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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倒真不是杨珥少见多怪,而是她平日里方便的时候,都是宫女们端着木桶来解决的,殊不知民间的茅房都是连着猪圈的,排泄物利用之余,还可将生禽养得鲜嫩白胖。

    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滚,屏住呼吸,挪了进去。麻子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实在不能理解,都这个时候了,这小婢女还装自己是什么千金之躯。

    杨珥是被强制“请”到归元寺的,皇帝扔了的一句:“朕没有如此丢弃皇家颜面的姊妹,凡事请方丈定夺”以后,便对她不管不问了。

    方丈倒是没有为难杨珥,对她礼遇有加,除了不允许她私自下山,还有每日定时的打坐念经不可免以外,唯一的规矩就是令她同普通僧尼一样,只要在寺内活动,就必须穿上青灰的海青服。

    清晨她为了掩人耳目,还是穿着海青服下山的,临近江城郡才找了一个无人的地方换下,然后好好打扮了一番。

    现下,她只能苦闷地从背着的行李中掏出皱巴巴海青服,准备换上之时,却又犯难了。

    她只能尴尬地对外喊道:“那位小哥,不知能否帮我拿下衣服?”她可不想把衣服搭在这污秽不堪的门槛上。

    “那你放上来吧。”门缝处伸过了一只黝黑的手。麻子兄的人品她是信任的,应当是不会偷看的。

    此时杨珥只恨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么繁琐的衣服,麻子兄倒是在外面等得很有耐心。

    她内心感动万分,首先把半臂脱下扔了过去,“小哥您真好。”

    “姑娘客气了。”麻子兄嘿嘿直笑。

    杨珥开始脱褥裙,“小哥是哪里人?我会不会耽误了小哥的要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要事……”他随口嘀咕道。

    “嗯?”她没有听清,把褥裙也搭在了他的手上。

    他连忙扯开话题:“我是来买东西的,哦对了,我是三阳县的。”

    杨珥不知是自己错觉还是怎样,他的语气怎么突然就变得亢奋起来?

    她脱得只剩下中衣,开始套海青服。忽然想起了什么,激动道:“小哥刚才可是说江城往南走五里便到的三阳县?”

    门边的手缓缓地收了回去,麻子兄的声音也变浅了许多,“没错,就是那个县,我的手酸了,活动一下,你慢慢穿衣服吧,我不急的。”

    杨珥心里一暖,今早碰到了太多的周折,只有麻子兄让她感受到了人间真情。

    “真是太好了,我今日要去的也是三阳县,不如和小哥一路同行?”

    “好嘞!”小哥的声音有些飘忽,她还在自顾自地说:

    “不知小哥今天要买什么东西啊?”

    “小哥是否婚配啊?”

    ……

    没有人说话,她也没有在意,只当小哥是嫌她啰嗦,懒于回答了。

    终于穿戴妥当,杨珥这才提了一个空包裹慢悠悠地走出来。

    “小哥?”出来了以后,茅房四周空无一人,杨珥心里一紧。

    隔壁茅房有脚步声传来,杨珥欣喜地冲来人唤了一声:“是小哥吗?”

    油光满面的胡渣男人大腹便便地踱了出来,浑身带着一股难以言明的臭意,笑得一脸灿烂,“小娘子可是在叫我吗?我还未曾婚配,可以想办法让你还俗的。”

    杨珥吓得猛地后退,双手合十,嘴里急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转身便往外面跑,令人感恩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追过来。边跑她边张望着四周,哪里还有那个死麻子的身影?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遭贼了!竟然还是一个偷衣贼!

    辛朝物价不低,一个成套的衣衫,好一点儿的衣物可抵普通人一年的口粮。更别提她身为长公主的衣物了,这麻子的眼光还真不俗,便宜他了,杨珥咂了咂嘴,这样想着。

    杨珥叹了一口气,她从小习惯了深宫的阴云诡谲,好不容易有机会逃出那个牢笼,一时戒心大减,反倒让自己忘记了,最不值得期待的,可是人心啊。

    无论是在宫闱里,还是乡野之中。

    好在她聪颖,没有把钱放在衣服的内兜里,而是放在囊袋里了。她微笑着一抹腰际,什么都没有,直筒筒的僧袍,腰间空荡荡的。

    空空如也?

