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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节

      赤屿岛四当家林碧川被小厮扶着回到家中时, 已是有些薄醉。

    张氏正在给幼子打扇,见状连忙起身将灶上温着的六合醒酒汤拿过来, 伺候着他喝下后不免有些埋怨:“大夫说你肝气不足, 一定要忌些辛辣之物,回回跟你说都记不住!”

    林碧川就笑着解释道:“大家伙在一起给二哥贺寿,就我一个人不喝,难免有些扫兴。下回我一定早早地下席,再不让那些人有机会灌我。不过今天你没去看热闹, 倒是有些可惜。二嫂请了苏戏班子瑞霞班过来, 唱了好几出剧目呢!”

    张氏和丈夫感情甚笃,便嘟着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喧闹场面。更何况岛上恁是谁都知道,我跟毛东珠不对付。今天是他男人的寿辰, 要是我去了忍不住刺她两句, 众星捧月的她一下子下不了台面, 可又不是我的罪过!”

    张氏与毛东珠不和由来已久。

    毛东珠仗着亲哥子和男人在背后撑腰,为人向来任性霸道。偏偏她自小书读得少脾气又暴躁,虽然有几分机心,但是被人拿话一撩就按捺不住火气,加上行事说话往往不过脑子,常常惹下无数事端。张氏识文断字自视颇高,向来看不起这种自以为聪明的蠢妇, 时时忍不住出言讥讽几句, 两人的心结便这样铸成了。

    毛东珠的兄长和丈夫都知道她的德行, 对她的作为常常也只能是怒其行,但是又惧她的泼辣和蛮横,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所以越发惯得她气焰嚣张。像头回她暗地指使人绑架曾闵秀,若不是大当家舍了脸面低声下气,又适时推出替罪羊,徐直岂会如此善罢甘休。

    林碧川想到此处便轻轻嗤笑道:“用不着你给她做面子,如今她的面子也不过只剩了一层皮。岛上谁不知道这两口子的猫腻,偏偏瞒着毛氏一个人罢了。我去了趟茅厕,回来就不见了邓和尚的踪影,不问就晓得他必定是看中了那个瑞霞班的小戏子。听说那姑娘不过十五六岁,他也不怕如此作弄会折了自己的寿数!”

    张氏听了就有些不乐意,狠狠掐了一下丈夫的胳膊怒道:“那姑娘多大,和你又何相干,你倒在这里怜惜起来?你要是想做这个出头椽子,我这就叫人去毛东珠那里给她报个音信,说不得这会还可以解救那个惹人怜爱的小戏子呢!”

    林碧川一阵哈哈大笑,半搂了妻子在廊下坐了,心满意足地道:“我有你和三个儿子,就是让我去当神仙都不干。只是我常常忧心,那两个在大当家眼皮底下还稍稍消停些,要是再过个几年大当家上了春秋不再费神压制后,邓和尚和叶麻子的行事只怕更加荤素不忌。到时侯老天爷不收拾他们,岛上的人心也要开始涣散了……”

    他话语未说完,墙外就有人用极清朗的声音接嘴道:“难得这里还有个明白人,只是四当家这番忧虑,能不能让人引以为戒呢?”

    林碧川一时面色如土,实在想不到此时夜深人静,还有人隐匿在暗处偷听他们夫妻俩的谈话。赤屿岛不管再如何烂,也只是烂在心子里,他刚才那番话要是让人知晓,大当家即便再器重于他也会滋生事端。毕竟是见惯风浪的人,他立时站起身子喝问道:“是哪路朋友躲在暗处,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廊檐下的灯光弥散着幽幽清冷的光线中,披了一袭长斗篷的来人掀开风帽,露出一张极冷峻的容颜。这人宽额重眉,生得倒是极为周正冷肃,只是浑身上下有一股隐隐的彪悍之气,行动间仿佛是军旅中人。

    林碧川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人,心中警惕大生,立时把妻子掩在身后,右手已经悄悄摸住藏在侧身的刀器。

    来人却是毫不在意地挑眉一瞥,双手轻轻一揖低低道:“四当家稍安勿燥,有人想见你一见!”不远的暗处后脚就跟进来一个人,一身简朴至及的月白衣裙,抬起头来却是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正是徐直的妻室曾闵秀。

    林碧川心下大骇,徐直夫妻乘福泰号远去日本国至今未归,这是谁都晓的。可眼下曾氏好生生地站在这里,她是何时回的赤屿岛,现在徐直又身在何处,为何他事前没有听到一点音信?

