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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见众人不明白,程焕走至桌边拿起一个杯子道:“诸位难道没有看出来吗?这套茶具乃是军中将士的标准配制,一壶配四只杯子,而现在这桌上只有三只杯子。如若是昨日白昼里被晏总旗喝茶时失手砸碎了,每天进屋打扫的杂役收拾干净碎片后肯定会重新补上。”

    程焕扶着桌边慢慢旋转着茶杯道:“事实却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来得及补上,这就说明晏总旗与凶手见面的时辰起码是在晚饭过后。为避人疑,凶手伪装自缢现场之后,把地上的碎瓷一并收走了!”

    魏勉听得双眼异彩连连,击掌赞道:“先生果然利眼,仅凭这点就推断出凶手行凶的时间,我坐在一旁半天都没有看出异常!”

    正在这时,杂役被带了过来,候在外面时刚巧听到了程焕的后段话,立刻抢了几步伏地大哭道:“晏总旗极爱干净,即便是冬天也要求早晚各自清扫一次。昨个酉时我进来时,只是抹了下灰尘,又给茶桶里添了热水。我发誓,那时候桌子上的杯子真真是四只齐全的!”

    众人见这小杂役不过十三四岁,大概是头次见这等阵仗,吓得手脚齐哆嗦。边回话边抽噎不已,应该说得是实话!

    魏勉皱了眉头问道:“这几日有没有常来找晏总旗之人?”

    小杂役凝神想了一下,兢兢战战地道:“我们晏总旗人缘极好,往来的各级军官都有。要说这几日,就只有前营的詹维来得比较勤,他也是北方人,一向跟我们总旗走得近!”

    魏勉强抑住心头的兴奋,慢慢地靠向椅子背,轻声问道:“这个詹维我记得去年才提了小旗吧,他好似生得不高吧!”

    小杂役极其肯定地点头道:“跟咱们晏总旗个头差不离,但是生得可壮实了,我曾经看见他一次能吃八个大馒头。有一回在外头一把就把门口的那对石狮子举了起来,还转了大半圈呢!”

    魏勉给裴青急急使了个眼色,裴青见状立刻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人向外走去。众人都知道这是去搜捕嫌疑之人,纷纷让开路。站在人群后面的谢素卿轻叹一声道:“看来裴兄又要立首功了,加上前次斩获夜袭的倭人一事,今年裴兄这个千户看来是跑不了了!”

    站在一边的史大川目光沉沉的望着他的背影,一言未发。

    88.第八十八章 真凶

    天际是惯常的阴沉如铅,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在院中盘旋。

    眼下已经将近午时了, 往常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围在烧得旺旺的炉子边, 大口吃饭大口喝汤了。但是此时众将官都不敢告退,院子外的兵士越挤越多,个个都像池子里的家鹅一般伸长了脖子看着热闹。

    魏勉对这个詹维的映像不深,连起码的面相都挂不住,只恍惚记得是个不爱多话的人。前营千户本来是来凑热闹的, 谁想到最后反倒成了被人瞧热闹的,自己旗下的兵士竟然被卷进了通倭一事。心头暗叫晦气, 却只能站在一边小声地回禀这个詹维的情况。

    詹维今年三十出头,原籍沈阳。此地古称沈洲,前朝重建土城时改为“沈阳道”, 归辽阳行省管辖。由于沈阳地处沈水之北, 以中原传统方位论, 即“山北为阴,水北为阳”,故改沈洲为沈阳。因其地广人稀, 村落城镇之间相隔很远, 死去的晏超和他依起来只能勉强算半个同乡。

    与晏超不同, 詹维从军十年都还只是个小旗。其人缘在军中算一般,与他说得上话的只有从东北过来的几个人,这人的生平可说是乏善可陈。不多话, 不多事, 不算刺头也算不上落后, 上峰交代下来的事情也能差强人意地完成。

    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一把蛮力,按说这种人在军中应该如鱼得水,升迁得更快才是。但是恰恰相反,屡次与敌人作战时,他都是默默无闻之人。多年过去,与他同时进营之人多已是有品阶的军官了。最后还是上峰实在看不过眼后,按照他的资历勉强授受了他一个小旗之位。

