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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妙仪坐在药局夫人房间的屏风前,不动声色地打量屋子布局。这屋子当然比她的卧房小,然而整洁大方,简朴雅致。高脚桌上的笔架插戴茉莉小巧别致的浅绿骨朵,青色的花瓶口也缠绕着用绽开花盏编织的花环,还柔柔地垂下几条迎风起舞的雪玉流苏。

    妙仪深吸了一口气,馥郁花香从嗓子眼瞬间漫至全身。白瓷杯里沉沉浮浮的半透明花朵映着琥珀色的茶水,风雅难言。

    “夫人果真是心性和静,意趣超然。”

    罗敷压下了告诉她这种香气很开胃的冲动。

    罗敷道:“是《大雅》桑柔,还是《小雅》正月?”

    妙仪认真说道:“家严嫌《正月》过于郁郁,就合 ‘菀彼桑柔’之意,因此为我取的字就是桑柔。”

    “这样啊,好字。”罗敷转了转脑子,认为她父亲大人理解独特,分明两篇都不怎么样。

    妙仪不愿多说,只道:“家父未蒙拔擢时做过监察御史,与容伯伯是同僚,所以关系不错。公子怕夫人刚到京城行事诸多不适,让我陪夫人说说话、领夫人转一转洛阳,我无法推辞。”

    罗敷徐徐道:“正常人都无法拒绝方公子请求的,何况是兰台寺大人家的女公子。”她端起杯子,躲在后面偷偷弯嘴角。

    妙仪果然沉默了,微微低头注视自己摩挲着杯沿的手。

    罗敷好整以暇地喝水。

    “我这人不大擅长说话,但挺喜欢听别人说,洛阳我已经转了大半,即使不认得路,也知道七八个名胜,这样一来……公子说女郎家对门住着位避世的老太医,我或许会上门拜访,女郎可否替我引见?”

    妙仪淡淡道:“可以。”心中却想这秦夫人着实不好相与。

    罗敷叹了口气道:“韩女郎,方公子说你心有些重,似乎有理,我见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啊。”

    妙仪先是一诧,蓦地一张俏脸红到了耳根。

    罗敷扶额,感到现在的女孩子都很难对付,方将军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周全。

    她和气地说,“女郎中午有时间么?可有幸请女郎吃顿便饭?”

    妙仪恳切道:“秦夫人,我只想着……他待你与他人有些不同,就打算弄清楚怎么回事,先前多有冒犯,望秦夫人不要和我这等狭隘之人计较。”

    罗敷摆摆手道:“说起来我还要唤方公子一声世兄,家中长辈交好而已,今年初碰巧解了方公子之急,被拉来这里凑数的。还有,方公子性情已是顶好,女郎性子竟比他还好些,真是叫人唏嘘一番啊。”

    妙仪听出她言外之意,简直坐立不安。

    其实罗敷也就是想表达这个女郎容易推到罢了,看到她惭愧又羞涩的样子,忽然悟了为何男人都甚中意这种女郎。生的美但没有架子,几句话就能打发掉,这才是上上之选。

    “韩女郎可否赏脸?”

    妙仪连忙点头道:“那个……我做东请秦夫人吧。”她涉世未深,说话都十分直白,丝毫不懂曲折迂回。

    罗敷难得碰见一个比她还缺乏经验的女孩子,估计方将军看上的就是她的单纯娇憨。

    她笑道:“我今早已许诺药局里一位医师去后头巷子里用顿中饭,韩女郎不嫌弃,我自当付三人的份。”

    妙仪正担忧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面前的人会不喜,哪里会拒绝,遂一口应下。她知晓城南的酒肆远比不上城北她家附近,只认做显露诚意的机会。

    罗敷不料这位韩女郎如此好说话,确实与谯平天生一对,真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明绣换下冰茶,妙仪见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忍不住撑着腮问道:

    “秦夫人这屋子清凉宜人,该是放了不少冰块吧?”

    罗敷一副淡定的表情,“也不算很多。”

    当今市面上冰镇的瓜果点心逐渐流向士庶,可大桶转的冰砖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药局每月利润才有多少,供得起冰块不要钱地随便放?