    曾闵秀一身素白,施然找了一把凳子坐下,展颜一笑道:“早就听说贤伉俪鹣鲽情深,今日才得缘一见你们的相处之道。四当家,敢情你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外人面前像闭口葫芦一般,却是做什么事情都要向夫人报备一声。张姐姐,你这驭夫之术改日可得教教我!”

    躲在丈夫身后的张氏觑眼一望,总觉得眼前女人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半年前那场接风宴上,曾氏虽然聪敏却为人机巧,巧笑倩兮极得人好感。张氏总以为,若不是叶麻子后来色胆包天惹怒于人,这样一个女人最后应该和自己一样相夫教子,平静地度过岛上的寂寞岁月。

    但是现在,这女人只是安静坐在那里,细长的眉眼一眯,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带刺的嚣张从骨子里裸露出来。也许,这才是曾氏的本来面目吧!

    曾闵秀毫不在意地任人打量,微微仰了头道:“四当家,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徐直死了,死于邓和尚收买之人的手下,这说起来多可笑,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他真真死了。我找到了他留下的财宝,一分不留地分给了船上的人。所以他们全部都投靠了我唯我马首是瞻,所以我才能悄悄地混回赤屿岛,才能悄悄地……杀了邓和尚!”

    张氏发出一声低低地惊呼,林碧川也是倒抽一口凉气。却不知为什么,他深信眼前这个看起来纤弱的女人没有撒谎。

    曾闵秀拂了身下的裙褶,直直注视过来,“我想活下来,所以只有别人去死。我杀了邓和尚,就跟大当家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三当家叶麻子虽然莽撞,可却是顶顶机灵的一根墙头草,已经向我投诚,眼下就看四当家怎么选择了?”

    林碧川心中如电般飞转,身后张氏的呼吸一时快一时慢,指甲已经掐破了丈夫胳膊上的肉皮儿而不自知。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大风夹着雨点子噼里啪啦得击打在屋脊的瓦当上。先前进屋的那个青年男子微低了头,一双极清冷的黑睛淡淡曳过来一眼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青州卫裴青,赤屿岛早就在朝廷的监管范围之内,荡平此地不过是时日早晚之差而已。听说四当家一向聪明识时务,难道还想跟着毛东烈这条破船一起沉下去不成?”

    寒气像院中雨夜里的凉意一样,悄无声息地袭像林碧川的肌肤。他瞪大了眼睛,立时明白因为徐直的意外身死,曾闵秀和代表朝廷势力的青州卫裴青相互勾结在了一起。赤屿岛在此等内忧外患之下,覆灭只怕就在顷刻之间。

    屋子里有些沉寂,林碧川知道自己面临了人生最大最艰难的一次抉择。

    曾闵秀掀开红唇,别有意味地笑了一下道:“说起来有一件事一直萦绕我在我心里,按说徐直离开赤屿岛已经有十年的光阴,但是他对岛上的诸多事宜可以说是了若指掌。那时,我就疑怀岛上必定有一个人和他暗通消息,不知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林碧川脸色一沉,终于闷声道:“曾娘子,不是我不相信你,大当家在岛上经营了近二十年,就凭你拿了金银收买的那几个乌合之众,又能做得了什么事?还有这位裴大人,你也不过是光杆将军一个,又能襄助什么?你们还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值当我今晚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就是了!”

    对于林碧川的敷衍曾闵秀丝毫不以为忤,咯咯地捂嘴一笑, “四当家此番却是错了,你可以在岛上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你膝下可是有三个儿子呢?听说你自己在给长子开蒙,想来对他也是有几分期望的吧?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一晃眼这几个孩子就长大了,难道你要他们陪你在岛上生老病死,一辈子就囹圄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那么,你纵有使不尽的金银又能如何?”

