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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随着李存勖的出生,曹夫人更加受宠尊贵。她很清楚,这一切都因为她生下了李克用的第一个儿子。她自然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李存勖上。

    相比李克用,曹夫人更希望李存勖知书达理。她不是那种对权力有着极度渴求的女人,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平安。成为李克用的长子,意味着李存勖将很有可能在以后成为河东的主人。她不希望李存勖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战场上的疯子,更不愿看到他成为除了带兵打仗什么都不会的一介武夫。完成了李克用交代的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等必须的任务,曹夫人便亲自上阵,守着自己的宝贵儿子读书写字。曹夫人相信,学会这些东西远远比懂得杀戮要可靠得多。

    而对李存勖来说,他的童年被他的父母瓜分了。他要让父亲满意,也要让母亲满意,还必须要让河东那一双双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人满意。因为,他是李克用的儿子。他是将来的河东之主。普通孩子的欢笑和嬉戏几乎与他无缘。而责任和荣誉却早早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每天苦练骑马射箭,或是在母亲身边安静读书的小男孩,却有自己的秘密。

    3 少年的秘密

    很多年之后,李存勖都不会忘记那个午后。那个如梦如幻的场景就像是命中注定的遇见。一旦遇见了,便再不能忘记,更无法放弃。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李存勖照例在书房中练字。这段时间父亲又率军征战在外,母亲身体不适,陪了他一会,便早早回房休息。李存勖放下手中的毛笔,揉揉酸麻的手腕,从书案前站了起来。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像有某种力量在牵引着他。他漫无目的地步出了书房,向偏院走去。

    院门没有锁,他轻轻推开门,探头看了看外面。一条窄窄的巷子,树影斑驳,一个人也没有。他失望地皱了皱眉头,扭头转身。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李存勖走到巷子里,仔细聆听,似乎是鼓声,但又和他平素听到的军中战鼓完全不同。

    战鼓的声音他并不陌生。校场上,每当急促的鼓声响起,就会有无数身披铠甲,手执利刃的士兵们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但现在他听到的鼓声却如此奇特。动感而有节律,但又不乏力量。与之相比,战鼓的声音倒显得粗暴喧嚣。李存勖异常兴奋,他开始循着鼓声寻找声音的来源。

    走过这条巷子,一座废弃的庙宇出现在面前。毫无疑问,声音就是从这里面传来的。李存勖跑了进去,鼓声正从大殿的门后源源涌出。他用手试了试殿门,大门虚掩,并未上锁。李存勖轻轻推开一道门缝,蹲在地上,向内窥探。这一看,他就像被磁铁牢牢地吸到了地上,再也挪不开双脚。

    数名乐师立于大鼓之后,挥动鼓槌。更有数十人披甲执戟,列阵起舞。随着鼓声急缓高下,那兵阵不断变幻,更作来往击刺,左右搏杀之状。鼓声高潮处,琵琶、五弦、铜钹、笙、箫等乐器齐鸣,一时声震如雷,激荡天地。李存勖仿佛看到千军万马正从眼前滚滚而过,看到战旗猎猎,英雄血沸。他从未见过战场,更没见过真刀真枪的厮杀,但那一刻,竟然有一股英雄气从心底喷涌而出,荡气回肠。

    乐阵散开。一人抚琴,一人吹笛,静谧空灵的曲声中,一位青衣女子缓缓步出,悠然唱道:“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乐律一转,如江水奔涌,又似柳絮飘飞。青衣女子又婉转唱道:“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李存勖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美景,清澈的江水穿过云雾缭绕的奇峰峻峡,清风徐徐,柳枝青青,人们三三两两漫步江边,欢歌笑语,如同人间仙境。李存勖彻底陶醉在如诗如画的美景中,他的内心变得宁静而清澈,他缓缓站起身来,手扶门框,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忽又听鼓声响起,密如雨点。但又和方才大鼓声音不同。李存勖好奇地从门缝中向内细细端详。只见一只大鼓被围成漆桶形状,下以床架相承,一名乐师正以两只鼓槌快速敲击。鼓声激越,势若风雨。李存勖心头一震,只觉方才低垂于江的云烟瞬间散尽,自己竟置身于苍茫原野之上。抬头望去,蓝天白云,大雁南飞,好一派秋高气爽!李存勖满心欢喜,竟不由自主地推开那扇门,闭眼仰头,向空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想贪婪地呼吸那初秋旷野中清爽的空气。

    “小主人!”鼓声骤然停息,一声惊呼彻底把李存勖从梦中惊醒。领头的乐师常在郡王府中行走,认得李存勖,猛然见到,不由得高呼起来。伶人们一听,急忙放下手中乐器,恭敬地向李存勖行礼。李存勖却顾不得这些,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乐器。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般好玩?”

