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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她晓得林潜不喜欢这样人多热闹的场合,况且这些人他又大都不认得,来了也是不自在,因此前两日就和他说过了,今日在家里留了饭,让他自己吃。

    琴婶子听她这样说,才作罢。

    玉秀问:“月梅最近还好吗?”

    琴婶子面上便有些忧虑:“她最近什么都吃不下,又贪睡,昨天姑爷单独上门来赔罪,说今天不能提前过来帮忙了。”

    玉秀道:“等我回去做些开胃的零嘴给她捎去,我娘那会儿也吐得什么似的,吃了那些东西就好多了。”

    琴婶子也顾不得推辞,忙点头,喜道:“那就麻烦你了。”

    玉秀笑着摇摇头。

    两人把红喜贴上,各色干果糕点摆好,将新房布置一番,半上午差不多就过去了。

    李月梅和张信二人刚到不久,张信正在院子里帮忙,李月梅仍不舒服,在房中休息。

    厨房里帮忙的妇人都已经赶来,在外头忙得热火朝天,去青田村迎新娘的队伍也已经出发了。

    正午时分,伴着鞭炮锁钠声,新娘的轿子抬进了李家大门。

    等行过礼,新娘子被人扶进新房里,外头就开宴了。

    琴婶子要招待一桌子女客,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寻得空挡,找到了玉秀,请她帮忙送碗汤圆去给新娘子垫肚子。

    玉秀端着汤圆进到房里,房中静悄悄的,两根红烛虽燃得热烈,却也驱不散一室的冷清。

    新娘子头上戴着盖头,许是听见了声响,盖头动了动。

    玉秀将汤圆放在桌子上,笑道:“杨妹子,你婆婆让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吧,到晚上可难等哩。”

    新娘子放在腿上的一双手绞在一块,那手虽不够细腻,却白得耀眼,如一块凝脂。

    玉秀想起之前月梅提过,这新娘子是织布的好手,想是常年累月在房中做活,才养了这样一身雪白的肌肤。

    她怕自己在房中让她不自在,便道:“我出去后帮你把房门关上,你摘了盖头吃就是了,吃完了再把盖头盖上,碗筷还放在桌子上,一会儿我在进来收。若有别的什么事,尽管和我说。”

    新娘子杨三好轻声道:“多谢这位姐姐。”

    玉秀出了新房,又去月梅房里看了看,却见她没在休息,而是趴在窗边不知看什么。

    她轻轻走过去在她肩上一拍,“偷看什么?”

    李月梅吓了一跳,回身见是她,才拍拍胸口,“玉秀姐,你这样不声不响的,吓死我了。”

    玉秀笑道:“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趴在这里干什么呢?肚子饿不饿?我去厨房给你端着吃的。”

    李月梅看了看她,拉着她在桌边坐下,迟疑道:“玉秀姐,你……还记得秦月蛾吗?”

    玉秀一顿,面上笑容淡去,“记得,怎么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呢,当初李仁就是为了她,在家里闹翻了天,更是为她丢了性命。

    她道:“怎么突然说她?”

    李月梅指了指隔壁屋子,“她正在里面吃酒席呢,我刚才看了,她是新娘子那边送嫁的人。”

    对于这个秦月蛾,李月梅也是十分讨厌的,当初这个女人得了李仁的心,便自以为她这李家儿媳妇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好几次跑到玉秀面前耀武扬威,说些难听话,李月梅也在场。怪只怪她自己当时年纪小,嘴巴又笨,不能替玉秀姐骂回去。

    玉秀也有些惊讶,当初李仁出事,没出两个月,就听说秦月蛾嫁人了,此后一直不曾见面。刚才新娘子来时,她只顾着忙,倒没注意送嫁的人,没想到里头竟有她。她轻轻皱眉思索了一阵,道:“她是新娘子的亲戚?”

    李月梅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没听说,一会儿问问我娘去。玉秀姐,你就在我这里坐一会儿吧,别出去了,碰上她就不好了。”

    玉秀轻笑,“我又没做亏心事,干嘛害怕碰上她,若要回避,也是她回避才是。对了,我刚才去给你嫂子送吃的,她长得可白了,准是个美人。”

    “真的吗?”李月梅向往道:“好想见见嫂子啊。”

    可惜她现在怀孕了,村里有忌讳,怀孕的人不能进洞房观礼。

    玉秀道:“等今日过了,你明天再来不就能看见她了?你在这里再歇歇吧,外头人多,别出去挤了,想吃什么跟我说一声。我去你嫂子那里看看,看她吃完没。”

    玉秀回到新房,杨三好已经吃完了,她隔着盖头与她说了几句话,便端着碗筷去了厨房,中途经过琴婶子房门外,转头看了一眼,果然在女客中发现了秦月蛾。

    秦月蛾此时正好抬头,也看见房外的人,惊得瞪大了眼。

    玉秀却已经转过视线,波澜不惊地走了。

    秦月蛾她大一岁,今年该有二十了。刚才匆匆一瞥,也够玉秀看清楚,她的脸上,已经有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痕迹,看来这些年她过得也并不如何。