    这话却是说中了这夫妻二人的隐忧,张氏再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扯了丈夫的袖子哭道:“我知道大当家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我把性命还给他也就是了,可咱们还有三个儿子,难不成还真的留在这个荒凉之地,纵然有些才华也埋没了,长大了就聘娶些大字不识的渔家女儿?”

    夏日乍起的夜风将廊檐下的槅扇吹得大开,女人呜咽的哭声便显得格外幽怨。

    林碧川长长喟叹一声道:“我原先跟徐直暗地里往来,也是想给自己找条后路而已。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就直说了吧,只要这位裴大人能代表朝廷给我三个孩儿一条活路,给他们一个清白的身份,我立时身死也是甘愿的!”

    曾闵秀眼神一阵闪烁,微微翘起的嘴角是掩不住的得意。

    裴青站在一边看得清楚,心里却只得暗叹。真是看走眼了,徐直一死任是谁都以为这女人要返回中土过安稳日子。谁知道她却广撒金银,将徐直的一干部下重新纠集在身边。开始时大家还以为她是要为夫报仇,谁知道越往后就显露出了这女人潜藏的野心。

    珍哥禁不住她的哭求,也觉得徐直死得格外不值,就答应留下来相帮。曾闵秀就打蛇顺棍上,借着诸人的协助干净利落地杀了邓南。眼下更是扯虎皮做大旗,仗着官方的力量胁迫林碧川反水。更让人生闷气的是,自己基于各种考量还不得不与这女人继续合作下去。

    看来,赤屿岛的天真的要变了。

    191.第一九一章 袒护

    天将欲晓, 一连几天的连绵大雨终于停歇了。

    赤屿岛上的植被在贫瘠的土地上争先恐后地冒出头,倒是显得披红挂绿一片欣欣向荣。裴青站在福泰号的甲板上眺望着远方, 良久才长叹一声, “也不知我所做是对是错,这曾闵秀凭借你我之力竟然在短短时日内站稳了脚跟。这样混乱时局下她却越发如鱼得水,后世人评定这场事会不会说我俩在助纣为虐?”

    跟他错了一个身子站着的傅百善倒是噗嗤一笑,“任谁也想不到这女人还有这等隐忍心性,极利落地报了丈夫的大仇不说, 还将岛上盘踞十数年的势力连根拔起。这样的胆略和果断, 我也自叹不如!”

    裴青轻叹道:“天时地利人和,若非遇巧我们两两联手各个击破,赤屿岛哪里会如此儿戏般被拿下。我收到战报,朝廷的兵力大都布防在北地, 还腾不出手来收拾东南的乱象。所以我也只得先助曾闵秀将毛东烈、邓南除了, 日后兴许还要看着她一步步坐大。”

    说到这里, 裴青眼底便浮现笑意,“曾氏是哪块牌面上的人物,用得着你委屈自己去跟她比较?莫要妄自菲薄,如今你在青州也是一段传奇,捐银修建海防工事,舍却闺阁安逸海上寻父,这样的大义满国上下也找不见几人!”

    傅百善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 , 闻言只是以为这是打趣之语。

    微微一笑后毫不在意地继续先前的话题, “幸亏你靠着林碧川提供的线索, 率先查到了大当家毛东烈儿子的真正下落。这一道杀手锏使出来,他自己倒是先怂了。曾闵秀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大当家拿下,也算拣了一个极大的便宜。不过这般机密的消息被你如此轻易泄露出来,朝廷那边会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面对女郎不自觉的关心,裴青心里一片软柔,牵了她的手至怀里心满意足地道:“魏指挥使在青州初上任时就关注赤屿岛的动向,毛东烈三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独子,五六岁时诈死送回中土,许下重金让族人收养,林碧川提供的线索也只是最终肯定了这个说法。毛东烈行事向来老道,唯有这么一处软肋可以作为把柄要挟。本来是想趁朝廷举兵时用的,可是此时让给曾氏更加得用!”