    领头的乐师恭敬地回道:“小主人。祭祀大典在即,我们正在排演曲目。”

    “刚刚敲的是什么?”

    “是以羯鼓敲击的乐曲,叫做《秋风高》。”

    李存勖听过很多次鼓声,那震耳欲聋的军鼓几乎令他窒息,但他从不知道,鼓声还能把他带进那样悠远高深的境地。“她方才唱的又是什么?”李存勖指着那个青衣女子。

    “那是竹枝词。是一个叫刘禹锡诗人所作之词编排的曲子。”

    “再之前大鼓又叫什么?”李存勖越发好奇。

    “那是秦王破阵曲。是太宗皇帝御手亲谱之曲。”

    秦王破阵曲、竹枝词、秋风高,在李存勖听来,这些词语优美而陌生。原来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动人的名字。

    “小主人……小主人……”一个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快跟小人一起回去吧!到时候夫人追问起来,小人可担待不起啊!”内侍哭丧着脸,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李存勖用依依不舍的目光又扫视了一遍那些奇形怪状的乐器,嘟着嘴极不情愿地转身离开。

    一次奇妙的音乐之旅就这样戛然而止。但这扇窗已经打开,就再也关不上。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这一生的挚爱。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毫无生气的文字,除了骑马、射箭与打仗,原来还有能够如此打动人心的东西。那天之后,这个大殿成了李存勖的秘密。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偷偷跑到这个废弃的寺庙,小心翼翼地扒开那扇门,贪婪地享受音乐和歌唱带给他的乐趣。

    但李克用亲自任命的教官依然每天都来。不管李存勖愿不愿意,他首先得完成父亲要求的任务,变成一个神射手,一个好骑师,甚至是一名好统帅。

    他的母亲曹夫人却有不同的想法。她原本就是中原女子,家境也不算差,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她看来,治理天下靠的不是武力和杀戮,而是知识与品德。更重要的是,经历了这个乱世,她更渴望为她的家庭找到平静的一隅之地。扫平四海,统一天下,这对她来说,显得太遥不可及了。她爱她的儿子,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背负上这样沉重的负担。丈夫仅仅为了和朱温斗气,就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她只希望母子平安,这个家族平安,足矣。

    对李克用近乎疯狂地让儿子成为他的复制品,曹氏嘴上虽然不说,但内心深处是抵触的。她不希望李存勖变成一个战争狂人。不管怎么说,多读读书,适当地接触一些音乐、诗词,对李存勖未免不是一件好事。丈夫那首爱唱的“百年歌”中不就说了么:“高谈雅步何盈盈”。不读诗书,不通文雅之事,如何能高谈雅步?于是,除了圣贤书,曹氏开始有意识地让李存勖接触一些关于诗词和音律的书籍。

    李存勖终于在被父母瓜分的童年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空间。质朴无华的乐府民歌,慷慨悲壮的建安风骨,狂放不羁的竹林七贤,遍地珠玉的盛唐诗歌,都让他沉迷其间,陶醉不已。而晋王府的乐师、伶人们排演的地方照例是他的最爱,他尽一切可能偷偷跑去听乐赏曲,那里简直成了他唯一能找到快乐的地方。

    很快,曹氏发现了儿子的异样。在自己面前一向安静听话的李存勖开始变得魂不守舍。书房里、校场上更常常找不到他。母亲的直觉让他知道,儿子肯定有什么事在瞒着她。但还没等她问出个所以然,秦国夫人刘氏却找上门来了。

    “妹子,有个事儿,我寻思了半日,还是要和你当面细谈为好。”

