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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她退后一步,警惕看他,“当初阿瓷看我也是这个表情,怎得,您也要收我为徒?”

    “哟呵,你这丫头还不乐意?”

    “非也,非也!我自然是乐意的,可您是要逍遥江湖的,而我注定与朝堂脱不了干系。您与我不是一路人,朝堂纷扰,可别搅了您的清净。”

    “你如此替我着想,倒显得我这礼物不够情义了。这样吧,”他从手腕上摘下一串黑色手绳,“这东西给你。”

    她翻看着手中物件,对面人看起来邋遢不堪,但这手绳却被保管得很干净。虽看不出是以何种材料编织而成,可拿在手里触感细腻,应非凡品,还有镶嵌其上的一颗赤色玛瑙,似乎也是稀奇的品种。

    她出于对“真江湖”的尊敬,始终不愿对狂药作过多猜测,因此也不想追究这东西来源,打趣道:“大叔,您这手绳不会是从哪盗来的吧?”

    “你倒聪慧,”他朗声笑,“戴上吧,朝堂路难行,指不定能保佑你。”话音刚落,他一闪身不见,估摸着又使了缩骨术从牢门门缝里挤出去了。

    江凭阑摇着头笑笑,刚要将这手绳戴上,却又听见他的声音响在耳边:“哎呀,丫头,忘了告诉你,你的敌人是当世第一狠辣的帝王,他有一个秘密,就藏在他寝宫里头,你可别谢我……”

    他说这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人已在过道,从头到尾她都没瞧见他真身,甚至连影子都来不及捕捉到。她笑了笑,哪里是忘了告诉她?分明是担心她会在听到这些话后问出个什么,所以逃得比老鼠还快。

    她抬头望了望天窗,一瞬间神色怅然,默了半晌才开口,也不知是在对何人讲:“我永不会问您究竟是谁,就像我永不会怀疑阿迁一样。”

    ……

    天一亮便来了人,说是要将江凭阑押解去府衙,她端端正正地配合了。按规矩,手链脚铐是得上的,犯人不得骑马不得坐,可上头吩咐了,这位女囚犯身份特殊,可以放些水,于是便给安了辆囚车,还特意挑了野路走,不经过热闹街市。

    她一边暗赞柳瓷心细,一边舒舒服服坐在囚车里看山野风景。几个解差看着她那模样都暗暗称奇,押解了这许多年人犯,还真未见过悠哉至此的。

    更悠哉的还在后头。她每摸一次肚子,就有块点心从天而降,待解差们听见异动回头时,她已将点心含进了嘴里笑眯眯看着他们,还能坦然要水喝。

    正嚼着点心,忽见不远处山坡那头一线烟花破空,江凭阑凝神辨了辨,确认是之前交给阿六和十七的烟花弹,于是“嘶”了一声,捂着肚子对前头解差道:“哎哟喂……官差,您给我这水是脏的吧?我……我怎么喝了肚子疼……哎哎哎好疼,好疼,不行了……我要大解!”

    几位解差看着她痛苦神色都面面相觑,似乎在分辨她是真的肚子疼还是要借机开溜。

    江凭阑似乎更疼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哎哎……拉出来了!要拉出来了!”

    离她最近的那位解差满脸嫌弃地打开了囚车,又转头吩咐:“你,跟着去。”

    她一出囚车以后便是一顿疯跑,一边朝后头喊:“别跟太紧啊,姑娘我好歹十八一枝花呢!”

    她一路跑进树林,找了处茂密的草丛,一蹲下便有人丢过来一颗蜡丸,她撵开一看,惊得险些一个不稳栽下去。

    “皇城将破,微生有难。”

    这消息是阿六和十七给的,想必来自她安排在都城的几人。这个“将”字很难界定时限,但消息辗转需要一定时间,眼下那边很可能不是“将”而是“已”了。柳暗、柳瓷不会比她更晚知道这消息,却未曾透露给她一丝一毫,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越是瞒她,事情就越是严重。

    微生……要亡国了么?

    千思百虑不过一瞬,她将手中字条撕碎,大步走了出去,一出去便给了外头看守她的解差一脚一拳。

    “来人啊,这女人想……”他一个“跑”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她将地上人一脚踢开,“抱歉,本小姐没闲工夫陪你们玩了。”

    江凭阑一路疾奔出林,外头囚车边的几个人已经被解决了,柳暗、柳瓷正等在那里,脸上神情很有些复杂。

    “凭阑,你都晓得了?”

    “你俩现在最好别废话,给我准备最快的马。”

    “前边有一匹,”她努了努下巴,“原本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她看也不看两人一眼,上了马一扬鞭便走。柳瓷望着她背影长出一口气,转头对柳暗道:“我知道拦不住她,也忽然不想拦了,就让主子责罚我吧。”

    “主子虽让我们瞒着她,但我想,他若见了她,心里一定很高兴。”

    “是啊,”她叹一声,“不知为何,看见她就这么走了,我反倒轻松不少。她在江世迁和主子面前作了选择,我竟有那么一些……替主子感到欣慰。”

    柳暗垂了垂眼,默了半晌才道:“我们也走吧。”

    ……

    两日后一大清早,微生皇都城门外,几位运菜的菜农遭到了守城军官的阻拦。

    “除军用补给外,其余物品一律不得入城,几位请回吧!”

