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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她开始发抖,捡起一根树枝,“大东,你把它当刻刀,画个图给我看。”

    玲珑多么期盼他能接过树枝,哪怕只画个简单的圈都好,但他没有。僵持片刻,他缓缓地、缓缓地撤回手。

    那一刻,玲珑觉得天地都灰暗了。

    寄虹捂着脸蹲下,哭声溢出指缝,“对不起……对不起……”

    从此青坪再无“左半刀”。

    一连数日阴霾,寄虹的心情跟老天一样难见晴空。母亲忌日这天,同寄云上坟,寄云泪水涟涟,她却一滴眼泪都无。母亲的牌位如今仍孤寂地锁在封抄的霍宅,作为罪人,她没资格哭泣。

    “娘,不哭……”宝宝瘦瘦的小手一下一下摇着娘亲的大手。

    寄云俯身搂着女儿,眼泪未止,但颇觉安慰。霍家没了,至少她还有贴心的女儿。

    回到城里,街边有个卖糖画的,吸引不少孩童,宝宝也走不动步了。寄云哄着说:“回家去,娘给你做好吃的。”

    “一个糖画值什么的。”寄虹掏出荷包,问宝宝,“喜欢什么样的?”

    宝宝看看娘亲,不吭声。

    寄云摸摸她的头,“小鸡还是小猫?”都是宝宝养的小动物。

    得到娘亲的同意,宝宝才弯起眼睛,“小鸡!”

    两只手攥着寄虹买给她的大肚子小鸡,宝宝前后左右地看,舍不得舔一口,像得了了不得的宝贝。

    寄云不由心酸,她命苦,做女儿的也跟着受苦。

    寄虹正系紧荷包,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手里就空了。回头只见一个刺猬头的小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眨眼就拐进小巷。寄虹一跺脚,“嗨!又是他!”风风火火就追了过去。

    寄云担心她闹出事端,嘱咐宝宝待在原地别动,急匆匆跟过去,转进小巷,见寄虹气哼哼站在巷口干瞪眼。寄云劝道:“算啦,小孩子而已。”

    寄虹把姚晟的事讲给她听,寄云叹气,“怪可怜的,跟宝宝一样,都是有爹也等于没爹。”

    两人往回走,寄虹埋怨她怎能把宝宝一个人丢下,寄云笑道:“她很听话的,从来不乱跑。”

    然而走回卖糖画的摊前,两人傻眼。宝宝不见了!

    宝宝等了一会不见娘亲回来,又被摊主驱赶,便朝她走的方向去寻,经过一个死胡同瞥见墙根的竹篓晃来晃去,她以为是小猫小狗,兴冲冲推开盖子,扒着篓沿往里一瞧,竟然是个人。

    那小子一张脸脏得只露出白眼珠,头发乱蓬蓬支楞着跟刺猬似的,说话也带刺,“滚开!不然我打你!”

    跟她捡的野猫一样害怕人。她伸出小手,“跟我回家吧,我家有吃的。”

    “刺猬头”呸了一声,往胡同口瞄一眼,见没人追来,蹭地跳出竹篓,大概是肚饿体乏,身手不利落了,脚尖被篓沿绊了一下,摔了个大马趴。

    他没喊疼,宝宝却赶紧上前,学着娘亲哄自己的语气摸摸他的头说:“乖宝宝不哭,给你吃糖。”把糖画递给他。

    “给我?”这一年多他吃的东西不是捡的就是抢的,偶尔有人扔个窝头还是馊的,现在这个个头小小的女娃居然送他糖吃!热烘烘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一闻就知是刚出锅的,她一口都没吃就送他了?

    宝宝郑重地点头,往前递了递。

    “刺猬头”不客气地抓过来,三两口就塞进嘴里,真甜!

    宝宝听着他嘴里嘎吱嘎吱的声音,不由舔了舔嘴唇。

    “刺猬头”吃完,习惯地吮了吮手指,却被宝宝抓住,“流血了……”小脑袋凑近手掌,小口小口轻轻地吹气,像哄猫狗那样细声细气地说:“吹吹就不疼了……”

    “刺猬头”最忌讳被人抓住,这次却没推开。她温柔的吹抚似乎真有镇痛作用,不光手掌,浑身的伤都不疼了。

    “宝宝!”寄云和寄虹找遍街巷,终于看见宝宝的身影。寄云奔过来搂住她,声有余悸,“吓坏娘了,以后可不准乱跑了。”

    寄虹瞥见“刺猬头”,顿时捋胳膊挽袖子,“哟!小子,这回看你往哪跑!”

    他脖子一梗,“要钱没有,要打就打!”

    宝宝急忙拦住寄虹,“不要打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寄云,“娘,把他带回家好吗?”

    寄云望着他,“愿意吗?”

    宝宝拉住他流血的手,力气不大,他却甩不脱,梗着的脖子慢慢慢慢软了下来。

    这是他流浪一年多来,第一次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而不是泡泥塘,第一次穿上崭新的衣服而不是垃圾堆里扒出来的,第一次毫无戒备地饱餐一顿而不用被追赶。

    “你叫什么?”寄云给他梳头时问。

    “我大名叫姚天门,云姨可以叫我天天。”吃饱穿暖,他一样是个懂礼的孩子。

    寄云叹了口气,“天门”跟宝宝的大名“老宝”一样都是赌桌上的名词,俩孩子爹都是极品赌棍。

    收拾齐整,寄虹夸赞,“多精神的小家伙,往后别干偷鸡摸狗的事了。”

    天天垂着头走出房门,宝宝招手唤他,他蹲在宝宝身边,沉默地帮她从鸡笼里捡鸡蛋。寄虹端着鸡食走过来,他拉住她。

    “你们是在找我爹吗?”