    “哦?姐姐有何见教,但说无妨。”曹氏一向对秦国夫人极为敬重,两人关系素好,平日里都以姐妹相称。

    刘氏面带忧色,放低了声音道:“我有耳闻,听说存勖最近沉迷声乐之事,经常偷偷跑去和王府中的那一群乐师、伶人玩耍,很不成体统。”

    曹氏只觉得心中猛跳,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堂堂王子,沉迷声乐不说,还跑去跟乐师、伶人嬉戏胡闹,这确实是很不像话的一件事。在刘氏面前,这是自己养子不教。

    “你我是好姐妹,有些话不妨直说。我素知你为人,勖儿的事必然不能全怪你。但王府中人心叵测。特别是大王刚娶的姓张那厮,自恃有几分姿色,竟想在郡王府中呼风唤雨。我看这厮心机颇深,一旦让她知悉,难保不会在大王面前说你和存勖的坏话,让自己上位。这等关节,小妹你不可不可防啊!”

    曹氏听罢,花容失色,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抽泣道:“勖儿如此胡闹,这是我教子无方。多谢姐姐指点!”

    刘氏叹了口气,拉住曹夫人的手,轻声道:“你我同气连枝,所作都是为了大王和这个家。如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勖儿一人身上,千万不可闪失。妹妹辛苦,切记切记!”

    送走刘夫人,曹氏心急如焚。她做梦也没想到,只不过是让儿子接触了一些诗文、音律,竟然会让他沉迷其中。这让曹氏大吃一惊。在李克用的家族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虽然李克用在酒酣兴奋之时偶尔也会唱上几首乐府诗,但那纯粹是一时之兴。包括他的众多养子在内,偌大一个家族每天关注和谈论的都是骑马射箭,带兵打仗。如果不是这样,沙陀人也不可能在强敌环伺的艰难情况下,从天山之麓一直打到黄河以东,直至名扬天下。弓马是沙陀人的立足之本,这一点,曹氏心知肚明。

    刘夫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她也听说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道理。历来帝王之家,最忌讳的是看到子孙玩物丧志。更何况,李克用对他的这第一个儿子寄予了如此之大的希望。王府之内,眼线众多,一旦给人落下口舌,很可能就成为今后打压她儿子的绝佳理由。如果让李克用知道儿子小小年纪就沉迷音律,不顾体统和一群伶人嬉笑打闹,李存勖今后的人生或许将一片漆黑。无论如何,李存勖首先是李克用的儿子,这决定了他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曹氏越想心中越急,连唤下人去找儿子。果然,李存勖又从王府中消失了。肯定又在跟伶人玩耍!曹氏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当即带着贴身丫鬟奔往废庙。

    一进门,曹氏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李存勖正被一群伶人围着,头戴珠冠,身穿戏袍,和众人嬉笑打闹,好不开心。

    “存勖,你贵为王子,却和这些伶人们嬉笑打闹,成何体统!”母亲一声怒喝,让李存勖猛地打了个寒战。所有人都呆立当堂,不敢动弹。曹氏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过去,一手拎住李存勖的耳朵,生生把他拽了出来。李存勖疼得满面通红,却不敢出声。

    “即刻把他给我带回书房!”

    丫鬟赶紧拉住李存勖就往外跑。

    “今日起,谁再敢跟王子嬉闹,不要怪我手下无情!”素来和蔼可亲,极有涵养的曹氏,此刻面若寒霜。众伶人、乐师都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应允,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曹氏转身而去。迈出庙门的一刻,她忽然觉得一阵心痛。她从来没对儿子这样发过火,但这一次,她不得不这样做。

    “儿子,可知母亲今日为何要这样对你?”看着满眼泪水的李存勖,曹氏实在于心不忍。

    李存勖呆了半响,一言不发。

    “你贵为陇西郡王公子,今后还要继承父业,担负李家一脉的荣华,岂能和一帮下人嬉笑胡闹?你也读过孟夫子的文章,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你这样胡闹,可知他会怎么想,会生多大的气?”

    李存勖最怕的是他父亲,一听这样说,当即吓红了脸,连忙点头。曹氏叹了口气,转过身,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母亲大人不要伤心,存勖一定好好练武习字,不让母亲大人担心!”

