午没有雪蛤可用,顿时抽了张帕子委委屈屈地跑到正院外跪下,半真半假地哭诉。说为何世子爷在府里时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世子爷一不在府里,她连口热汤都用不上了,云云总总……

    田姨娘本就是勾栏院里唱曲的出身,一把好噪子又娇又脆。跪在院子里那副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一时引得府中大半仆佣都拥过来伸着脖子张望。

    裴凤英今日本就气不顺,看见这下贱女人上赶着讨打,就冷笑一声道:“我还没怎么着就要做实我这当主母的不贤良,也罢,我拼着让人责怪,今天就干脆成全她一回。”

    当几个壮实的婆子把人摁在春凳上,用掌宽的竹板子一下接一下地敲击在田姨娘的屁股上时,她犹自不明白,往日象面团一样好性儿任人拿捏的世子夫人今日怎么突然硬气起来了?

    今天她敢上门来恶心一回世子夫人,就是自忖那女人顾忌大妇的名声不敢拿她怎么样!几个姐妹私下里玩笑,说这位世子夫人白瞎那么好的家世,白瞎了那么好的娘家,只知道一味地要名声图贤良,真是愚不可及的蠢妇!

    火辣辣的疼痛一股子涌上来,田姨娘忽地明白自己错了。世子夫人不是不敢跟自己计较,而是不屑跟自己计较,可惜这一点自己明白得太晚了。原来,这座豪华的大宅院里,除了世子爷待自己尚有两分真心,其余人真的只当自己是个玩意。

    几个婆子都是裴凤英跟前得用的,今日好不容易才听世子夫人松口,逮着了收拾这些浪蹄子的机会,手下的竹板一下重过一下,根本没有松懈的时候。

    那田姨娘娇花一样的人物,二十板子下去就见脸色白得纸一般。打着打着,有个婆子觉得不对劲,掀开女人身上粉紫色的提花缎面褙子,就见好大一摊血已经洇湿了女人的裤子。

    婆子们唬了一跳,这田姨娘的模样分明是……

    裴凤英听到田姨娘可能有孕在身时,手里端着的茶盏一下子没拿稳,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茶水茶叶溅湿了半边衣裙。好在茶水不是很烫,饶是如此也让她感到说不出的沮丧和郁闷。

    那些贱人打就打了骂就骂了,谁敢拿她这个大将军之女如何?但怀有身孕的妾室就不一样了。

    自从她膝下的女儿夭折之后,急于当祖母的侯夫人就做主停了那些妾室的药,结果那些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侯夫人还害怕她这个当嫡母的加害这几个宝贵金孙,统统让人抱到正房中抚养。要是知道顶顶贵重的一个金孙没了,怕要找自己算帐!

    裴凤英茫茫然坐在椅子上,心思飘忽不定。

    这就是自己背弃承诺换来的姻缘,当初父亲得知姑母表弟殒命异乡匆匆赶回京城时,看向自己的目光是失望至极,只丢下一句“好自为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么多年连一封信都没有寄过,眼看自个把日子过成这样,心里怕也只会感叹一句“自做自受”吧!

    屋子外的婆子们还等着吩咐,裴凤英疲惫地一挥手道:“把人抬回她的房里,再找个大夫给她看看,能保就保,保不了就算了!”

    婆子听得一阵糊涂,心想这到底是保大人还是保胎儿呀?正想仔细问一句,就见世子夫人已经没了身影。旁边的人就暗骂她多事,说上头怎么吩咐就怎么做,神仙打架自有神仙的路数,余下的凡人百姓只消管好自个就行了。

    261.第二六一章 春闱

    贡院斜对面有家青云茶楼, 一个十五六岁即将成年的少年郎隔着一道竹帘, 看着街口的乱七八糟连连叹气。末了双手揣在厚厚的端罩里嘟囔道:“这准安侯也太过跋扈了些, 要是寻常百姓还不得让他家欺负死?父皇, 您也不出面管管?”

    此刻坐在枣木拐子龙八仙桌旁, 正怡然自得喝茶的男人赫然就是当今皇帝。他早过了知命之年, 但是面相少兴看上去不过四十许,端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显得温和而无害。当然这些只是假象,熟知这位帝王性情的朝臣都见识过这位的铁血手腕,而且都惟愿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

    听得小四的抱怨,皇帝微微笑了一下, 依稀可以想见年青时俊逸。他咂了一口茶后才徐徐道:“当年你皇祖母过世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为父看顾好准安侯, 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所以, 如何收拾这些后患遗留,就是新君日后该操心的事了!”