    她忽然想到!囊袋也是系在刚才脱下的褥裙上的!囊袋也被那个死麻子给顺走了!

    因刚才剧烈的奔跑,产生的汗水,顺着额头低到了眼里,眼睛里酸涩难耐,她烦躁地揉着眼睛,急得在原地直跺脚。

    想到平日里步步为营的自己竟然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又想到那个囊袋里有支自己向皇兄求了好久才得到的彩瓷步摇,她就懊恼地大呼出声:

    “啊!”

    心情久久才平复下来,她发现四周的人都打量着她,指指点点的,吓得她连忙跑到路边,蹲下身子,往脸上猛地抹了一把地上的灰尘。

    *

    *

    *

    江城郡算不上大,但有一座中等城市,还有几个低等的城市,管辖区内的乡县更不在少数,杨珥此行要去的三阳县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一天过去了,杨珥向不少人问过路,但还是没能走到城乡的交界处,并且,这都是在毫无进食的情况下。她尝试过向他人寻求帮助,但是一身狼狈的她,往往换来的是避而远之的疏离。

    她颓败地歪靠在路边的石阶上,纷纷的行人没有一个人侧目的,似乎对像她这样沿街乞讨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但是,她的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坦荡,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在宫里强颜欢笑的面具,她也不用再挂在脸上了。刚才她还懊悔过,不该为了图自由而故意安排随身的侍卫去办别的事,不然也就不会闹出这么些个糟心的事。

    可是这一刻,她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要不让暮云一直在归元寺里装扮成自己的模样好了,二人的身形本就差不多,再寻个“下定决心痛改前非”的由头,日日独自打坐,少些出门的次数就成。

    只是可能要让暮云孤独无趣一些,怕是要多对她做些补偿的好,等三年期满,她便要回宫中了,但暮云若是想过安生日子,便给她好好找个人家放她走罢。

    她正天马行空地勾画着未来的快意恩仇,却被不远处的动静给打断了,她蹙着眉望了过去,随即眼睛一亮。

    远处有三个人正在排着队,不是在买烙饼,也不是在等馄饨熟透,一个两个的皆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抖动着手里的碗,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一男一女。

    烈日映得杨珥眯着眼睛,看得不太真切,隐约看到男子从衣兜里掏出一些银两,递给了排在首位的人。

    好一个乐善好施之人!

    她看向排队等待着施舍的人,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丝鄙薄笑意,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好手好脚却好逸恶劳的人。

    下一秒身子却不受使唤地飘了过去,稳稳地站在第三个等待的人身后,手捂着腹部,眉头深皱,嘴唇干枯,还偏偏一副无欲无求的世外僧尼之样。

    身体的虚弱倒不是装的,她确实是饿得浑身无力,倒更有些飘飘欲仙之感,不拿来唬人都觉得糟蹋了。

    嗯,今天好逸恶劳一下下,就一下下!改日加倍地做善事补回来就是了。

    杨珥隐隐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猛地抬头,发现目光来自于她前面排队的第三个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头,头发稀疏得屈指可数,几近畸形地佝偻着,枯瘦如柴的身子,看上去比她更加遇风即倒的样子。

    但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真是如此,她觉得那双眼睛,虽浑浊,却仿佛有支弯钩正蓄势待发,洞察了你的一切后,随时可绞破你的伪装。

    杨珥好歹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宫廷之人,却还是被盯得浑身一颤,但没过多久她便伸了伸脖子,硬起了腰杆,一副挑衅的模样。

    怎么?还怕同行占了你的生意不成?见者有份!

    老头面无表情地转了过去,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让她好不容易提起了一股劲儿还没处使了。

    眨眼的功夫,排在前面的两个人都领完钱,点头哈腰喜滋滋地离开了。

    杨珥靠近了些,这才有机会看清施善二人的真面目,原来躲在男子身后的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娘子,看上去年纪不轻,但妩媚的丹凤眼里频频对身边人送着秋波,隐藏在轻纱下妙曼的身姿是那样的撩人,那轻纱……

    随即便呆在了原地,连忙大步靠近了她,死死盯着她身上的衣服,气得浑身发抖,这!不是那件她被偷的衣服吗?怎么会穿在她的身上?