    玉秀自问不是圣人,虽不至于怨恨她,可厌恶总是有的,一个不喜欢的人过得不好,她心里一点儿也不替她惋惜,甚至还有些许痛快。

    她前脚才进厨房,就感觉有人跟了进来,转头一看,果然是秦月蛾。

    秦月蛾站在厨房门口,上上下下打量玉秀。这个女人,数年前败在自己手下,她还记得她当时惨白的脸。可眼下看她,脸色红润肌肤细腻,梳着妇人的发髻,发上虽只简单的一根银簪一朵珠花,但任意一个女人来看,都会被银簪上的大珍珠和新颖的珠花吸住视线。她身上一件淡红的长裙,越发把她衬得似一朵花。

    玉秀也在看她,从前那个张扬艳丽的少女,几年不见,已经快要变成村中随处可见的寻常妇人。她虽涂脂抹粉,却掩不住腊黄的脸色和眼角的细纹,劣质的胭脂涂在唇上,因吃了饭,东缺一块西少一片,更觉得难看。发髻倒是整整齐齐地挽着,戴着一根细细的银簪,簪子的颜色有点发暗,想来年岁已久。身上是一件半新的长裙,款式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了。

    玉秀先有了动作,轻轻一笑,道:“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秦月蛾心中嫉妒,咬了咬牙,面上也挤出一个笑容,“好得很,不劳你惦记。倒是你,我还以为你要当一辈子寡妇,这才几年,就耐不住寂寞嫁人了?”

    玉秀面上仍是淡淡的笑,“我和李仁有婚约在前,后来他为了你要毁约,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替他守了三年,算是成全了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问心无愧。就算李仁此时还在,也不能说我什么。只是你说,若给他看见你此刻的模样,他会如何?”

    秦月蛾握了握拳,“什么如何?”

    玉秀轻哼道:“好歹他也是为了你才丢了性命,这头他尸骨未寒,那头你就急匆匆嫁了人,想来也是怕夜里梦回,他来找你吧。”

    秦月蛾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很快又恨声道:“是他自己要跳下来救我,又不是我拉他下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年,因为先头有把握让李仁娶自己,所以她根本没有掩饰自己与一个男人勾搭上的事,结果后来李仁出事,她的名声就不好了,怕没人娶她,她爹娘就匆匆找了个人将她嫁出去。这些年,她又怨又恨。

    玉秀听了,只是摇头轻笑,“是啊,是他不好,做什么想不开,这样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大闹一场,临到头了,还要做些亲者痛恶者快的事情。”

    说起李仁,玉秀心中也是百味杂陈,千般滋味。

    她看着秦月蛾,这些年一直没想明白,她当年到底比自己好在哪里,使得李仁肯为了她,闹成那样。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李仁早已成了一具枯骨,秦月蛾也成了如今这副怨妇的模样。若李仁还在,见了她,只怕要悔不当初了吧。

    玉秀转过身,不愿再搭理她。

    秦月蛾还要再说什么,厨房里又进来了别人,她只得又恨又妒地瞪了玉秀一眼,走了。

    渐渐的宾客散去,日头西沉,玉秀也提着琴婶子塞给她的两个纸包回家。

    未到山脚下,远远地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等在路边,又听见一阵嫩嫩的犬吠,视线移到最低,便看见肉呼呼的小狼犬呼哧呼哧朝她滚过来。

    玉秀笑着蹲下身将它抱起。

    小狼犬赶紧在她怀里一阵猛蹭,它知道很快会被人丢下去,所以趁眼下能蹭多少算多少。

    果然,林潜迈着长腿走过来,冷冷地视线定在小狼犬身上,伸手两个指头将它拎起丢出去。

    小狼犬肥嘟嘟的身子在空中敏捷一扭,稳稳地落地,又跑过来在玉秀脚边绕来绕去,咽咽呜呜地叫唤。

    玉秀无奈地看着这每天都要上演的一出,摇头失笑。

    ☆、第54章 有孕

    六月份最热的那几天,玉秀磨了夏知荷好几次,终于让她同意来山脚下小住一阵,避避暑。

    夏知荷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产期就在一个多月之后,李大柱不放心她,索性也丢下活儿跟过来。他每过几日就和林潜进山,玉秀和夏知荷则在家里做做针线,说说闲话,日子就如从前她还在闺中一般。

    这日,两个男人照常不在家中,玉秀和他娘坐在堂屋里摆弄小鞋子小衣服,这么多年来他们家第一次要来小孩子,她们两个不免激动了一些,又因不知孩子是男是女,所以衣服做了很多,光虎头鞋眼下各种样式的就已经做了七八双了,两人还觉得不够。

    清爽的山风从大开的后屋门吹入,外头炎炎夏日,屋里却十分清凉。小狼犬趴在玉秀脚边呼呼大睡,过了头两个月,它现在身体长得很快,就这几天,玉秀已经快抱不动它了,每次它呜呜地撒娇,就只得蹲下来,让它把头埋进怀里蹭几下。它仿佛也晓得自己不如当初娇俏可爱了,这两天颇有些闷闷不乐。

    夏知荷剪着虎头的形状,忽然问:“你琴婶子的新儿媳妇,你见过了吗?”