    就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突然陷入这么棘手的一件案子,连前营千户都觉得自己看走了眼,直呼不可思议。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虽然还没有最后的确定,可是认得詹维的人想起他那张憨厚以致有些印象模糊的脸,都是后颈子一阵发凉。

    门外忽然有人来报,说是青州府常知县带了一众衙属求见。

    魏勉觉得有些奇怪,青州县衙起码有大半天的脚程,怎么这么快人就过来了?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卫所前面的一处小村子出了一桩命案,兄弟两人为争家产相互殴斗,结果弟弟一不小心错手打死了哥哥,自个骇极之下又吞药自尽,结果却被人拦下了,现在两兄弟各自的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治下出了这种人伦惨案,常知县一个教化不严之罪是跑不了的。结果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就遇到了前往青州府寻找仵作的卫士。常知县因为前次家中赏梅宴上出的纰漏懊恼,更因为得罪了左卫指挥使的千金而时常惶恐不已。遇到了这种千载难逢的表功机会,连忙亲自带了属下匆匆赶来。

    青州仵作是个老手,对于跟死人打交道简直是驾轻就熟。面前又是军中的各路高官,少不得拿了看家的本事出来显摆。不一会工夫就利落地勘验完毕,躬身恭敬禀告道:“大人,此人并非自缢,而是他杀,应该是被人勒死之后伪装而成自缢的现场。”

    场中诸人先是一惊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没想到先时程焕的种种推断竟然全部是正确的。史大川心头窝了火,出言便有些不屑道:“青州府的水平只有这般吗?我们这位程先生还曾推断说凶手是个身材不高,气力却极大之人呢!”

    青州仵作本想一鸣惊人,在众人面前露个脸。却不料在场诸人俱是一副等闲之态,心头还想难道这些人见惯生死无所其谓吗?要知道,这年头结交好当兵的可比什么都强,没见知县大人也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恨不能把指挥使大人身边的人全部撵开,自个亲自去服侍茶水。

    正疑惑间恰巧听得此言,不由眼睛一亮赞道:“不想军中竟然还有精通此等技艺之人,不才孤陋寡闻,凭借了那梁上绳索的节扣与死者脖颈的勒痕有些微不符,才判断出死者是被人勒死的,这是伪装的自缢现场。不是某自己吹嘘,在半个时辰里敢下此定论的,青州周边各府唯有我一人矣。不知哪位高才竟还能断出凶手形貌,可否出面赐教一二?”

    仵作是官府所设专门检验命案死尸的人,对于案件的走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一般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的行当。有句俗话说得好,县衙大门朝南开,吃完原告吃被告。这些属于州县一级的差役小吏因此过得比普通百姓要富足得多,若是资历深厚为州府知县倚重之人,往往家财还颇丰厚。

    但是由于检查尸体是件极辛苦的事,因此一般在检查尸体的时候往往由贱民检查尸体并向官员报告情况。仵作都是由地位低下的殓尸送葬、鬻棺屠宰之家担任。其后代虽然不愁吃穿,却被禁绝参加科举,故成为不少人奚落和嘲讽的对象。

    一般的斗殴,检验方法比较简单。死于非命的验尸便复杂得多,仵作要在没有解剖尸体的情况下,把详细的检验结果报告给有司作断案的参考。因此,仵作要懂许多专业知识,精通人体构造及药理病理,知道何处经络受伤便危及哪处脏腑,中何种毒便出现什么症状,判断越准确对破案越有帮助。

    所以,仵作便是位卑却责任极重要的一职,几乎都靠名师或父兄传授。认真负责的仵作,检验尸体极其详细,从毛发到指甲,决不放过任何细节。一具尸体总要翻来复去地勘查,寻找其可疑之处。所以对于别家的勘验手法那是梦寐以求,做梦都想得到的宝物。

    程焕站起身抱拳作了一揖道:“小老儿粗通勘验的一些皮毛,在鲁班门前耍了趟大刀,让你见笑了。我只是看到那勒痕几乎是平直且略微向下的,这种痕迹只能是乡间俗称的背死狗造成的,在座各位都是聪明人,只是一时没有想到那处而已。”

    史大川今日却像是吃了火~药,颇有些咄咄逼人不依不饶,扬眉问道:“程先生还说自缢之人脚下的泥土里有火炭,他杀之人脚下却没有什么火炭。我等俱是闻所未闻,不知青州府的仵作可否知晓勘验里面还有这等说法?”