    她怒气冲冲地看向娘子旁边站着的那位男子,意外地竟不是那个死麻子,但是就在瞬间,失望的她又愣住了。

    时值初春,但正处于倒春寒的洗礼之中,就算刚才晒了许久的太阳,她仍清晰地记得昨夜露宿街头的那种刺骨的凉意,可因和这个男子之间恍然的对视,顷刻间便消散开来。

    如引甘霖,解了她心中的干涸,如沐春风,暖了她脑海的山川。

    这男子……不,称他为少年才更贴切,年岁看上去大约十四五岁,墨黑的长发盘结成髻,透着些许稚气的脸庞上,漾开了温润的笑意,一席旧白的长袍衬得他清雅随和。

    唯一称得上缺憾的,便是从他颈间可看出骨感的瘦弱,还有隐藏在笑颜下令人心疼的苍白。

    “姑娘?”他的喉结微动。

    一句轻声的问候打断了她的发神,环顾四周才发现那个乞丐老头已经离开了,娘子和少年正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她冲天的怒火因着这么一耽搁也消退了不少,忙端出一份清逸的姿态,双手合十,微微弯腰,“阿弥陀佛。”

    少年也礼貌地还了一礼,娘子倒笑了笑,没怎么注意她,心思还全放在身边的郎君身上。

    杨珥轻咳了一声,现在也顾不得化缘了,直接做正事,“女施主这身衣裙布料非凡,剪裁也是独具特色,衬得您婀娜秀美啊,冒昧地问一句,您这件衣服可是从哪个贵地得来?”

    娘子虽知这小尼的话夸大了一些,但心里还是十分受用了,脸泛柔情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少年:

    “林郎送的霓裳,自是美的。”

    唤作林郎的少年淡笑回应着,忽然顿了一下,因为他感受到了面前这位邋遢小尼犀利的目光,正咄咄地朝他逼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男主出现了,别站错队啦~

    第3章 为搏美人心

    “林郎,我们走吧。”

    娇软的声音打破了二人无声地对峙,少年奇怪地看了眼杨珥,点了点头,随娘子二人绕过了她,准备继续刚才的闲逛。

    哪料杨珥横跨了一步,直直地挡住了二人的去路。娘子也感受到了她面色的不善,加之浓烈的兴致也被她给打断,眉头微皱,“这位师傅,你可还有什么事?”

    杨珥懒得理会她,而是打量着面前淡然的少年,路遇变故也仍一副处事不惊的模样,仿佛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嘴角噙着的若有若无的笑意,令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化作一摊柔水,只能傻站在原地。

    少年沉吟了一会儿,随即一副恍然的神色,接着在身上摸索了一番,什么都没有找到,脸色泛红地冲杨珥说了一声:

    “请等一会儿。”

    杨珥看到他又仔细地从袖笼到里衣都翻找了一遍,表情逐渐僵硬,她有些不明白他的举动。

    最后,他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佩,递给了她。就算他极力粉饰心中的不舍,但她仍从他的神色中发现了挣扎,嘴唇都紧抿了起来。

    杨珥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发现他没有立刻放手,于是她用力地扯了一下,才把它扯过来。他的手在空中维持刻小一会儿,才缓缓放下。

    玉佩上还存留着他的体温,传递到她的手心,烘着她内心暖洋洋的。接着,他看了身边的娘子一眼,回头对杨珥勉强地说:

    “今日草率出门,没带太多的文钱,拙玉一枚,希望能给师傅换些吃食吧。”

    杨珥手一抖,差点没被他的举止诧异得失手把玉给扔地上,正欲说话。

    “我们走吧?”少年征求着娘子的意见,娘子鄙夷地看了杨珥一眼,轻笑出声,点了点头,二人走远了.

    杨珥:??他把我当叫花子呢?

    此时的她已经忘记了就在半柱香以前,明明是她自己决定当叫花子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