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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自然有人对此感到不满。十一皇子当初也不过是因了点风吹草动便被押入大牢关了三月之久,如今陛下竟对江掌院丝毫不疑心,前后一比较,实是令人不平。

    又过几日,十一皇子在前线亲自整束军队,将江掌院先前点的那支骑兵队打散了编入其余各营,并调离了尚原。陛下明面上没什么表示,私下里却是龙颜大悦。很显然,他虽出于某种原因有心偏袒江凭阑,但也不可能不忌惮这等牵涉军心民意的大事,如今自家儿子看这支队伍不顺眼,也算替他解决了心头大患。

    深宫密阁里,幽微烛火忽明忽灭,隐隐传来两人的谈话声。一人低伏在帷幕外,宽大的斗篷遮没了她的身形,只能通过声音辨认出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子。

    “启禀陛下,属下已查明喻妃下落,他似乎并未起疑。”

    “似乎?”帷幕后的人冷笑一声,“你应该晓得,朕不喜欢听任何没有把握的话。”

    “陛下息怒。”她伏得更深,“自从回了甫京,他对属下的态度便一直不大明朗,属下也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思。”

    “七年之期将近,过了冬至便又是一个七年,朕等得太久,早已没了耐心。”

    “属下明白。”

    “光是明白这一点还不够,你须得想得更清楚些。尤其记得,你姓千。”

    “属下不敢忘。”

    “还有你们家主,望他也永远记得。”

    “陛下放心,江氏虽对家主起了疑心,却还不至于影响大局。家主要我提醒陛下一言,注意养贤书院的动向。”

    “此事朕自有计较,下去吧。”

    ……

    又一年秋。

    大顺占领河下近三月,其间历经大小战役十五起,始终岿然不动,却于八月初十忽然弃城而退。昭军挥兵入驻河下,被伺机已久的皇甫军队团团包围。

    七日后,八月十七,一个足以震动三国、惊骇世人的消息自前线传来。正当大昭与皇甫为争夺河下战得不可开交之际,大顺卫玦亲率二十万大军现身大昭西南部长辽省,以强硬攻势叩开长辽大门,兵分三路,不出一日,全省沦陷。

    巨浪拍石,卷起千堆细雪,无人不畏而生寒,就连皇甫神武帝也为之震惊,念着那人的名字久久难安。

    卫玦,微生玦。

    这是他做梦都想杀的人。微生皇室覆灭,却独独逃出了一个皇三子,像他这样的人,岂能不明白赶尽杀绝的要紧?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纵虎归山并非一时大意,而是当真杀而不得。

    去年普阳城围剿失败后,他曾秘密派出手底下最精锐的杀手一路追踪,为此大损一番,却还是让微生玦躲进了西厥。

    西厥内战爆发后,他也曾一度以兵械、火药秘密支持王族的死敌,可终归鞭长莫及,挡不住微生玦一次又一次大胜而归。

    岭北战事起,他牢牢盯紧此人动作,无奈又一次被迷惑了双眼。微生玦耗时大半年,要的竟不是打通岭北地界,而是借战争消耗大昭军力,转移世人的关注点,好在两国皆无防备之时对大昭西南各省一网打尽。

    他以三万兵马吊了两国整整大半年,大大保存了己方实力,为的就是今日这二十万铁蹄踏破大昭山河!

    八月十八,大昭怀盛帝气急败坏下旨,令镇国大将军武丘平即日自岭北撤兵,率军赶赴长辽,同时征调西南全境地方军共御外敌。

    同日,皇甫神武帝火速传信,令十一皇子与喻衍收束兵力,放昭军撤退。

    九月初一,历时整整九个月的岭北战事彻底结束。皇甫朝廷最终平定岭北动乱,收复失地,解决了多年来的边境隐患。岭北草案拟定人江掌院成为此事件中最大功臣,不过,朝廷暂时没空封赏她,也没空清洗岭北的大小官员,举世都将目光投向了大昭西南。