    傅百善不解地望过来,裴青眼里趣味暗生,“毛东烈把持赤屿岛多年,表面上除了提供场地让人交易外,几乎拿不到什么错处。可依据咱们得到的消息,这南边的倭寇海匪俱以他为尊,加上他手里的那几条富得流油的航线,连朝中都有人帮他说话。此次趁机拿下他,也算是为日后朝廷收复此岛打下基础。”

    说到这里他用手指撩起女郎耳边的鬓发,青丝里隐隐有暗香浮动。七月清晨初生的日头也不烈,衬得心爱之人的脸颊如冰玉一般无暇。裴青原先还有些恼怒这丫头在海上艰苦,又不知保养自己,一身雪白的肌肤竟然演变成浅浅的蜜色。不过现在看来,在光线下竟然显得更加明润而干净,而且好似手感更加出众……

    傅百善不意这人说着说着就亲了上来,自从两人解开心结之后,七符哥再不像往常一样端重。往往在谈论正事,他的眼睛就自然而然地蕴藉起来,手脚也开始不老实。当然船上路上随常都是一大堆人,七符哥再如何也不敢过分,至多只是悄悄偷个香或是捏一下小手,但是这样已经造成了困扰。

    裴青难得找到这么个机会跟她独处,那里会放过这大好光阴。抬头见左右无人,就扯过女郎的身子躲在甲板的旮旯处耳鬓厮磨起来。年青男女心意相通后恨不得时时处在一处,说些漫无边际的话语,看些司空见惯的风景,做些没有丝亳意义的事,一晃眼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远处传来一声重咳,裴青撩起眼角淡淡撇过去一眼,在女郎的嘴角又细细啜了一下,才转过头道:“曾娘子,你识文断字好像也是受过闺训的吧,连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圣人教喻都不知晓吗?”

    曾闵秀穿了一身驼色地绣球花的绫缎褙子,袅袅踏过船梯走上甲板。神清气爽姿态妩媚,除了发上簪了一朵细小的白绢外,哪里像一个新进守丧之人。她眉眼一阵闪烁娇笑道:“裴大人这是说哪里话,这光天化日之下难不成是一个人的?不过我倒是由衷佩服你,走到哪里都有软玉温香陪伴呢!”

    这话听着便含针带刺,裴青脸色便有些不愉,生怕珍哥生了芥蒂心头不快,侧头却见女郎笑意盈盈地道:“曾姐姐,你妹子肚子里出来的孩儿到底是谁的,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拿话出来臊人臊己?我裴大哥是老实人,出于同袍之谊伸出援手相助,让曾淮秀平平安安地产下孩子。你们非但不感激还准备倒打一耙,怎么打量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裴青心里简直又惊又喜,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有胆气当着外人如此袒护自己。

    傅百善脸上也是一阵热辣,强扭着头不去看男人的喜形于色,抬头另提话头,“这边的事情已然了结,我也该归家了。只是当日徐直答应将一半的财宝予我,作为我护佑你的酬劳。他虽然去了,还请曾姐姐不要食言才好!”

    曾闵秀不意这女孩被人瞧破与情郎的亲热,不但半点不生窘迫还振振有词地出言反驳,现下更是极大方地讨要财物,一时又惊又愕。

    此番她能顺利拿下赤屿岛,除了自己善于审时度势,更加重要的是有裴青、傅百善二人在一旁掠阵。若非有他们在,毛东烈、叶麻子、林碧川之流的海上悍匪绝不会如此轻易地退让。连她自己事后想起此间种种,都不免有些后怕——当时哪里借来的胆子?

    海上朝日初生,映得海水一片金红一片碧蓝,福泰号上巨大无匹的油帆在风中秫秫作响,曾闵秀这些日子的侥幸得意忽地便荡然无存。她垂下眼睫,身形立时便显得有些单薄柔弱,“好妹子,再在岛上耽误些日子吧,我初初接掌此地,这些事务全部是一团乱麻!”

    傅百善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女人的变幻自如,扬长声气揶揄道:“曾姐姐,你这般拿捏人心的手段真是登峰造极,妹妹我实在是佩服至极。只是我还有父母兄弟要供养,可容不得我留在岛上陪你逍遥。只是你当了头领后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那往南洋贩卖人口的勾当千万要断了。要不然,朝廷饶得了你我却饶不得的!”

    曾闵秀见这对男女神色怡然,全然没有将自己这新上任的赤屿岛当家放在眼里,便慢慢直起身子傲然道:“放心,我虽一介女流却也懂一诺千金的道理。稍等片刻,我就派人将你该得的财物运送到船上。只是也望裴大人信守承诺,我赤屿岛一日不犯中土的戒律,朝廷便一日不得与我为敌!”