    那仵作也不是傻子,一眼看出面前这个魁梧大汉就是个找茬的,而那位程先生却是面目谦和,一派不骄不躁的样子。

    于是心里就先生了些好感,仔细想了一下方慎重言道:“前朝有勘验大家宋慈著有《洗冤集录》,集各朝各代刑律之大成,各个地方的仵作都奉为经典,因而沿用至今。其中关于自缢的验尸描述中有这么一句:若真自缢,开掘所缢脚下穴三尺以来,究得火炭方是。”

    看到众人听得入神,仵作自己先失笑了一番才继续道:“从字面上来讲,大概是说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上吊自杀而死的,在他自杀的地方的脚下挖地三尺,找得到火炭的话,才能说明他是真的自缢而死。每每读到这里,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奉为圭皋经典的古籍怎会出错?”

    青州仵作皱眉道:“我操此业近二十年,看到的自缢之人甚多,也有三两例脚下有黑炭,大都是没有的,百者当中有五六宗罢了!有乡间传说脚下有黑炭的自缢之人是因为身负奇冤,人死之后怨气下降入地后形成黑炭,经久不灭以求伸冤,想来也是无稽之谈。我所知只有这些,不知程先生可有他解?”

    程焕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年轻时拜读过《洗冤集录》,极为推崇宋大家的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但是读到此处时也是不求甚解,恰好我性情孤拐,对这些事情颇有些钻牛角的劲头,就亲到其故里仔细探访。历时三个月之后,终于有了些许心得。”

    端了茶盏小抿了一口道:“我发觉宋慈先生原籍是建阳人,属于闽北之地。那里的土葬与他处有些不同,百姓们认为有土则生无土则死。流传至今的民俗中,都有在墓坑或墓窑中燃烧芝麻杆以暖坑焙窑的习俗,意在营造一方热土,来世可以尽快投生,并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世比一世活得更好。“

    青州仵作听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抚掌大笑。见众人齐齐望着,不由抚额羞惭道:“我今日是见猎心喜茅塞顿开,失态了,请先生继续……”

    程焕不由莞尔,“闽北自缢者往往选择山地林间,自缢后不想被人发现,希望日后自然坠入所缢脚下那块土地入土为安。于是真正自缢者在生前先掘一坑,烧些火炭并用泥土掩埋以暖坑,随后自缢与世长辞。宋大家查案时,不单勘验尸体本身,还会参考种种影响,并对自缢者的心态进行分析,实为我等之楷模!“

    青州仵作听完这席话只觉如黄吕大钟般震耳发聩,长揖一礼后恭敬走上前去讨教学问。一时间两人倒是相逢恨晚,一个说得尽兴一个听得用心。不过片刻工夫,程焕和那青州仵作已经差点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了。

    魏勉坐了大半天,终于捉到了嫌犯的尾巴,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一半回了肚子里。回头越看程焕这干瘦老头越顺眼,那脸上的细褶子是阅历,有些稀疏的白头发是行事老练,心想等会将这件案子了结之后,一定向裴青把这个活宝贝弄过来。

    接过青州仵作填写的尸格,魏勉正待细细查看,身边的卫士过来悄语了几句。魏勉微微点头,吩咐千户王义虎在此处招待好青州府衙的诸人,了结后面的事情,一要让逝者入土为安,二要安抚好情绪不稳的兵士。

    89.第八十九章 地牢

    一行人急匆匆走过时, 迎面而来的寒气激扬起了众人身上皂青色的羊毛大氅,像是雪地里竖起的一道道鼓起的旗帜。有普通的军士见了, 知道这是指挥使大人和他的卫士们经过,赶紧远远的避开。

    打开地下所设的牢房时, 一股潮冷土腥气息让魏勉不自觉地捂了下鼻子。随即反应过来,不过是有段时日没有下到这里了, 怎么就觉得这牢房阴暗逼仄, 气味腐臭难闻了?难道年岁大了, 心志也跟着软和了?舔着刀尖过活的人怎能心思散乱?