    看着儿子稚嫩的双眼里闪动着的泪花,曹氏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喜是忧。她蹲下身子,用手绢拂去儿子眼中的泪水,语重心长地说道:“儿子,你一定要记住最紧要的一件事。”

    李存勖抬起头,母亲的这句话直击内心。“无论何时,都要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4 兵者,威也

    “无论何时,都要在你父亲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李存勖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他敬畏父亲,但对母亲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依赖和信任。他相信,母亲这样说,必定有很重大的理由。虽然年仅十岁的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话中的深意,但母亲说话时那语重心长的样子却牢牢刻进了他的头脑里。毫无疑问,这句话对自己,对母亲都极其重要。

    李存勖暂时按捺下对声乐诗词的狂热爱好,全身心投入到练兵习武当中。李克用每次回到太原,都能见到李存勖愈加娴熟地在马背上飞驰,能见到他更加精准的箭术。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勇武,李克用满心欢喜。这几年,他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每到夜深人静时,这团火就会熊熊燃烧。

    中和四年,他与朱温共击黄巢,在华州与黄巢之弟黄邺作战。当时,黄邺指使全城守军对李克用和朱温破口大骂。李克用被骂得火冒三丈,当即让部下对城上放箭,让敌兵闭嘴。没想到以射术独步天下的沙陀人连连放箭却无一能中,引来敌军一阵讪笑。此时,朱温身后闪出一员白袍小将,取箭引弓,一箭射出,敌将应声而倒。后来,李克用知道,这员在两军阵前大出风头的小将正是朱温的长子朱友裕。

    这么多年,每每想到自己的死对头朱温有个这么厉害的儿子,李克用就觉得窝火。他娶了刘氏多年,但膝下却一直无子。现在好容易和曹氏生了个儿子,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强过朱友裕。无论如何,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李克用的儿子远比那个放牛娃出身的朱温后代强。虽然李存勖现在才刚满十岁,但李克用已经急不可耐。

    机会很快就来了。乾宁二年(895年),邠宁节度使王行瑜自恃兵强,出兵威胁朝廷,要求唐昭宗封自己为尚书令。数年前,此人曾联合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攻取汉中,劫掠关内,迫使唐昭宗李晔处死宰相杜让能。王行瑜胃口越来越大,竟然想把持朝廷大权,唐昭宗李晔当然不可能答应。王行瑜欺负朝廷上了瘾,见要求被一口拒绝,于是出兵向长安大举进攻。

    形势紧急,唐昭宗四处求救。皇帝的鸡毛信飞到了太原。李克用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扬名立万,染指中原的好机会,立即发兵关中。不仅如此,他还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让刚刚十一岁的李存勖随同出征。王行瑜这种地方二流军阀,根本入不了李克用的法眼。沙陀铁骑一出,其必败无疑。不过,这倒是个让李存勖近距离感受战争的机会。既然是一只雏鹰,就要给他高飞的机会。

    曹夫人忧心忡忡。她知道李克用急于把儿子培养成接班人,但儿子才十一岁就要上战场,这也未免太心急了点。看着儿子兴高采烈地全身戎装地跑进来向自己道别,曹夫人鼻子一酸,两行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儿子,你年纪还小。此番出征跟着看看就好,千万不要逞能,不要捣乱,一定要听父王的话……”

    李存勖不等母亲说完,仰首大声道:“母亲,你就放心好了。当年汉将霍去病十七岁就做骠姚校尉,率八百轻骑斩敌二千,勇冠全军!我即使做不到他那样,也绝不会给您和父亲丢脸!”

