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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历史已经无数次教育过我们,永远不能以年龄来判断能力的高下。

    周德威率部越过堆积如山的尸体,终于来到这座历经苦难的城楼下。周德威颇为得意地挥了挥手,一员部将拍马向前,直趋城下。

    “李将军!先王已仙去,今王已亲自率大军前来。现在贼军已破,将军可速速打开城门,迎接大王入城!”

    李嗣昭睁着血红的双眼,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喊话者。

    半年多来,已经不知道来了多少拨人在城下喊话、射箭、送劝降书。对这种事情,他早就已经麻木了。

    城外确实正在发生大战,他听到了。但这样的战斗几个月来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周德威的军队无数次攻破了那座长长的“夹墙”,却依然无法踏入潞州。现在,梁军居然来了这一手,派人来诓城,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李嗣昭愤怒地回过头,指着城下那员骑将,歇斯底里地吼叫道:“这个人是梁军的探子!想来骗开城门!给我放箭,射死他!射死他!”

    周围的士兵们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李嗣昭跌跌撞撞地抢过弓箭,弯弓搭箭,就要射向那人。众军士一看,赶紧蜂拥而上,劝住自己的统帅。

    他们知道,平素冷静沉着的统帅已快被巨大的压力压垮了。但无论如何,也要先搞清楚状况再说。

    众人一番劝解之后,李嗣昭终于恢复了点冷静。他喘着粗气对着城下叫道:“口说无凭,你说新晋王到了,请他到城下来受我拜见!”

    话音未落,一员大将已飞骑而至。白盔白甲,英姿飒爽。那不是李存勖是谁?

    李嗣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墙垛,放声大哭。

    他不是为自己的苦难而哭,是为他最崇拜的人——李克用。

    见到李存勖,李克用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哀伤顿时如潮水般涌来,将这位铁打的汉子瞬间击倒。

    大敌当前,他不可能在士兵们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如今围城已解,强敌已破,面对李存勖,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父王临终之前曾谆谆告诫,进通(李嗣昭的乳名)忠孝两全,念你最深。要我无论何时要竭尽全力解潞州之围。潞州之围不解,他死不瞑目……”说到此处,李存勖已泪流满面。

    城楼上一片哭声。对那些普通士兵们来说,这场长达半年多的炼狱生涯终于结束了。

    潞州解围之后,李存勖即命周德威乘胜进攻泽州。梁军在河东的精锐已被击溃,乘机撕裂朱温的防线,正当其时。

    如果朱温是一匹老谋深算的狼,李存勖就是一头无所畏惧的豹。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一旦认准了猎物,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紧追不舍,绝不放手。

    泽州号称“中原屏翰”,泽州一旦失手,河东骑兵将长驱直入,直扑中原。此时刘知俊刚刚离开泽州,正在半路集结晋、绛等州的军队,准备北上支援。泽州城防极为空虚,形势对梁军已是岌岌可危。

    而此时,远在汴州的朱温刚刚得到潞州大败的消息,率军攻破夹寨的正是年纪轻轻的李存勖。

    惊愕、愤怒、悲痛、焦虑……千愁百绪就像潮水一样地涌来。他想起自己早亡的长子朱友裕,想起自己横死的两个侄儿朱友伦、朱友宁,再想想剩下那几个不学无术的儿子,朱温的脸骤然变得通红。他呆立半晌,愤然仰天长啸:“生子当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诸子,乃豚犬尔!”

    和李克用缠斗了半生的朱温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没有输给李克用,却在对手死后输给了他的儿子。

    李存勖正站在潞州的城楼上,英姿勃发地望着中原的方向。十八年前,父亲曾在三垂冈下鼓瑟饮酒,仰天高唱西晋诗人陆机所作的《百年歌》,悲壮苍凉的歌声犹然在耳。

    白驹过隙,年华易老。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完成父亲的遗志,亲率大军横扫中原,作为一个征服者站上汴州的城头。

    八百多年后,清代诗人严遂成遥望青翠依旧的三垂冈,提笔写下了这首流传至今的七律: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5.血与欲