    真真是矫情,魏勉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地牢里,青州左卫前营小旗詹维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生了苔藓的脏污墙面上。头发蓬乱血迹四溅, 绽着白色棉絮花的衣衫破烂地悬在腰际上,半赤着的身子已经难见一块好皮子了。

    魏勉回头一看裴青的左臂上也缠了一道白布,几个跟着去的卫士也多少受了伤, 虽然算不上狼狈可也算不上精神。不禁皱眉问道:“怎么都挂了彩?”

    裴青低头回话:“都是卑职的错,一时急于将他拿下,好问出晏总旗的死因,不想这詹维知道事情败露, 竟然破罐子破摔, 浑不要命一顿搏杀。奉了大人的钧令,为拿到活口我们都不敢下死手。结果反而是我们一行人都挂了彩,才将这家伙拿下!”

    魏勉有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真是年岁越大越发古板, 行事一点都不知道变通, 你们的性命金贵,还是这罪人的性命金贵?他死了,我们只不过就是要多花费些功夫去查证,怎么能由着性子跟他一般见识!”

    边嗔骂边走进了詹维的身边,眯着眼睛细细打量。

    却不料绑得紧紧的人突然仰起头,鼓着腮帮子猛地唾了一口唾沫过来。魏勉抹掉脸上的沫子缓缓抬起头,在阴影里裂开了嘴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然后猛地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戳进了面前之人裸露的伤口里。

    詹维疼得直抽冷气,牙齿咬得咯吱响,脸上的冷汗像断线似地往下淌,却只是瞪大了眼睛气喘如牛般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众人。

    魏勉抽回手指,拿了一方素白手帕擦拭着血迹,面上却浮现出激赏之色,“好,好!有骨气,我敬你是条汉子!孩儿们,去把咱们看家底的好东西拿出来,也让这位英雄见识一下!”几个卫士躬身应诺,从里间抬出一张小铁床,又将一锅滚烫的开水放置在一边,然后又把一只巴掌大的短柄铁刷子放在铁床上。

    见詹维惊疑不定地望着,魏勉叉着腰哈哈一笑:“没见过这般排场吧?我来告诉你,这套家伙事名字叫涮洗。等会这几个人亲自服侍你洗个干干净净的澡,先要将你脱光衣服按在铁床上,再用滚烫的开水浇在你的身上,然后趁热用钉满铁钉的铁刷子在烫过的部位用力刷洗。”

    魏勉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为这个军中内奸牙梆子连连上火,好些日子都不得安生。阴仄仄地一笑道:“……刷到露出干干净净的白骨,一条条的血肉整整齐齐脱落,最后直到你死去时除了脑袋和躯干,双手双脚都是极漂亮的骨架子。当然,你不愿这帮孩子服侍你洗澡,就直截了当地把你做的事交代清白就是了!”

    詹维木楞楞地呆怔了一会儿,猛然反应过来这些人的真实身份。不由须发箕张眉眼欲裂,嘶声怒吼道:“你们是锦衣卫!堂堂正三品青州左卫指挥使竟然是锦衣卫!真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这群朝廷的鹰犬,杀了我吧,自会有人为我报仇的!”

    魏勉一脚踹在詹维的胸腹上,发狠道:“呵,还真当自己是节烈义士了!不知是谁泄露了军中的机密,让倭人长驱直入致使百姓涂炭?不知是谁勒杀了大营里的同僚,让人家失了家里的顶梁柱成了孤儿寡母?咱们锦衣卫的名声是不中听,咱们的确是朝廷的鹰犬,可也比你这胆敢勾结倭人谋算咱锦绣江山的奸人强!”