    罗敷继续平静道:“我除了天天在药局里待上一段时间,也额外接工,再说方公子知恩图报,予我实惠。”

    妙仪惭愧道:“秦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只纯粹好奇。秦夫人怎会是那种奢侈浪费、依赖祖产无所事事之人?方才观医师很细致地嘱咐病人,我心里早明白了。”

    罗敷咳嗽道:“多谢你如此想啊。”

    妙仪秋水盈盈的双眸似落了星子般亮,丹唇轻启,皓齿如玉。罗敷看着这芙蕖出绿波的一笑,姑且断定自己是个肤浅的人,她几乎完全忽略这女郎刚才说了什么诛心之语了。

    燕尾巷是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子,从头到尾百来步,住了六七户人家,土坯房青布帘,风一吹破窗纸哗哗地响。

    罗敷跟着万富,挽着妙仪的软软的小手硬着头皮往前走。

    巷子曲折,阳光隐到了云层后,显得更加幽深。罗敷道:

    “天阴的正好,不然会很热的。万先生,那铺子是在巷尾岔路口吧?”

    万富兴冲冲地道:“是啊,还是在王医师家斜对面呢。”

    罗敷一滴冷汗滑下来,“……甚好甚好。”

    万富转头打趣道:“遗憾的是王医师这会儿并不在家。”

    妙仪羡慕道:“你们药局共事之人相处真融洽,我爹说他当年做个御史,连跌了一跤都没人扶。”

    罗敷真心诚意地说道:“你过奖了,其实也没有多融洽的。”

    妙仪只当她谦虚,感慨万千地将她望着。

    罗敷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家?也许人家正在铺子里吃馄饨呢。”

    万富碍着生人,只道:“打杂的阿贵见他缺衣物,领他回去拿些葛布去了,他家住平杨坊,来去估计要下午才能回家。”

    罗敷惋惜道:“以后有空再带上他吧,这次就算了。”

    万富的肩膀抖了抖。

    向右转了个弯,一阵熟食的香味远远地飘了过来,三人精神不由一振。

    罗敷僵在路口,只见两队人浩浩荡荡地挤在一个摊位前,后面的大声催促着。行色匆匆的大娘大叔们或拎着荷叶包,或端着加盖的大碗,迅速从两边灵活地挣脱人堆。

    万富拉住一个问,得知店里的座位要等,很多街坊邻居是为省时间带了吃的走,吃完了再把碗送回来。

    罗敷询问了两人意见,决定就等一下,反正时间比较充裕。

    面条是现成的,细长的挂面、宽宽的面片、还有圆溜溜的面鱼,淋上一层稠稠的汤汁后卖相可观。

    老板娘是个三十来岁的北方人,自称在随州长大,饥荒之时跟家人一同南下安家,学得一手家传好手艺。洛阳对流民可谓不能再积德,除了附籍是常事,相当一部分无家可归的北朝人在十几年里作了齐户,与齐民一样身份,纳一样赋税。

    店里伙计搭着汗巾端上三碗面,殷勤地告诉付账的女主顾几盘小菜稍后就上桌。

    他们耐性都不差,等了两刻钟,一个桌子的人终于离开,几人将桌子团团围住,生怕被人抢了先。又过几盏茶功夫,腹内已被热腾腾的面汤浓香搜刮的饥肠辘辘,此刻盼来了吃食,恨不得多长一张嘴扑上去。价钱比一般铺子高了些许,但就是让罗敷再加半倍的铜钱她也绝对愿意。

    她那一碗是黑鱼汤面,去骨拆肉,白如凝脂的鱼片上渗着几丝短短的纹理,同色的宽面均匀地撒着火腿薄片和碎碎的蘑菇粒、笋丁,椒末与豆豉放的不多不少,一线辛辣融着醇厚的鲜,无需着醋,尝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另外两碗均是细如蜀丝、靡如鲁缟的细面,一碗椒末与芝麻屑同拌,酱、醋、虾仁、骨汤混合,绿油油的葱花点缀其间,味道浓郁,色泽煞是鲜艳;一碗是鸡汤打底,鲫鱼肚和鸡丝交覆,玉兰片上盛五花肉末摆成花形,异常吸引目光。

    罗敷道:“大家夏天不免贪凉,吃多了寒性之物,适当进点平温的鱼虾不必怕上火,这里没有冷淘倒也可行。”

    话音一落,三双筷子疾如闪电捞向碗中。吃到一半,伙计送来了一碟油爆腰花,一碟水煮白菜,和一小碗滚水焯过的糖拌马蹄。

    罗敷这几日果蔬吃的多,见到油荤两眼放光,腰花嫩脆微辣,刀工极佳,牙齿一咬烫的舌尖发麻。

    妙仪没想到一个小铺子竟有这般好的手艺,面食做的一点也不亚于高价的酒楼,便记下位置等以后常来。

    罗敷撑下许多东西,饭毕底气大增。她扫荡时偶尔瞟妙仪一眼,这女郎吃相文雅得很,细嚼慢咽不闻响动,碗底干干净净,显然家中教养很好。

    万富心满意足道:“早知道有这么个好去处,我也不日日在药局里对着灶台发愁了,烙个饼硬得和石头似的,一根粗面能把人绊倒!”