    寄虹已经对姚晟不抱希望,不想峰回路转。天天领着她们回到木棚时,远远便听见焦灼的呼喊,在子夜寂静的山岭中格外揪心。

    “天天!天天!你在哪?快出来!出来吧……是爹呀,是爹……”木棚外头,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头发乱草窝一样的男人正绝望地四处找寻。

    天天一直紧抿着嘴,听到最后忍不住喊了一声“爹”,撒腿奔到近前。

    姚晟怒吼,“跑哪去了!我以为你——”抬手要打,不想被人挡住。

    “有你这样一个爹,他还能活着都是奇迹。”寄虹冷冷地说。

    姚晟呆住。看看焕然一新的儿子,翕动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

    寄虹讲述了前因后果,痛斥道:“我见过家破人亡的,欠债生病的,都没像你这么没出息,一个大男人活得像个老鼠不见天日。你葬送自己没人管,可你还有个儿子,他这一辈子刚开头就被你这亲爹亲手葬送了!”

    姚晟抱头蹲下,痛苦地抓着头发,“我、我是没法子啊……赌场的人拿刀追我……我一个子儿都没有……”

    “人可以没钱,但不能没骨气。如果你不逃不怂敢认账,日子多苦你都是你儿子眼里顶天立地的爹!”

    姚晟被寄虹震住,抬起头,正对上天天渴望的目光。

    寄云不忍天天再次流落街头,鼓起勇气劝道:“咱们为人父母都是为了孩子,难道你要一辈子东躲西藏,看着天天走上邪路吗?”

    每个人生命中都会遇到几位贵人,寄云和寄虹就是姚晟的贵人。

    他跟随寄虹敲开宝来当铺的门时,已经做好了狂风骤雨亦不回头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伍薇站在前店门口,只问了一句话,“以后还赌吗?”

    他刀砍斧剁地说:“绝不再赌!违者断指!”

    伍薇便打开通往内室的栅栏门,偏了偏头,示意姚晟入内。

    姚晟热泪盈眶。在前店他是欠债的外人,而进入那道栅栏门,他仍旧是宝来当铺的自己人。

    伍薇边写约书边头也不抬地说:“你欠赌场的钱我替你还上,和偷宝来的钱一并记账,往后从工钱里扣。你从前是管事,但现在从伙计做起,做得好就高升,做不好就走人。我不是大善人,再有贪污滥赌的事,公堂见!”话说完约书也写好,“签字吧!”

    姚晟没有提笔,而是按上鲜红的指印,如同生死状。他直视伍薇,“绝不会。”

    伍薇爽朗一笑,再提笔写下一份当票,“丫头有两下子,虽然没追回钱,到底追回了人,姚晟的这份银子归你了。”把当票和银票交给寄虹。

    银票是意外之喜,寄虹连声道谢。

    “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要谢你该谢严冰。”

    “严冰?”寄虹讶然,“与他何干?”

    伍薇这才发觉她并不知情,这两人不知演得哪出哑谜,她不好搀和,便打几句哈哈把迷茫的寄虹半推半送请出门去。

    这天寄虹的梦里,严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幻化成高山般白花花的银子,她激灵一下醒了。

    娘呀,太恐怖了。

    左右是睡不着了,她翻出一把菜刀,溜出家门,绕到霍宅后门。后门同样贴封落锁,她拽着锁链拿菜刀慢慢地锯。

    忽听身后有个凉凉的声音说:“改行做女贼了?”

    寄虹手一哆嗦,差点把菜刀掉地上,严冰眼疾手快接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小霁月想偷偷翻墙出去玩,奈何爬上树后就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不巧被寄虹发现,赶忙喊人又搬梯子又抬棉被。

    小霁月害怕了,手一松掉了下去,把寄虹吓得脸都白了。

    一双大手稳稳地接住霁月,搂在怀里。

    严冰斜了旁边余惊未了的女人一眼,凉凉地说:“从小就淘气又蠢笨,也不知道是继承谁。”

    寄虹:“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

    严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寄虹这才反应过来,“咳……那个,一孕傻三年你没听过吗?”

    严冰放下快四岁的小霁月,一手环住寄虹的腰身,一手抚上她的小腹,“娘子,你是不是又有了?”

    喂!不带这么损人的!啊等等!也许……说不定……

    ☆、伊人水一方

    寄虹心虚,“你跟踪我做什么?”

    严冰朝她身后扬扬下巴。

    她回头,小白立刻热情地摇起尾巴。

    严冰把菜刀放旁边,“你想回家?”

    寄虹仰望高大的院墙,夜色眸色两茫茫。“娘的牌位在里头。”

    严冰心头一跳。朦胧星光下,两个人相对默立,一个仰望,一个垂眸,气氛忽然有点感伤。

    “严冰……”

    他抬眸。

    “典当之事是你托伍掌柜相助的吗?”寄虹看入他双眼,眸中星光点点。

    严冰措不及防被那星光晃了心神,不自在地别开脸,“……你说是就是吧。”

    “谢谢你。”

    严冰僵了一下,机械地点点头,迈着三分顺拐的步子往外走。小白毛茸茸的脑袋拱了她一下,似是道别,扭着屁股追上主人。

    他却又停步,指指菜刀,“别这么干了,被发现要入罪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她在目光逼视下被迫点头,他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