    这间精致雅室里除了这对天家父子, 就是金吾卫统领魏孟, 以及刚刚顶替刘德一的新任乾清宫大总管阮吉祥。

    两人都是见过世面再稳重不过的性子,听了这话后不管心头如何翻江倒海, 面上却是巍然不动。这两个人可以说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却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听到新君二字。二人抬头看了一眼依旧有些懵懂的四皇子, 又相互对视一眼, 齐齐低下头去不敢多语。

    四皇子应昉被封为齐王, 因为身子文弱这么大了都还是住在宫城。张皇后又不喜欢结交朝臣命妇, 导致这孩子接触的人向来就少, 所以显得心思格外单纯。他闻言根本没有细想,只在心里遗憾不能趁机收拾淮安侯一回。

    四皇子是孩子心性,在宫城里关久了尤其喜欢外头的市井繁华,过了一会就又喜滋滋地拍手道:“又看见那位傅姐姐了,她的身手可真好,那般狂烈的马匹都让她给拦住了。旁边那位是傅姐姐的娘亲吧,果然也是巾帼风彩。”

    这话倒是可以接,金吾卫统领魏孟就笑道:“老宋家有套祖传的枪法,听说耍起来连水都泼不进去。只可惜宋氏的两个儿子都不是习武之人,这套枪法就传给了她的女婿,如今出任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裴青。至于宋氏的女儿傅乡君,听说自幼气力极大,犹其擅长使一对双凤刀!”

    四皇子听得眉飞色舞。他天性禀弱自幼身子不济,平常孩子的游戏都是被禁止的,所以心中对于这些能高来高去的武人尤其佩服。傅百善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没想到她的夫君也如此有名。闻听此言不由心生神往,“哦,不知傅乡君和裴指挥使两个打起架来,谁要更利害一些?”

    皇帝一听先是怔住,然后暴声大笑。心想以裴青那个沉闷至极又疼媳妇儿的孤拐性子,真要跟傅百善打起来也不知是否舍得出手?

    一行人吃完喝完看天色已经大亮,便抬脚往贡院走去。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暗卫紧随在一侧。自从去年在南苑红栌山庄险些出了庇漏之后,魏统领就再没放松过警戒。皇帝有时候还会当众抱怨几句,却越发彰显魏孟独一无二的恩宠。

    到了贡院门口,阮吉祥从袖中摸出一块赤金令牌。守卫一见大惊,忙小心地将人让进去,另又派人飞快地禀报。裴青得知讯息时也是一怔,九天八夜的春闱大考,他以为皇上即便要来看也必定过两天才来,没想到这位主子开考第一天就过来了。

    皇帝一行没有惊动余人,只在裴青的陪同下沿着外沿号舍徐徐走动。此时应试的举子们每人一间考棚、一盆炭火、数支蜡烛。待考题发下来,明远楼上响起鼓声,就开始冥思苦想做起八股文的举子们,甚至没有几个人发现外面路过的就是帝国最尊贵之人。

    京城这处贡院共设考舍七千八百间,取士三百人,可说是竞争相当激烈,有些老举子考得白发苍苍都不见得能中进士,可想而知其间的难度。考舍是去年刚刚翻新进的,桌椅都是新置,门廊还散发着淡淡的桐油清香。

    皇帝忽然发觉院内多了很多大缸,不觉停了脚步不满道:“去年直隶乡试时都没有这些个东西,怎么今年会试就多了这个,粗粗苯笨的放在那里实在是有碍观瞻!”

    裴青忙躬身请罪,“是微臣自作主张做的这件事,还请皇上不要怪罪他人。臣初掌东城兵马司诚惶诚恐,接到检临考场的差事后,生怕稍有差池。看朝廷邸报说徽正十年乡试时,江南贡院第一天应试,就因考生用烛不慎引起火灾伤了十数人。所以臣禀明主考官陈首辅,连夜搜罗附近的大缸盛水以备救火,以防万一!“

    随着裴青的阐述,皇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在年青人劲瘦的肩膀处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嘉许。

    四皇子眼中更加热切,瞅了机会缀在后边,将裴青上下打量了个不停。见没人注意这边了才凑上去兴奋道:“刚才我在外边看傅乡君教训人了,几个巴掌下去,就将淮安侯府那个嚣张不已的奴才打得爹妈都认不得。又干净又利落,真是让人看得好生解气!”

    裴青心头一跳,先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工夫就出去教训个人了?想想以媳妇的身手倒没怎么担心,于是含蓄笑道:“劳烦殿下告知,内子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人,想来定是淮安侯府的奴才不懂事让她撞见了,不得已才出手管教的!”

    四皇子见过护短的人,却没见过这般护短的人,闻言大张着嘴巴笑得眉眼弯弯,“傅乡君就是极有趣的人,没想到她的夫君也很有意思。从前你们都住在哪里呀,要是早些认识你们就好了。听说你俩的拳脚功夫都不错,不过谁更厉害一些呢?”

    说到这个裴青就有些尴尬了,微微苦笑一声道:“要是以技巧论,臣胜一筹。要是以气力论,内子胜一筹。她自幼臂力就过于常人,譬如射箭、击剑、角力之类的武技,臣一向甘拜下风。”

    四皇子见过诸多丈夫在妻子面前说一不二的例子,从没想过竟然有人会坦诚自己的身手比不过妻室。他双眼上下打量着一身锁子甲的年青将军,心里又惊骇又好笑,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生得英武至极的人,竟然是个怕老婆的人!

