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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

      如同茫茫江水中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岸。

    传来他父母幼弟的死讯,是在山中读书

    的第三年。

    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攒够了银两,便带着妻小,举家南下,谁知路上遇到打家劫舍的强盗。看见积攒半生的银两落入他人囊中,一向温吞的男人突然像发了疯的狮子一般横冲直撞,结果不言而喻,一家三口,皆成为刀下亡魂。

    他多方打听,几经周转,终于敛回他们的尸身,安葬在后山。

    从此世间,再没有一盏温暖的灯是属于他。

    他就像失去了方向的孤舟,将永永远远流浪在黑暗的大海中。

    转眼,又是中秋佳节。

    当初他站在月色倾洒的木窗下,偷看那一家三人分吃月饼,心中亦觉欢喜,如今他站在冰冷沉寂的坟旁,如玉容颜被手里的火把照得如同鬼魅,白袍被山风吹得猎猎而动。

    为什么!

    为什么再一次抛弃他!

    为什么连站在窗外看他们吃月饼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阿阿。

    远方树影重重间传来寒鸦低叫。

    好像永远也吹不完的山风从四面八荒袭来。

    他站在寒风中,站在死一般的荒寂中,忽然觉得可笑,眼角甚至有泪水笑出。

    清丽的容颜在火光中,一点一点变得扭曲。

    “啪”地一声,火把在坟前掉落,干燥易燃的荒草很快引发大火,三座由石头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坟吞没在熊熊烈火中。

    火光跳跃在少年漆黑幽深的眸底,结合那张冷酷扭曲的容颜,显得格外诡谲奇魅。

    世人信奉入土为安,再苦大仇深的冤家也不会做出毁人坟墓之事。

    亲手烧毁自己双亲幼弟的坟,如此骇人之事闻所未闻。

    这是何等的罪过,何等的大逆不道!

    又是何等的……绝望。

    很快大雨倾盆,整个山林都笼罩在银丝织成的网中,雨天路滑,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慎摔了一跤,头发、衣衫上全是雨水黄泥,脚踝骨更是像断裂了一般钻心地疼。

    他茫然地跌坐在冰冷湿滑的泥泞中,扬起满是雨水的面容,望四周空无一人的山林,望远处黑暗阴森的树影,望头顶磅礴如织的大雨,望身后白烟袅袅的荒坟。

    真正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书院,只记得那一夜电闪雷鸣,大雨磅礴,他孤身一人跌坐在大雨中,白袍上全是黄泥,当真狼狈至极。

    次日学子们归来,发现那三座坟被烧焦了一半,只道是天雷作怪,宽慰兰芷莫要伤怀,哪里有人想到,正是眼前这个温文尔雅,柔和有礼的兰芷,亲手烧毁自己父母,幼弟的坟。

    “轰隆”一声惊雷巨响。

    窗前的雨越来越大。

    “唔……好大的雷。”

    睡在案边的夙丹宸被雷声惊醒,看见雨丝从半开的窗台飘进,便起身来到窗台,取下竹撑,阖上窗,回来时顺手取了一件青黛披风,披在神情异样的人身上。

    刚触碰到兰子卿的身体,寒意顺着指尖传来,叫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唔……子卿的身体好冷。

    “子卿,你脸色好差,是不是病了?”

    眼前的如玉容颜被灯火映照得迷离而又恍惚,素来幽深如墨的眸此刻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上的青黛披风。

    “子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夙丹宸瞧出他神色很不对劲,心里顿时

    慌张起来。

    兰子卿失神地望着面前满是关怀之色的俊颜,抬起修长如玉的手,抚上那双晶亮纯良的桃花眼,细细地划。

    “殿下……”

    他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拉回神智,痴痴地望着眼前一脸紧张的人,眸底隐约可见水光,清雅的眉目间除了复杂之外,还有一分……脆弱。

    脆弱?

    夙丹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中,子卿虽然外表柔弱,性情却是强势而又霸道,自己在他面前,从来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何况子卿聪明过人,处事永远都是一副淡泊柔和的模样,好像天下间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有时他不禁想,究竟什么样的事才能让子卿慌神。

    如今这个一向淡泊而又强大的人,却在他面前流露出了脆弱。

    夙丹宸的心一阵抽紧。

    “子卿,你到底怎么了?”

    兰子卿笑着摇了摇头,在拨亮的灯火中轻轻枕上他的肩头,垂下睫羽,轻声道:“臣不过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夙丹宸听他这样说,不免问道:“是什么样的陈年旧事,叫子卿如此念念不忘?”