    玉秀道:“没呢,成亲那天只和她说了几句话,最近几次回去都没遇上。我那天听她讲话,轻声细语的,看来是个和气的人。娘见过了?”

    夏知荷道:“不怪你那几次没看见,她嫁来这么久,也就回门那天出了一次门,之后都在家里织布呢。她陪嫁里有一台机杼,眼下就摆在新房里,新婚第三天,她就开始做活了。我也是前两天上门,才正经地见了她一次。”

    玉秀纳着鞋底,问:“新娘子长得如何?”

    夏知荷笑道:“白得很,浑身就如雪堆得似的,脸蛋小小的,眼睛却大,身材看起来就和你婶子是一家人,一看就是有福气的模样,性子又好,又温顺又勤快,把你婶子爱得跟什么似的,自从娶了这个儿媳妇,整天就见她笑眯眯的。”

    想到琴婶子笑呵呵的模样,玉秀也笑了,“婶儿从前就老念叨缺一个乖巧文静的女儿,这下这个新媳妇可是如了她的愿了。”

    “可不是,月梅还说笑呢,说她娘有了儿媳妇就忘了女儿了。只不过……”夏知荷说着,慢慢收了笑,道:“就是不知靖哥儿是怎么想的,那天陪着新媳妇回门,当天下午他就回县里了。他学堂里是半个月休一次假,往常路途往来麻烦,他都是一月回来一次的。眼下他新婚,你婶儿满以为这次他总该半月就回来了,哪想并没有,连消息也没传来一个。你婶儿就在我面前长吁短叹,说是觉得对不起儿媳妇三好。好在三好是个懂事孩子,不仅没说什么,还反过来安慰她,说靖哥儿准是学堂里有事耽误了,又说他本就该以学业为重,不能让家里的事分了他的心,还让你婶儿放宽心。唉,这么个好孩子,希望靖哥儿能想通了,好好跟人家过日子。”

    这种事,外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玉秀听了,也只得沉默不语。

    夏知荷感叹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件事,看看玉秀的脸色,试探道:“靖哥儿成亲那天,你见过那个女人了?”

    玉秀一时没明白,想了一下,才知她说的是谁,看夏知荷担忧的脸色,她笑了笑,道:“见过了,也没什么,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您放心,我没事儿呢。”

    夏知荷这才点点头,道:“你婶儿当时也没认出来,是事后月梅说了才知道,后来又问了三好,原来她是三好的表姐,是她亲二姨的女儿。唉,天下就是这么小,兜兜转转,竟又和那一家子扯上关系了。听三好说,当年那姓秦的也没落得好,李仁出事后,她这名声就坏了,她爹娘将她嫁了一个跛子,那跛子一把年纪了,脾气又不好,常常打她,她的日子不好过。要我说啊,都是报应,若当年她别做出那些不要脸的事,哪至于落到现在这境地。”

    玉秀听了,也不想多说秦月蛾什么,只道:“这事儿就别让爹知道了,省得他又想起伤心事。”

    “我晓得,”夏知荷道:“你爹对李仁是真的疼,当年那件事过后,我见他好几次躲着人抹眼泪呢。到底是自小养到那么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谁不伤心。”

    玉秀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道:“等娘肚子里的宝宝出来,爹就该高兴了。”

    夏知荷听了,也笑着低头轻抚肚子。

    傍晚,李大柱和林潜从山里归来,两人带回来几段好木头和几只野物。

    一家人围着吃了晚饭,在院子中乘了会儿凉,等天色全暗,便各自回房歇下了。

    玉秀躺在床上,想起那日见到秦月蛾的模样,又想想今天夏知荷的话,心里有些感叹。

    她侧过头看着林潜,忽然就想和他说说话,便轻轻推了推他,道:“你睡了吗?”

    林潜立刻睁开眼,在黑暗中低头看她,“怎么了?”

    玉秀拉过他一条手臂抱在怀中,道:“我从前定过亲,你知道的吧?”

    林潜点点头,这事当初定亲之时,赵氏就与他说过了。

    玉秀道:“其实我是这家里的童养媳,是打算配给爹娘的儿子李仁的,后来他看上了别的姑娘,要悔婚,之后又因救那位姑娘丢了性命,爹娘才将我当作女儿来养。”

    这些林潜也知道,他不知玉秀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了什么,不过仍伸出一只手,将她抱来怀中,听她细说。

    玉秀在他肩窝里蹭了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道:“从前我一直想不明白,李仁为什么不喜欢我。那天琴婶儿结婚,我在她家见到当年那位姑娘,她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了。我心里突然就想通了,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从前的人也没了,还记挂着那些做什么呢。”

    林潜收紧手臂,低头在她额上蹭了蹭,闷声道:“你以前很喜欢他?”

    玉秀愣了一下,才晓得他这是有点不高兴了,忙蹭了蹭他的脸颊,道:“没有的事,我只当他是兄长呢。”

    林潜仍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