    裴青背着手望着曾闵秀施然下船,几个精悍的青壮立刻尾随在她身后护卫,心里对这个一向轻视的女人终于起了几分忌惮。但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回首挽了傅百善的手道:“做什么要找她讨要那些财物,我知你一向不在乎这些的?”

    傅百善斜斜瞥他一眼道:“你没看出来吗?曾氏极负机心,眼下因为我们有恩于她,她就不得不与我们虚与委蛇。其实她的本心是又想利用我们又想撇开我们,我干脆给她一个台阶,拿了财物跟她切割干净。我不欠她,她也不欠我,以后再有纠葛就各凭本事说话!”

    裴青心里爱得不行,这样一个行事通透的姑娘,如今却在自己面前毫无保留地侃侃而谈,自己是何德何能。他一千次一万次地感激老天爷,让自己下决心一意南下,重新将这个姑娘牢牢实实地抓在了手里。

    赤屿岛大堂,曾闵秀坐在左手第一把紫檀官帽椅上,慢慢啜饮着一杯茶水。徐骄束手站在一边,嗫嚅了一会儿才道:“秀……秀姨,大当家的船已经备好了,他说物是人非人走茶凉,就不过来跟兄弟们道别了!”

    曾闵秀想起当日~逼迫毛东烈放权时的景象,平日里煊赫不可一世的净海王一脸的不可置信和无可奈何。那又怎样,自古以来便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被别人拿到短处,那就只能愿赌为输!看了一眼神色拘谨的青年,她再次感受到了手握权柄的滋味。

    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放,曾闵秀像刚刚吃饱喝足的猫一样,懒洋洋地一笑道:“我男人是赤屿岛的五爷,以后就叫我五嫂吧!大当家毕竟是大当家,你去码头上送送他,就说日后他儿子要是中了举人进士,我一定亲自上岸去讨杯水酒喝喝!”

    徐骄不敢抬头低低应了,眼角垂下就看见女人脚上绣了鸳鸯戏莲的精致绣鞋。

    酱色平纹地上,又有藏蓝月白,柳绿姜黄等颜色层次分呈。鞋帮子上是婉转回首的鸳鸯,其上有五色云和河水浪花。繁丽的鞋面里包裹的是一双纤足,因天气薄热女人没有穿布袜,裸露着形状优美的雪白足弓,让人一见之下就生旖旎。

    曾闵秀见惯男人的迷恋,有些得意又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绣鞋掩在裙下,似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杯沿道:“我们闽人有句话叫胆大骑龙骑虎,胆小只能骑抱鸡母。岛上大都是大当家多年培植起来的亲信,我们不要他们死,他们就会要我们死!”

    女人眼里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阴狠,“现在我们不过一时抓住了大当家的软肋,又抢先杀了邓南断了他一条手臂膊,才逼得他束手就擒步步退让。为除后患,你不妨派几个人好好地送他们一程。赤屿岛风大浪急,实在不适合大当家他们再回来养老了!”

    徐骄猛地一惊,旋即又低下头,嘶哑着声音低低应了一声是!

    192.第一九二章 回家

    傅百善睁开眼时, 一时有些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雕花洞月式架子床上的幔子在风中轻轻飘荡, 外面依旧黑蒙蒙的, 似乎还没有天亮。外间值守的荔枝听见动静,披了衣裳执了一盏青花瓷灯过来, 看见自家姑娘睁着一双清亮亮的大眼,不由好笑道:“这都回家了,怎么还睡不安稳吗?”

    傅百善让出半边床榻道:“过来陪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总感觉睡不踏实, 大概是昨晚睡时不该喝了一盏茶水!”

    荔枝想了一下,把瓷灯放在桌上,又抱了一床被褥过来这才挨在边上躺了。细细为傅百善掖好被角后道:“才交卯时呢,姑娘还睡一会吧!昨个太太说,要带你去城外寺里去拜拜。还有陈溪往府里递信了,说他老娘和媳妇儿都要进府来给姑娘你磕头。聚味楼里那些上好的阿胶鲍鱼不要钱似地送进来, 陈娘子说要好好地掌几天大厨,给你细细滋补身子!”