    周德威率领铁骑无情地踏过梁军士兵的尸体,挥舞着雪亮的军刀直扑泽州城。

    沉寂多年的河东对刚刚建立的大梁王朝全面开战。一时间,晋中平原上全是沙陀骑兵嚣张的吆喝和沉重的马蹄声。

    梁军在潞州大败的消息如瘟疫般迅速传遍了中原。面对气势汹汹大举而来的沙陀人,梁王朝在潞州以南的各个要点陷入了全线溃退,中原门户已然洞开。

    正奉命前往天井关的康怀英忽然发现,从潞州到中原的路上全是溃逃的败兵。而一回头,自己身边的军士竟已逃散大半。

    自庞师古在淮南大败以来,军纪严厉的梁军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逃兵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他根本无法制止。

    等到达天井关,那里的守军早已跑得一干二净。康怀英身边只剩下百余骑。

    除了跟着逃走,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而泽州城,局势则更加凶险。

    泽州守将叫王班。此人才能平平,对部下却极为苛刻,如此不会做人的将领当然得不到士兵们的拥戴。面对呼啸而来的沙陀骑兵,城中守军没人愿意给王班卖命,纷纷逃跑。如此涣散的军心,想要守住泽州已是痴人说梦。

    朱温发现自己竟然被年纪轻轻的李存勖逼到了墙角。一旦放弃抵抗,他苦心经营的河东防线将全面崩溃,沙陀人的刀尖会直接刺入他的统治腹心。

    他必须要做出应对。

    朱温再次急令刘知俊从晋州率兵增援泽州,又命龙虎军统军牛存节从洛阳率军北上,接应南退的败兵。

    当年庞师古南征大败之时,梁军全线溃败,牛存节临危受命,独挡追兵。他率部血战四天四夜,粒米未进,身负百创,以一己之力挡住了淮南大军,保全了葛从周部得以退回中原。

    危急关头,朱温又想起了这员勇将。

    牛存节从洛阳出发,昼夜兼程,一路北上,沿途收拾败军,直达天井关。

    雄关依旧,却早已空无一人,牛存节大惊失色。找到几个逃兵一问,才知道晋军正大举往泽州而来,沿途守军纷纷溃散,泽州已危在旦夕。

    “泽州,河东屏翰,中原门户,不可有失!诸位可与我速往泽州救援,以挡追兵!”牛存节面沉如铁。

    “将军!皇上只让我们北上收聚败军,没有下令让我们守泽州啊!”几员部将一听,脸色大变。

    晋军以得胜之师气势汹汹而来对泽州城志在必得,梁军在潞州以南的防线已全线崩溃,区区数千人怎能挡得住?

    “周德威河东名将,又乘胜而来。我军数千疲惫之师,势难抵挡,请将军三思啊!”又有几个人围上来哀求。

    这个时候,没有人愿意往泽州那个火坑跳。当事之人尚且避之不及,我们又何苦飞蛾扑火?

    牛存节回过头。眼里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朋友有难而不救,是不义!畏强敌而不战,是不忠!”牛存节刷的一声拔出腰刀,大喝道,“你们愿意做不忠不义之徒?”

    众皆默然。在这个连命都不值钱的乱世,还有谁会把“忠义”当回事?

    “你们怕不怕死?”

    没人回答。

    “我怕死!”牛存节用犀利的眼神扫过所有人。

    大家一震,牛存节是天下闻名的勇将,这样的人还会怕死?

    “但我更怕我的家人死!怕我的老婆孩子死!怕我年已七旬的老父死!”牛存节悲愤满腔,慷慨激昂道,“泽州一破,沙陀人旬日之内可直达洛阳。你们的父母亲人都在那里,他们手无寸铁,在沙陀人的铁蹄之下焉有活命?因为你们的懦弱,他们将面对北方蛮夷的蹂躏和屠刀!怎么做,你们看着办吧!”

    牛存节说完,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愿以死追随将军!”他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高喊。

    汴州皇宫内,朱温背着手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前方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妙。符道昭被杀,数万大军灰飞烟灭,康怀英从天井关仓皇逃跑。刘知俊的援军尚在路上,到达泽州至少还需要半个月,而河东骑兵已经卷地而来。泽州一失,晋军将直逼中原。

    冷汗从他的额上渗出。原以为做了皇帝便可君临天下,谁曾想,他的敌人并没有因此变少,而是越来越多了。再过几年,自己就六十岁了,统一天下的美梦越来越变得遥不可及。

    时间就像一面墙,任何梦想在它面前都会撞得头破血流。

    “陛下,博王求见!”内侍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博王?他来做什么?不知道现在前方军情吃紧吗?”朱温愠怒道。

    博王朱友文,是他的养子。朱友文原本姓康,小小年纪便一表人才,又擅诗书,很偶然的机会被朱温看中,收为养子。他很会来事,平时颇得朱温欢心。

    但现在前方危急,朱温需要的是能力挽狂澜的将才,而不是这样的花瓶,是以博王跑来求见,惹得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同样是养子,想想河东那个独眼龙的李存孝、李嗣昭,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而自己呢?