    罗敷有个勤奋上进的小丫头,没事常出入厨房学些炖汤小点,她前几天食不下咽,后来就慢慢享受了,体会不到民生疾苦。

    未时过半,肖府的马车已停在巷口。中年车夫怕小姐到偏僻之地不安全跟了来,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请小姐回府。

    妙仪上车前“哎呀”一声,道:“光顾着吃,我都我忘了跟你说吴老太医的事……对了,我这个月下旬有些麻烦,可能得乖乖待在家里,阿秦,你一定要来找我呀!”

    罗敷一顿饭的功夫与她混熟了,笑道:“没关系的,我只想向那位老前辈了解了解太医院的运作,又不急。不过我这两个月也应该会忙的脚不沾地,你且安心处理你的麻烦事。”

    妙仪露了半张脸在车帘外,依依不舍地道别。

    车子走远后,罗敷问万富:

    “你觉得这女郎怎么样?”

    万富向来无话不说:“御史大人家的小姐竟也活泼可爱,我还以为是那种一本正经、书读多了的呢。”

    罗敷道:“民风够开放的啊,官家小姐与民同乐,有个陌生男子也就算了,还没人在后头看着,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万富眉稍一跳,道:“秦夫人,在下以为你言行一致、知行合一的。”

    罗敷袖子挡在脸前,拿棉帕抹了嘴角道:

    “既然如此,那就别改观了,我只是喜欢实事求是而已。挺可爱的女孩子。”

    阴沉沉的天空下,两人不紧不慢地踱到了一家门前。木门掉了漆,夹竹桃郁郁葱葱,倏忽冒出一只灰雀来。

    这是个很普通的民房,朝北的石阶上都生了滑溜溜的青苔,看起来荒凉了好一段时日。 褐色的木头上斑斑驳驳,似乎是淘气的小孩子玩耍时拿着刻刀划拉出的痕迹,一道道横在门上,十分难看。

    “你没有把人骗的彻底吧,他真不在?”罗敷疑惑道。

    万富单只道:“秦夫人在这等我好了,在下把这个月的月钱拿到他家里。”

    他走出三步远,正要敲门,罗敷从后面追上来,环顾四周没有闲杂人等,示意他继续。巷子里安安静静,吃饭的人已各自散去,只有草虫在低叫。

    万富敲了五六下,又叫了几声,并无人开门。罗敷看着遍地的野草石苔,突然道:

    “他夫人整日在家?不会出什么事了吧。门撞得开么?”

    万富顿了一下,“秦夫人,在下可以垫块石头翻墙进去,这墙不算很高,不过……”

    罗敷把门敲的砰砰响,“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我们今天到此一游。”

    万富搬来块青石,撑着土墙爬到一半,回过头来说:

    “秦夫人,皆因几个月以来我对此人的行为感到有些奇怪,才出此下策,一直没和大家明说,也许是我太疑神疑鬼了,但今天我非要再探一探究竟。你不知道……”

    罗敷仔细一想,每次万富提到药局里的人时,总是避王敬不谈,对他的态度也十分正常。但就是这十分正常,在颜美十分轻蔑的态度对比之下,便也不正常了。

    “回去再和我细说。”

    万富动作很快,从里面喊了一声,罗敷推了未锁的门进去,畅通无阻。

    万富站在院子里一下又一下地抛着钱囊,恨恨道:“不在家都不插门的?真搞不懂这人怎么想。”

    罗敷安慰道:“至少下次知道先试试能否推开,爬墙毕竟不甚雅观。”

    万富见她一副坐享其成大言不惭的样子,只得道:

    “在下带秦夫人去拜访拜访主人居所。”

    院子很小,门的两旁荒着几块黄土,屋子跟前两畦菜地,绿叶上还挂着几滴水珠,像是不久前刚浇过菜。

    罗敷当先一步走进低矮的房子里,嘴上问了句“有人么”就开始旁若无人地左看右看。因房子是药局名下的,家徒四壁,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

    万富在正房里转了转,指着布帘子后道:“说不定王医师带妻儿去求药了。这便是卧房,我上次来送被褥就是在这里。”说罢挑了帘子,“当时——”

    罗敷听他言语一滞,赶忙跑过去,顿时也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