    傅百善掐指一算,迟疑问道:“莲雾还没有好消息吗?”

    荔枝也有些黯然,“昨个我就问了, 陈娘子待她跟自家女儿一般,半句多话都没有。偏偏莲雾自己钻了牛角尖, 陈溪说不知喝了多少碗汤药, 看了多少知名的老大夫, 肚里半点消息没有, 自个倒折腾得不轻!”

    傅百善暗叹一声,莲雾自幼被卖入傅家,虽说有些掐尖要强但心性是好的,嫁人后丈夫陈溪忠厚老实,婆母陈娘子也不是拿捏人的,偏偏那年一场祸事后她被伤了身子,子嗣上艰难无比。

    荔枝怕自家姑娘想起这事又自责,连忙劝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时候亲生子也不见得有螟蛉子孝顺,只看各自的缘法罢了。对了,老宅那边也下了贴子,说大房那边的大少奶奶生的环姐儿百日了,还没正经见过你这个堂姑姑呢,特地请咱们二房的人去吃酒!”

    大房傅念祖去年中了举人,虽然名次不理想但也是一宗喜事。吕氏喜气盈腮,本想为儿子大肆操办,被傅大老爷好生训斥了一番才无奈作罢。没隔多久,傅念祖新娶的媳妇夏婵有了身孕,吕氏就满心满意念叨着是个哥儿。

    谁知十月怀胎一朝落地,夏婵生的是个女孩儿。吕氏气不打一处来,连三朝酒都是草草而办。这回借办百日,多半也是大房想与二房缓和下关系,毕竟在傅满仓踪近两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不尽人意的事情。

    傅百善想起大伯和吕氏的一番所做所为便有些膩味,将夹棉薄被裹得蚕茧一般道:“这一家子想一出是一出,尽使些幺蛾子手段,真是不盛其烦!”

    荔枝偷偷笑道:“太太说过,大老爷是赋闲在家闲慌了,这才想起给那个什么秦王保媒拉纤。咱家回绝是回绝了,可亲戚里道的还是要认的。老爷是多良善的人呀,根本就不存这些闲气,亲自给京城里郑舅爷写了信,务必要将大老爷安置得妥妥的!”

    傅百善想起那位待人和善手段却一点不和善的郑瑞舅舅,也是莞尔一笑。听说这位舅舅官运亨通,今年已经是史部四品的郎中了。想来这件事拜托他,势必会为大伯找一个清静地方好好地修养生息,再不会胡乱出来为虎作伥了。

    傅百善待身边的人向来亲厚,荔枝自然说话没什么顾忌,挨擦了一下揶揄道:“听说太太还叫了人专门进府看黄历,说今年八月十六是个极好的日子,宜起灶,宜经商,宜下聘……”

    傅百善登时有些脸红,作势要揪人。荔枝笑得打跌喘着气连连告饶,“好姑娘,你手劲忒大,我可挨不住你一下子,有这个劲道不如好好收拾你那小女婿去吧!”

    被打趣过了,傅百善反倒心定了,有了闲心扯闲话,“我看你回来也没几日,怎么别家的锅灶事倒是知之甚详?”

    荔枝毫不在意地道:“院子里有个叫乌梅的小丫头,行事机灵嘴巴又甜,对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门清,颇有莲雾的几分真传。姑娘一走这么久才回来,我冷眼看她举止行事还有几分章法,不若将她提起来当大丫头!”

    傅百善想起那个嘴角有颗小痣的爱笑丫头,要是母亲真为自己定了八月十六的好日子,那接下来事情必定会多如牛毛。身边若是只有一个荔枝的话,人手必定会大大不足,仔细寻思了一会便点头允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都走了睡神,干脆起来收拾东西。这回从倭国回来,所携带的物事甚多。曾闵秀为人虽机巧善变,倒是说话算话。将徐直遗留的财物一分为二,尽数运至福泰号上。

    那些财物是徐直多年积累,他心狠手又黑,历年下来竟然颇为可观。简略估算下来约有十万两白银之巨,想来若非徐直意外身死,这些银子定是他日后招兵买马的原始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