    前面皇帝走了几步没见人跟上来,回头正看到儿子围着裴青叽咕个不停,心里不禁一动。

    这个儿子虽是皇后嫡子,但是因为自幼身子娇弱,所以成长的这十几年里没有人对他刻意苛求。那些侍讲学士讲课时,诸位皇子背不出书来时都要挨竹鞭。只有这位主子爷愿意来就来,课业愿意交就交,从来都没有人严格规范过他。

    正因为如此,这孩子生了一副散漫甚至有点痞赖的性子。有时间就看看闲书,无事时就睡睡懒觉。偏偏皇后也纵着他,由着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朝臣们也都把他当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从未正经把他放在眼里。索性这孩子心宽性子又良善,竟是从未计较过这些。

    皇帝微微眯了眼,心想裴青性情严肃自律,傅百善性情赤诚积极,也许这两人可以让小四的性子变得上进一些。

    贡院高墙叠耸,众人沿着边角一路慢行。忽见一棵长势如卧龙的古槐横亘在面前,其根部生在路东,主干弯曲向西,树冠却略微在西南。相传这里是文光射斗牛的地方,与考生的文运有关,所以又叫文昌槐。

    皇帝站在枝干虬结的老槐前,也入乡随俗地拜了一拜,轻声祈求道:“希望文昌菩萨为我皇朝多多甄选重德笃行国之良才,祈望先祖神灵感念我等之诚孝,下降福祉永赐吉祥,保佑我族福禄永存世代荣昌。”

    此时鼓声响起,有兵士提着大木桶挨个挨个地给举子们送热水饮用。在这九天里,考生答题和食宿全在号舍里,不能轻易出入。白天就老老实实地答写考卷,晚上就蜷缩在逼仄的木板上休憩。其实不管能不能中进士,在这个修罗场里熬炼九天八夜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

    四皇子毕竟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不由好奇问道:“吃的喝的可以从家里带来,睡觉也可以将就,那他们如何解决上茅房呢?”

    裴青吩咐手下拿了一块小小的木牌过来,那木牌形似小扁担,两头窄中间宽,牌子正反两面都有字,一面写着入敬,另一面写着出恭。这块出恭入敬牌就是考场中举子们上茅房的通行证。用时托于胸前,到每排号舍尽头的粪号去解决。

    四皇子拿在手里啧啧称奇,末了央求裴青送他一块留作纪念。裴青只觉这孩子性情率真可爱,自然满口答应。

    皇帝含笑看着儿子在裴青面前胡闹,也不出语阻拦。率先登上贡院高处的明远楼,负手向下张望四顾,见整个贡院秩序井然便微微点头。

    明远楼底层四面为墙各开有圆拱门,四檐柱从底层直通至楼顶,梁柱交织四面皆窗。其名称取自《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而归厚矣。裴青的职责除了四处巡查之外,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固守在此处负责警戒发号施令。毕竟这么一块地界集中了这么多的人,万一有个差池就是成百上千条的性命。

    整个贡院分为内院和外院,外院就是众多举子的参考之地,内院则是钦命官员阅卷之地。两者之间横有一条宽约数丈的清水池,池水将贡院拦腰分作两段。池上架有一座石桥名为飞虹桥。

    贡院立有严格规定,考试期间任何人员不得逾越飞虹桥半步,即使是熟人隔桥打个招呼也不允许。举子们考卷经过监考官员的誉录,对读、初选、分卷、弥封之后送过飞虹桥,才能交到阅卷官员的手里,最大限度地杜绝监考与阅卷官员相互勾结营私舞弊。

    262.第二六二章 齐王

    此次会试主考官是武英殿大学士首辅陈自庸, 副主考是户部尚书温尚杰, 同考官也尽是抽调了翰林院的资深博士。

    皇帝并没有惊动他们,非常低调地在明远楼上盘桓了一个时辰后, 一行人又悄悄地走了。但是消息多少还是泄露了出去, 于是一众翰林院进士出身的监考官并同考官,看向裴青的眼光是又羡又妒。谁曾想这么一个武人出身的楞头青,才入职不过半个月就在皇帝面前这么露脸!

    裴青心思细腻, 却从来不在乎不相干之人的眼光, 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吃完了自己的份饭之后又将考场巡视一遍, 入夜后才靠在一张窄榻上小憩,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这木榻太窄,上面的木板太硬,最重要的是媳妇儿终于进了京, 两个人却始终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好好地说说话。

    对了, 听说今天媳妇儿出手把淮安侯府的奴才教训了。珍哥年纪稍长之后,从来都不会主动出手。想必是那奴才嘴巴太逊才招来祸事,只可惜自己没在当场。有些日子没看到珍哥直接跟人怼上了, 现在想来倒真有些想念。

    至于准安侯府,裴青眼中闪过一道莫名厌恶。

    今日最后一个进场的举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时, 裴青依稀觉得有点眼熟,略一思忖就想起这人的确见过。十年前他意气丰发骑在一匹高头大马,在裴家宅子前迎娶新妇。现在这人身材发福, 满脸被酒色浸染的模样, 再无半点昔日的倜傥风流。原来, 这就是表姐裴凤英不惜一切一心想要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