    儿子不敌人家且算了,连养子也不如。

    “传他进来!”朱温烦躁地挥挥手。

    “拜见父皇!”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妩媚的女声。

    朱温愕然转过身。跪在地上的是两个人,一个女人低着头跪在朱友文旁边,正是朱友文的老婆王氏。

    朱温之前见过王氏多次,但今晚烛火摇曳之间,忽然觉得她风情万种,别有一番味道。

    张惠已去世多年,他一直没打算立后。在他心中,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够代替她的位置,再也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够如此透彻地读懂他,能够带给他最需要的平静和安宁。

    每个人的内心都像一个上了锁的盒子,这个世间总有那样一把钥匙能够打开这个盒子。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能遇到。而他遇见了,现在却永远地失去了她,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最近战事不顺,让他倍感焦虑,那只野兽正在心头疯狂地怒吼,让他辗转难眠。他需要发泄,需要寻找一个情绪的释放点,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被自己豢养的那头野兽杀死,会被自己的情绪淹没。

    这个女人现在正娇媚地跪在他面前。正当芳华,美貌动人。这样的女人,应该为自己所用,而不是被他那些废物一样的儿子们占有。

    “犬子拜见父皇……”跪在地上久久没见朱温吭声,朱友文心头发虚,又压低声音喊了一句。

    “起来吧。你们夤夜进宫,所为何事?”朱温这才回过神来。

    “听说最近战事不利,恐怕父皇忧虑,所以特地来向父皇请安。”

    朱温冷冷地笑了笑,他见过太多的阴谋背叛,经历过太多的明枪暗箭,他早已不相信什么情和义。

    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

    “还有何事?”朱温用眼角又瞟了瞟站在朱友文旁边的王氏。她肩披红帛,上着窄袖短衫,下着曳地长裙,腰垂红色软带,粉胸半掩,诱人的曲线呼之欲出。

    他觉得全身燥热,一股欲望之火轰的一声从身下升腾到头顶。

    “犬子准备明日到洛阳寻访诗友,特向父皇请辞。”

    大敌当前,不思破敌之策,只想着自己逍遥快活。想我朱某,起兵以来,何曾休歇过半日?

    朱温冷哼一声,问:“你一个人去?还是携家眷同去?”

    朱友文正准备答话,朱温又道:“现在泽州吃紧,洛阳也不安全,要去就一个人去,家眷就不要带了,早去早回。”

    朱友文脸色一红,看了看自己老婆,低声应道:“孩儿知道了。”

    朱温挥了挥手。朱友文和王氏急忙很知趣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朱温抬起头,狼一样的双眼死死盯着王氏那扭动的腰肢,他的左手又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到了明天,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了,我会让她在我的身下痛快地呻吟。朱温恨恨地想。

    刚刚到达泽州城外的牛存节被惊呆了。曾经戒备森严的城池如今一片混乱,城头上见不到一个士兵,城内到处都是惊慌失措准备逃难的老百姓。

    牛存节二话不说,挥鞭入城。情势极为紧急,他已经可以隐隐听见沙陀骑兵迅疾的马蹄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牛存节很快重新组织起了城防,恢复了城内的秩序。当晋军骑兵铺天盖地而至之时,他们面对的已经是一座全副武装的坚城。

    晋军几乎没有休息,随即展开猛攻。周德威很清楚,兵贵神速,梁军刚刚大败,他只有一鼓作气,否则,靠他这点兵力难以啃下泽州这块硬骨头。

    血战在泽州城头上演。牛存节身披重铠,手提长刀,登上城头,亲自与敌军肉搏。沙陀兵嚎叫着涌上城楼,他们看到的是无数张无畏的面孔。刀光起处,鲜血飞溅,小小的泽州,顿成血肉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