    曹夫人愣了愣。她看着身披铠甲,头戴战盔的李存勖,英气十足,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多。那双浓眉大眼透出掩饰不住的热切,沙陀人的血性与在这一刻展露无遗。李存勖作了个揖,手扶佩剑,转身而去。铠甲在他身上哗哗作响,看着儿子仰首阔步走向战场的样子,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李克用。

    “到底还是朱邪家的孩子……”曹夫人叹了口气。

    数万晋军从太原南下,迤逦而行。骑马纵鞭走在父亲身边,李存勖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什么诗词歌赋,戏曲音律,这一刻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牢牢地记住了母亲的话,无论何时,都要在父亲面前做到最好。“你到底是不是我李克用的儿子!”这是父亲在看着他把箭射到半空之后的怒喝。他永远都不要再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他是河东最有权力,最强大的人的儿子,他要所有人看到,李存勖流的是朱邪家的血。

    “我儿,你可知这行军打仗,什么是最要紧的?”李克用悠然自得地骑着战马,有心考考自己的儿子。

    “《吕氏春秋》中说‘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所以,孩儿认为,带兵打仗,必定要勇字当头,一往无前,敌强我则更强!”

    “哈哈,吕氏论兵,未免过于老朽僵化,不过我儿小小年纪能懂得这个道理也算不错了。想当年我随你祖父出征讨伐庞勋,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斩杀敌军前锋,惊倒众将,从此得了个名号,叫做‘飞虎子’,哈哈哈!”李克用在儿子面前谈起当年勇事,眉飞色舞。

    “父亲的事迹,孩儿早已听说,敬佩之极。”李存勖恭恭敬敬地说。

    “嗯。当年出战之时,我刚满十五岁。如今我儿年方十一,就要随军出征,驰骋沙场,比为父当年还要风光啊!哈哈哈……”

    两人正闲聊,忽见一骑飞驰而来,正是大将李嗣昭。

    “主公,探马来报,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出兵来救王行瑜,以万人驻守龙泉寨,自率兵三万屯驻咸阳,成掎角之势。邠州军队正在梨园寨一带集结,似有凭险坚守的意图。”李嗣昭生得短小精悍,孔武有力,原本是邠州农民的儿子,后被李克用之弟李克柔收为义子,作战勇猛,深得李克用器重。

    “李茂贞那厮就喜欢凑热闹,真是不打不知好歹的家伙!”李克用大喝道:“传令,让罕之、存信猛攻梨园。只要尽快击破王行瑜,李茂贞不足为惧!”李克用看看李存勖,又说:“今夜全军驻扎渭桥,我儿明日可随我往梨园寨,看我河东铁骑如何破敌!”

    李嗣昭赞许地对李存勖点点头,得令而去。

    夜幕低垂,江水奔流。李存勖站在渭桥边,看着奔腾的渭水。皎月的寒光洒满了河面,他一眼望去,就像刀尖上闪耀的寒光。

    大战终于要打响了。纸面上的战争他并不陌生,刚学会读书,父亲就急不可耐地让人抱来一大堆古代兵书要他研读。每到那时,他就会悄悄把一张张写满诗文和音律的染黄纸塞进衣袍,然后在父亲焦急的目光下翻开那些记录着杀戮和战争的文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些东西,但他知道父亲需要他成为带兵打仗的高手,需要他从这些血淋淋的文字下悟出战争的精髓。他还知道,只要父亲要他做的,他一定会做到最好,也一定能做到最好。

    明天,当太阳升起之时,战争的真实模样就将呈现在他面前。他相信,那将是一个巨大的血与火的熔炉,在那里,自己将蜕变成父亲最希望看到的模样,成为父亲最希望的人。他会让父亲,让所有人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做得最好,无人能敌。

    但他不知道,很多年前,父亲的终生死敌朱温也曾经站在这里,在长安城冲天的火光之下注视着这奔流的渭水。在这里,朱温终于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狭路相逢,一步步走向了那个欲望和权利的巅峰。如果朱温是因为欲望的驱使,是因为找到自己一直缺乏的尊严和安全感,李存勖则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家族荣耀,因为他强烈的自尊,因为他所崇拜的父亲对他那近乎疯狂的期待。

    第二天晨曦初露,李存勖就已经跟随父亲快马加鞭,直奔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梨园寨。梨园寨距离长安只有百里,位于三秦之腹,泾水之阳,山围水绕,盆抱而聚。按照王行瑜的打算,只要守住这里,他的军队就能在长安为所欲为,胁迫皇帝答应他的一切条件。但他没有想到,河东铁骑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隆隆的鼓声中,战旗蔽日,尘土冲天。密密麻麻的骑兵对驻守梨园寨的邠州军队发动了猛攻。指挥攻寨的将领是李罕之。此人是个老军阀,曾以精兵百人攻克摩云山,杀光山寨内躲避战乱的数万百姓,号称“李摩云”。李罕之显然急于在主子面前露一手,得知李克用亲自前来观战,当即亲率精锐发动突击。