    肩上一阵沉默,过了半响,方听得他轻轻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年赠与臣的那块月饼?”

    夙丹宸想了想,点头。

    他记得那是三年前的中秋佳节,他闲来无事,便亲手做了一些月饼,挑了几个成品装成一盒,拿去送给母妃,后来在玉龙阶下遇到一个身穿紫金官袍,眉目极是雅致的公子,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如此俗艳的紫金官袍穿得这般淡雅出尘。

    正呆愣之际,那个人从阶上走下,来到自己身边,拱手说,臣兰子卿见过三殿下。

    他回过神来,心想,原来这位清雅的公子就是外公常常在自己面前提起的新相,兰子卿。

    他对眼前这位不卑不亢的臣子颇生好感,打开自己的紫檀木盒,拿了几个月饼硬往他怀中塞,后来他怕自己的月饼冷掉,便匆匆与他告辞,赶去母妃的宫殿。

    仔细想起来,好像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那时子卿接过月饼,神色说不出的怪异。

    “子卿说得陈年旧事,难道就是这件事?”

    夙丹宸颇为不解,这样一件小事,哪里有值得怀念的地方?

    枕在他肩头的美人既未说是,也未说不是,但是夙丹宸明显感觉到,子卿更抱紧了自己一分,抱得好紧,好像不这样做,自己便会离开他似得。

    这种强烈不安、害怕的情绪通过两个人严丝合缝的搂抱传达给了夙丹宸。

    子卿在害怕什么?

    他想不出来,他此刻唯一能做得便是紧紧搂住今夜格外反常的人。

    “殿下当初赠与臣的月饼,味道很好。”

    沉默了半响后,肩上的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莫名的话。

    夙丹宸愣了愣,“子卿想吃月饼?那改日我做给你吃。”

    兰子卿轻轻点头。

    由那个黑暗绝望的夜晚而引发的冷寒戒备,缓缓融化在温暖得叫人贪恋的怀抱中。

    窗外狂风暴雨越演越烈,刮得窗纸沙沙作响。

    雷鸣还在继续,夜空被闪电划破,露出恐怖而又阴森的面容。

    一如当年。

    不过这一次,他再不会孤身一人跌坐在山林夜色芒芒的雷雨中。

    这个人,会陪他走过这一生。

    不是吗。

    第58章 庆功宴

    之后几日, 浔阳风浪渐渐趋于平静,兰子卿有条不紊地处理完晁氏一族遗留下来的问题后,人也渐渐清闲下来。

    白日, 他陪闲不住的夙丹宸游舟泛湖、踏青赏景, 到了晚上,夙丹宸乖乖地枕在他腿上, 在书架上随手挑一本书,陪他挑灯夜读。

    期间, 夙丹宸特意亲手做了几个桂花月饼, 送到兰子卿面前, 兰子卿见了后,神色说不出的怪异,莹白指尖微颤地拿起其中一块, 好像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叫夙丹宸看在眼里,好生奇怪。

    偶尔夜空明净、星辰璀璨之际,兰子卿则命人点亮梅林中的灯柱,在月光披洒的梅林间, 与夙丹宸同坐在揽月亭中,陪他小酌两杯梅花酒。

    每每这时,夙丹宸那双湿润无辜的桃花眼便显得格外明亮, 满脸欣喜地说个不停。

    他本就是话多之人,尤其是心情愉悦的时候,天南地北家长里短总有话说,一件无聊至极的小事从他嘴里讲出来偏偏让人觉得妙趣横生。

    兰子卿便在一旁静静地听, 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墨眸里全是爱意。

    梅花酒的清香飘满整个梅林。

    甜腻得叫人沉醉。

    这真是两人交往以来,最开心最甜蜜的一段时光。

    兰子卿忘记复国,忘记太子,忘记身份。

    夙丹宸身边没有柳含烟,没有应玄,没有云茉。

    只有他和他。

    世人所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莫过于此。

    然,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好景不长。

    夜半三更之时,一向睡不熟的兰子卿被一阵“咕咕”叫的鸽子声惊醒,轻手轻脚地掀被下床,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俊颜,确定他没有被自己惊醒后,方披衣出屋。

    屋外庭院中洒着一片清寒的银光,一只通体雪白的灵鸽正停留在月季枝上,看见人出来,毛茸茸的喉管里极有灵性得发出“咕咕”声,扑动翅膀,飞向兰子卿的肩头。

    兰子卿捉住灵鸽,取下它脚边的竹筒,然后放飞灵鸽。

    他从竹筒里倒出一卷细长的纸,缓缓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