    大顺二十万铁蹄所向披靡,不到半月便攻占了西南三省。大昭政权本就尚未稳固,尤其是远离京城的西南一带,如此攻势之下,许多县城大开城门以示投降,几乎战意全无。

    九月初八,一支十万大军自皇甫南境秘密南下,随时准备支援大昭,领兵人正是方才自岭北凯旋的喻衍。

    面对大顺的铁蹄,一月前还剑拔弩张互相撕咬的皇甫与大昭忽然同心协力起来。关于这一点,世人是想不通的,但三国高层却都心知肚明。

    大昭这个政权是“虚”的,再耗个几年,待时机成熟,皇甫要它亡,它便不得不亡。可一旦微生玦打入大昭建立新的政权,那便成了“实”的,届时,南国将重新脱离皇甫的掌控。

    蛰伏近二十载,好不容易扳倒了微生王朝,帝业将成,大统在望,神武帝又如何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而他选择喻衍的理由也很简单:合适。此人比朝中几位老将更了解厥人,也绝对精通防御战,且从岭北战事来看,他对朝廷暂时没有二心,也与皇甫弋南不存在瓜葛。更重要的是,相比面临皇子领兵出京的风险,上台一位将军根本算不得什么。

    九月二十五,皇甫十万大军进驻大昭西南,表意声援大昭。

    九月二十八,大顺铁蹄在横扫西南第八省时受到皇甫阻碍,两军于长空野正面相遇,连战七天七夜,仍旧僵持不下。

    好似是天意要弥补当世两位将才四月前未能在尚原全力一战的遗憾,长空野成了微生玦和喻衍的对决之地。前者尤擅灵活的游击战以及大胆的突围进攻战,后者则精于防守,一个锐不可当,一个坚不可破,可谓是矛遇上盾,盾遇上矛,谁也讨不着好。

    无边旷野,血火漫天,这一战的激烈已不能单单用死人白骨来清算,据说在那七天七夜里,所有流经长空野的大小河川都被染成了赤红色,周边三省一时竟无水可饮。

    萧瑟秋意里,长流之水被热血浸泡得滚烫,远望宛如煮沸的茶汤。

    很多年后,长空野一役被誉为矞洲大陆史上最旗鼓相当的战役之一,无数军事大才猜测,倘若不是后来的第三方插足,这场仗恐怕要打个地老天荒,打到两边的主将都精疲力竭而亡才是。

    不过,又有人说了,皇甫那位倒确实是个实心眼,可以大顺卫玦的狡猾心性,怎么也不会让自己活活累死的嘛。

    打破了长空野一役僵持局面的是来自昭京的皇城军。大昭的军力一直很虚,就跟这个政权本身一样空有皮囊,可皇城军的战力却是不容小觑的。一味固守京城显然不明智,一旦西南全境沦陷,大顺军队必然一路东深,到时,即便皇城守备再森严也不过是一张纸,一推便倒。因此,大昭怀盛帝此番也算下了血本,不惜冒着滞空京城兵力的险,誓要将大顺阻在西南之外。

    十月初八,大顺同时面临皇甫与大昭两边的炮火,终于支持不住,退守龙泉省。

    十月半,皇甫与大昭乘胜追击,意图收复失地,却被大顺铁蹄阻在龙泉之外,难进半分。

    刚打破的局面又陷入了僵持。尽管此战不过打了不足两月,却因其极强的侵略性与铁血攻势,令三国消耗巨大,不论哪方都已不堪重负。

    大顺前身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藩国,即便西厥全民皆兵,二十万兵马也已是倾国之力,自然经不过折损。大昭更是不必说,本就空有军队而无战力,岭北战事又令其大损元气,此番连皇城军都搬出来了,可见也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至于皇甫,十万精军虽算不得什么,可问题在于,这是大昭和大顺的战事,插手已是破了例,难不成当真要源源不断支援南国吗?

    皇甫朝堂日日“鸡飞狗跳”,无数官员大臣上书请求陛下撤兵。十万精军兵损过半,如今不过余寥寥三万,能阻挡大顺的攻势已是不易,真要替大昭收复失地,起码还得再派出一支同等数目同等精锐的大军,即便最后胜了,皇甫也将大伤。岭北初定,太多事亟待处理,皇甫不能再为大昭耗费太多心力了。更何况,大顺占领的西南七省尚未擦着皇甫边境,待国内休养生息数年,哪怕数月,到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一连七日,奏折叠了近半人高,神武帝终不能一意孤行,于十月二十三下旨退兵。

    十月二十六,皇甫军队撤退,大昭挣扎几日后自知无力挽回局面,为保存皇城军实力,只得灰溜溜向东撤离。

    虽是没了两国的掣肘,大顺却也并不贪婪,立即停止了向北向东深入的攻势,急急收束兵力,开始着手整顿西南七省。

    十月二十八,一个惊世消息再度自西南传来。大顺向世人宣布,将全力扶持一个政权上台,并甘为其附属藩国。这个存在了短短两百多日的王朝就此倒台,而它所扶持的这个新立政权的当政者,他的名字叫微生玦。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当年微生皇城里第一顽劣、第一愚钝、第一不学无术,以风流二字‘誉’满天下,后于亡国之际弃城出逃,为无数人所不耻的皇三子,失踪近两年,却原来从未远离过世人的眼睛。

    那个令敌军望而生畏闻风丧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顺卫玦,竟是微生玦!