    一抹鲜血从詹维的嘴角喷出,他急剧地喘息一阵后,干脆闭了眼睛把头扭在一边沉默不语,任是魏勉如何诱哄胁迫如何暴跳如雷都自巍然不动,这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更加让人激怒。

    裴青一把拦住将近失控的魏勉,躬身劝道:“大人,今日您也累了大半天了,不若此处就交给我好了!”

    魏勉自上了岁数后就注重养生之术,明白自己今日不该妄自动了肝火,心口处的旧伤已经在隐隐作痛。于是轻微点头,边披大氅边自嘲,“我平生最见不得这种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满口的仁义道德一双眼睛进不得半点沙子的模样,轮到他自个的时候便是男盗女娼也是使得的。”

    詹维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却终究没有睁开眼睛。

    送走了愤愤不平的魏勉,裴青站在一边不由失笑道:“我可有日子没有看到大人动这么大的火气了,詹兄也是好本事!不过话说回来,詹兄昨晚漏夜杀人,也没想到咱们有本事这么快就站上门去将你缉拿归案吧!“

    詹维的左眼皮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却仍旧不语。

    裴青却毫不在意,仿若闲庭信步般走到铁床边,搬起一把掉了漆的木椅子坐下,然后拿起铁刷子极舒缓极认真地在厚实的铁面板上擦拭起来,不一会功夫,就勾画出一道接一道的整齐纹路。

    刷子与铁床之间的摩擦,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齿发酸头皮发紧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仿若没有尽头。半刻钟、一刻钟之后,詹维绑缚得紧紧的胳膊在绳下开始大幅度的扭动,大概是想甩掉近在耳边却深入骨子的噪音。手背上青筋坟起,抑或是想紧紧地捂住耳朵却又无能为力。

    几个卫士眉眼未动依旧站得笔直,裴青也旁若无人般专注,好似在弹奏一首极动听极悦耳的曲子。宫商角徵羽,一板、一眼、一撇、一捺都极具章法。看他这架势,大有把这张铁床整个磨穿的劲头。

    詹维呼吸都沉重了几分,额际上青色的血管暴起几欲昏厥。当一滴汗水顺着鼻尖徐徐滑落在地上时,他虚弱至极地开口道:“莫使这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了,你们想知道什么?”

    裴青将铁刷子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似乎这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无上美玉一般,伸出指尖弹除上面沾附的铁屑后才缓道:“詹兄说错了,这些怎么就是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呢?俗语说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管什么手段,只要管用就成。”

    裴青低垂了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得姿容昳丽,“我们一行人去逮捕你时,远远就看见你的屋子孤悬在大营的西南角。我就奇怪了,那屋子不但出行不便还光线阴暗潮湿临近茅厕,所有的门窗都糊了双层的高丽纸,其实以你的身份根本用不着住这么差的屋子。“

    看着詹维紧闭双目,裴青呵呵一声轻笑,细长的凤眼几乎眯成了一线,“我就问了带路的兵士,他说你一年四季连夏天都是这般紧闭门户,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你的怪癖,也惹得别人更加不爱与你结交!这却让我想起昔年我曾读过一本地方志,书里说沈阳府周边有个叫辽河口的地方,那里的人久居深山老林,除了必要的锅具和农具,家中都甚少有铁器。”

    裴青身形微沉,“新任的县令有些奇怪,派人去查看后才知道,因为那里的人自小就听不得铁器摩擦的咯吱声音,听到之后轻者会头皮发麻肌肤寒冷,重者会身体寒颤难受至极甚至会立时昏倒在地。呵呵,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古怪缺陷之人。我若没有记错的话,你的上峰说过你的家乡好似就是辽河口吧!“

    詹维抬眼望着眼前身材劲瘦颀长眉眼精致甚至可以入画的青年,心里却冒起几丝寒意,却是没想到这人连这种隐密事都知晓,蓦地就觉这人仿佛地狱罗刹般可恶。却见那人轻舒一口气斜斜靠在椅子上,姿态闲逸自在。似乎是在春花三月里,正与知交好友在桃梨花树下品茗,而不是在这肮脏潮湿的地牢里,面对着桀骜不驯的犯人。

    正恍神间,就听裴青幽幽一叹,“詹兄还错了一点,不是我们想知道什么,而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觉得哪些事情可以说说,我们就听听好了,反正我们才杀了辛利小五郎和他的儿子阿知拔都,想来现在一时半会儿他们是不会有空重新到陆上一游的!”