    寨内射出的弓箭密布天际,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士兵们中箭倒地的惨叫声响彻原野,震天动地。李存勖注视着一个手执军旗的士兵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身上瞬间插满了十数支箭,鲜血喷射而出。士兵在黄沙中蜷缩抽搐,双手乱抓,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李存勖听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汗水瞬间浸透了全身。他听说过战斗的惨烈和残酷,但眼睁睁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令他震惊。他偷偷仰起头看了看父亲。李克用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那只独眼依然闪着锐利的光芒。对李克用来说,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他关注的不是那些垂死挣扎的士兵,而是哪里可以找到进攻的缺口。

    一丝喜色浮上李克用的面颊。李存勖看见父亲的嘴角动了一动,然后听见“唰”的一声,一道寒光闪花了双眼。李克用拔刀在手,厉声喝道:“嗣昭何在!”

    “末将在!”李嗣昭手提长枪,急忙催马上前。

    “替我照看我儿!”李存勖头也不回,大声道。一道劲风刮过李存勖的面颊,再看时,父亲已挥刀跃马而去。

    一名晋军将领正惊惶地拍马逃回。李存勖只看见父亲手中那把长刀一挥,逃兵的头颅顷刻飞上了天,鲜血像瀑布一样洒落。

    李存勖觉得心脏在剧烈的收缩,几乎呕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杀人,而这一刀竟然无情地砍向了自己的士兵。“河东战士,无论是谁,只要敢擅自逃离战场,杀无赦。”李嗣昭冰冷的声音在李存勖耳边响起。抬眼再看,李克用早已没入漫天箭雨之中。

    一股热血涌上李存勖的心头。“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想我当年随你祖父出征讨伐庞勋,我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斩杀敌军前锋,惊倒众将……”父亲的话就像一块巨石砸入他的心头,激起冲天巨浪。

    “杀啊!杀啊!”李存勖哗的拔出佩剑,双脚一用力,身下那匹小马一声嘶鸣,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别……”李嗣昭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喊出口,李存勖已纵马挥剑,扑向战阵。

    就在此时,无数号角声骤然响起,那是总攻的号令。李嗣昭连忙举枪往前一指,大声喊道:“全体进攻!都随我杀啊!”沙陀铁骑排山倒海而去,如铁流一般卷向梨园寨。邠州军在猛烈的攻击下土崩瓦解。

    此战,河东骑兵纵横驰骋,大开杀戒,邠州军几无还手之力,梨园大寨化为乌有,被斩杀者万余人。王行瑜的儿子王知进及手下数员大将被俘。

    满面尘土的李存勖站在欣喜若狂的人群中,远远地看到无数士兵围着血浴征袍的李克用,把他像救世主般一次又一次抛向空中。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震得李存勖的耳朵嗡嗡作响。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入嘴里,咸咸的,就像鲜血的味道。李存勖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被点燃了。那是完全不同于《秋风歌》、《竹枝词》的另一种东西,却同样让他乐在其中,徜徉荡漾。他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浓重的尘土一下子灌进肺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秀场,被鲜血浸透,用尸骨堆成的秀场。这里的主角是自己的父亲,那个叫李克用的男人。但年方十一岁的李存勖已经强烈地预感到,他已经被推到了舞台的阶梯下,总有一天,他会拾阶而上,站在舞台的中央。

    5 子可亚其父

    梨园之战彻底击溃了邠宁军主力。不甘失败的王行瑜决心最后一搏,亲率五千精兵驻守龙泉镇,企图守住从长安到邠州的战略要点。眼瞅着盟友大难临头,李茂贞也坐不住了,带了五千人马从咸阳急匆匆赶来救援。刚走到半路,李罕之率领的骑兵铺天盖地而来,陇西军根本不是对手,被杀得一败涂地。李茂贞知道败局已定,带着残兵败将连夜奔逃凤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