    一朝国破家亡,他甘愿被世人唾弃,甘愿俯首尘埃,孑然一身入西厥,再度走出时,却是凤凰涅槃。

    这么多年,是世人错看。那是真正的王者,胜过每一位死在城破里的皇子,十七岁的少年用自己的脊梁背负起整个家国,从此雄心深潜。一朝归来,他一柄□□一身金甲,以铁血手腕踏碎仇人的山河,不死不休。

    西南七省在听见这个名字时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抵抗。微生两百余年的政权并非说倒台就倒台,相比大昭,这才是众望所归的正统。王朝后继有人,复国大业已然开始,他们除了臣服别无选择,也不欲做别的选择。

    十一月初一,在大顺的全力支持与拥立下,微生玦于矞洲大陆西南部龙泉省登基称帝,国号“乾”,年号“帝业”,定都南回,取微生王朝传世剑“破军”为尊号,世称“破军帝”。

    尽管这一日已经酝酿许久,世人也早有预料,消息传出的一瞬却还是炸开了一锅的沸水。西南七省,微生玦偏就挑衅似的选了最靠近大昭边境的龙泉登基。寓意繁荣昌盛的年号上百上千,他却偏要将这一年称作“帝业元年”。

    纵观矞洲大陆历史,哪位开国帝王敢将年号取出这种霸道的气势?大乾不过与大昭我三你七分了南国疆土,拿的还是小头,却摆出这样的阵仗来,不就等于告诉世人,他微生玦要的是皇图霸业,要的是天下大统,一切不过只是一个开始吗?

    据说,对此,大乾破军帝表示:“朕不过吓吓他们,这些人也忒没胆子,且庸俗不堪,光见朕取什么年号,就不晓得看看朕的国号吗?朕如今,真的很缺‘钱’造宫殿啊!”

    侍应在旁的女子望着王袍冕冠凭栏而立的那人,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是啊,世人的眼皆盯住了这个年号,可她却知晓,什么“帝业”,什么“大乾”,不过是他信手拈来作了个样子罢了,他真正想说的是……南回。

    都城原本不叫“南回”,是他力排众议坚持改的名字。

    南回,南回。

    凭阑,这里有一个人拿一座城在等你,你何时才会南回呢?

    千里外,拿着奏报的人手轻轻一颤,指尖缓缓拂过那两个字,一点一点,一笔一划。

    又是一年深冬,甫京的雪绵绵密密下个不停,连带奏报也是冷的,可她却分明感觉到指腹滚烫,像要将心都灼烧。

    成大事者绝情弃爱,可是微生,为何你却偏偏不是?

    ☆、最终不相认

    宁王府书房,专门给王妃辟出的小间里传来低低的谈话声。用以取暖的手炉静静搁在一边,江凭阑披着薄薄的轻裘,微垂着眼,似乎在愣神,直到阿六和十七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同时喊了一声“小姐”,她才忽然抬起头来。

    “哦,走神了,你俩再说一遍。”

    “小姐,您近日里不大对劲。”实诚的十七犹豫一会,还是说了出来。

    是不大对劲,她也晓得自己不大对劲。

    自七月里从岭北回到甫京,她总觉得身边怪怪的。先是王府的守备出现了变动,莫名其妙多了很多值戍的亲卫,到了夜里,每三刻钟便调换一班,似乎在警惕着什么,可问起皇甫弋南,他又没给出特别合理的解释。防患未然这种鬼话,她是不会信的。

    再者,吕仲永也很奇怪。虽是每隔三日照例来王府问诊,话却变少了许多,反倒有时是自己主动跟他打招呼。每次她想问点什么,那书呆子就以诸如“何老还在等我”或者“天冷先告辞了”的理由慌忙遁走。

    皇甫弋南就更奇怪了,这些日子以来天天往她房里送兵书,教她这个教她那个,还跟她分析了大昭国内存在的政治诟病以及地理缺陷。天冷的时候,他分明说不了太多话,左咳一声右咳一声也不肯去休息。起初她以为是西南那边的情况让他感觉到了紧迫,可仔细一想,他分明巴不得微生玦在南国搞点乱子来掣肘神武帝吧。