    地牢墙壁上悬挂着的壶形粗瓷灯爆了一下灯花,詹维重重冷哼了一声:“是我时运不济,落在你们的手里我认栽。我和晏超是同乡,家里都穷得叮当响,迫不得已才进了军营当了兵。外头有人高价收购军中消息,晏超负责搜集,我负责递送。”

    抬眼看到旁边做笔录的人手下的字写得飞快,詹维从牙缝里啐了一口血水在地上,继续道:“只要那边采用,一条就是五两银子,格外重要的就要另外加价,我和晏超从来都是五五对半开。今年过年时,我和晏超为了分成一事大吵了一架。他仗着比我多读了几天书,多认得几个字,坚持要三七开,要不然就要出首告发我。”

    詹维神色闪过一道狠厉,“因为对外联系之人一直都是我,他从来没有露过面。凭什么?我冒得风险最大,得到的却最少,我一怒之下就杀了他!又怕事后追查,就将他伪成自缢的模样。”

    裴青微微一皱眉,这番说词合情合理,有起因动机,有细节过程,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是为什么心里直觉有地方不对——似乎是太顺利了些!

    不对,事态反常即为妖!

    90.第九 十 章 幕后

    地牢里的烛火忽明忽灭, 一行人出了牢门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有卫士悄声问道:“大人, 不知这詹维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裴青在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树下站定, 伸手接了几朵雪片,看着那片晶莹在手心里融掉,心里却是想到珍哥怕是还在回广州的路途上?也不知道一路上是否顺利?有没有遇到什么事?虽然有武师护送,珍哥也不是寻常的女子,但还是不免让人有些牵挂啊!

    小姑娘自小生活在南方, 还没有看过几次雪。那次和她一并在羊角泮击杀倭人辛利小五郎过后,回途当中下起了鹅毛大雪。小姑娘当时那个高兴劲, 全然不见了平日的稳沉,只是一个劲地雀跃着转圈圈。却不知她一门心思在看景,别人却在专心致志地看她。

    雪地上恣意放舞的女郎, 美而却不自知!

    收回手掌, 裴青怅怅地拂去大氅上的雪粒, 转过头时脸上温情脉脉的表情瞬间变得冷硬,轻哂道:“半真半假罢了,决不能尽信。就算晏超真是他杀的, 那方知节中的毒又是谁下的呢?这家伙看着认命一般什么都招认了, 对于其间的过程却含糊其辞半个字都没有多说。”

    裴青眯了眯细长的凤眼, 一股肃杀之气便悄然而生,“……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连死都不怕,却不自觉地回避着咱们的纵深挖掘。军中情报的泄密案、两件杀人案竟一股脑地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了, 你们见过这么配合这么老实的犯人吗?指量用这么几句话就打发咱们, 当咱们是三岁小童呢!”

    经过这一日一夜的调查, 经查实死者晏超的确有时常往家中捎带财物,这些财物的总额也的确超出了他一个总旗的饷银。但是以他的身份有些灰色收入,或者收些下面的孝敬也不是多大的过错。偏偏这回詹维一口咬死了他,说是两个人合谋窃取军中机密用以谋取金银,这下竟然变得一时死无对证,案子也变得僵持住了。

    裴青回头问:“晏超的那个相好找着了吗?她交代了些什么?”

    有卫士回道:“找到了,因为是个妇人不好带进营中,就派了两人把她看守着。那妇人的丈夫远行,家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和灶上的婆子服侍,长得倒是过得去,难怪要在外头勾搭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