    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对此,皇甫弋南的说辞是:“岭北动乱结束,你在朝中地位如日中天,待西南乱子一了,封赏很快会来,不提前做些功课怕是应付不来。”

    当时她觉得有道理,便没再多思忖,可终归心底里还是将信将疑,昨日又在皇甫弋南书房里发现了一封密函,更觉得这甫京的天似乎要变。

    倒不是她有意查皇甫弋南,只是找东西时不小心翻见,又看上头注了“养贤”二字,心生好奇便拆了。

    江凭阑重新封好密函后,回房闷了很久,一些埋在心底的疑问终于也浮了出来。

    她接手养贤书院已有一年半,一开始,里边的学生十分不成器,她为此设了个早跑制度,意图将这些人的惰性给剔了。事实证明,效果确实不错,以起始时的状态,这些学生根本不可能好好念书,连着两个多月跑下来才令整个书院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在那之后,她模仿现代高校的规制,将这批从年龄到性别到性格到特长都参差不齐的学生分为文科与武科两大类,又在文科与武科里划出不同课目来。不过,书院的资源很有限,连教书先生都配备不全,至于武教头,那是她向皇甫弋南借了几个手下充当的。

    如此过了一年多,书院的学生虽是有了不少进步,却也没能成什么气候。这并不令人意外,一个被当朝天子遗忘的书院,一个连院选时间都得靠自己估摸猜测而无明文规定的书院,能被整顿成这样已是奇迹,还指望这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跟人家睿明院的大才子们媲美吗?

    当然,江凭阑也是发现了“苗子”的。比如那个叫猴子的少年,天生具内视之能,又有一身了得的气功。又比如有个精通开锁的大汉,但凡是个锁都能三两下打开,就连在现代专门受训过的她也望尘莫及。再比如还有个姑娘,拥有惊人的肺活量,或者说,那已经根本不能用肺活量来计算,她能在水下足足待上一个时辰,出来时候还活蹦乱跳。

    这些人都是奇才,是“神奇”的“奇”,也是“奇怪”的“奇”,江凭阑对此实在哭笑不得,这根本不是书院,而是大杂院嘛!虽不能说毫无用处,可神武帝将他们完完全全软禁起来,占着“茅坑”不“拉屎”,她一个小小掌院又能如何?冒大险救出这些奇才吗?且不说他们是否愿意离开这个不愁吃穿的地方,她连自己都救不过来,当真不要脑袋了?

    她虽讲义气,却绝对不是慈善家。这里的学生不可能正常入仕,对她也没太大作用,尽管起初觉得里头或许藏着什么阴谋,可随着一次又一次查证无果,加之朝中乱子接踵而至,她也渐渐失去了一开始的热情。权当这养贤院是神武帝用以广招天下奇能异士之所,有用的藏进宫里,没用的留在这里,也不是不合情理。

    这个简单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昨日她看见那一封密函。密函里列了全书院七十二名学生的名单,并在每个名字旁边都标明了他们拥有的特殊才能。要说注释之详尽,举个例子,连一位能够闭着眼睛做刺绣的大婶也被刻意划了出来……

    江凭阑很疑惑,时隔一年多,皇甫弋南忽然查起这个做什么?

    她不是喜欢憋话的人,也不觉得自己偷看密函算什么亏心事,等皇甫弋南外出回来便问了。

    他也没藏着掖着,似乎本就打算近日里跟她提这事,解释说,延熹八年冬与延熹十五年冬,养贤书院分别有过一次大选,如今又过了七年,不论是否存在巧合,先查查这批学生的底细再说。

    皇甫弋南绝不是会浪费精力在无用之事上的人,江凭阑因此将这封密函挂在了心上,又想起近日里身边那些奇怪的动向,这才导致她一整天都在走神,连阿六和十七的例行汇报也没注意听。

    她默了默,“我心里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你俩最近盯紧些。”

    “小姐是指世迁哥?”

    她这“盯紧”一词其实只是随口一说,听见阿六这么问便忽然语塞起来,半晌苦笑道:“阿六、十七,你们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出了一丝异样。此前,他们二人虽身在甫京,多数时候却都待在外边,负责与留在大昭各地的弟兄们联络通信,有情况时再来王府汇报。可自打小姐从岭北回来,便令二人住进了府里,跟世迁哥一个屋子,并让他们每日回报世迁哥的动向,连他吃了几碗饭去了几趟茅厕也管。

    四下静默里,还是阿六先开口,“小姐,阿六不懂对错,只晓得,但凡是您做的,就永远都是对的。”

    江凭阑木然地点点头,“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