    “军爷,咱们真是做正经生意的菜农,”那农妇掀开板车上头的一层油纸,“您看,都是今早刚摘的新鲜蔬菜,您尽管查!”

    “我管你这蔬菜新不新鲜!上头有令,闲杂人等一步也别想踏进这城门,几位再不走,便视同在逃要犯,到了大营有你们苦头吃!”

    农妇因紧张将一张脸涨得通红,怯怯道:“可……可这些蔬菜,真是昨个儿一位军爷让我们送来的啊。”

    那军官似乎没了耐心,提枪一步上前:“要命就快滚!”

    枪头离那农妇鼻尖仅三寸之遥,吓得她眼睛一白便晕了过去。

    “哎呀!”另一名农妇想去扶,却一个手软没扶住,边掐地上人的人中便急道,“嫂嫂,嫂嫂你可不能有事啊!”

    一直站在板车后边沉默不语的男人走上前来,给那军官使了个眼色,然后递过去一枚小小的令牌。

    那军官接过来一看,立即傻了眼,拿在手里仔细辨了辨,确实是通关令无疑,而且还是最高等级,主帅亲赐的那种。他狐疑地看着那男人:“什么人?既奉主帅之命,为何不早早亮明身份?”

    那男子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左右看看,然后附到他耳边道:“飞虎军甲字营一小队队正刘钱,出城替上头办些事。上头的意思是,能不引人耳目最好,这才没敢亮出令牌。您看,”他悄悄一抬手,将蔬菜挪开了些,“这些……”

    那军官一愣,眼睛立刻瞪大了,“这……这么多壮……壮阳之物?”

    “嘘!噤声!宫里头有不少好货色,”他指了指袖口里藏着的令牌,“你懂的。”

    两人一时之间眉来眼去笑得暧昧,忽然被地上人撕心裂肺的呼喊给打断:“嫂嫂啊,你醒醒啊!你要是没了,我可怎么同大哥交代啊!”

    晕厥的人悠悠醒转,虚弱道:“好妹子,嫂嫂没事……没事……”

    那军官似是想起什么,面色一凛,指指两个农妇,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可别。”那男子抬手阻止,悄声道,“这俩农妇只道是送菜,不晓得下边还有东西。上头交代不能引人耳目,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新皇即将上位,到时可不得大赦天下以祈天福?咱杀几个人事小,触怒了龙颜可就……”

    “说得也是,那就多谢兄弟提醒了!”他转头吩咐,“放行!”

    三人拉着板车朝里走去,连声道:“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那军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搓着手跟身边人讲:“主帅可要夜御十八女啊,咱几个表现好些,指不定分得一杯羹!”

    ……

    运蔬菜的板车一路往里去,转过几个街巷后,菜农三人将车搁下,齐齐一摘易容,正是江凭阑和柳暗、柳瓷。

    两日前,江凭阑先一步离开曲水县,柳暗、柳瓷紧随其后,南烛因为不会马,来得慢些,先给几人准备了几张易容以备不时之需,夕雾则因演技不过关被勒令用别的法子混进城。

    江凭阑冷笑一声,“这些渣滓。”

    柳瓷吁出一口气,抹了把额上细汗,“亏得没被识破,咱们先同主子会合还是去接应夕雾?”

    “都不。”她答,“微生既然不晓得我们来了,便继续瞒着他,他有他的计划,若因我乱了阵脚,岂不帮了倒忙?至于夕雾……你是嫌你家主子命太大?”

    “啊,你是故意支开她的?”柳瓷咕哝一句,“也是,那姓喻的能对主子安什么好心。既如此,依你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公主是何时失踪的?”

    “昨夜。”

    “微生要想自保不难,问题的症结就在于他这个妹妹。他们要诱微生出现,必然将人藏在附近,你们认为最可能在哪?”

    “军营?”

    “军营,或者皇宫。我们分头行动,你俩去军营,我去皇宫。”

    “不行!”柳暗、柳瓷齐齐出口。

    “还是担心担心自己脑袋吧,我的身份可比你俩的安全。”她说着在板车边蹲下来,卸下一块木板,又折了根汁水丰裕的菜枝,“画个地图给我,着重突出偏门、小路、密道、还有机关。”

    柳暗照她说的画了个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很多机关密道不是我等可以接触到的,大致也就只能画出这些。”

    江凭阑只扫了一眼便将木板丢还给他,“足够了,销毁吧。”

    两人似乎也习惯了她记东西时惊人的速度,嘱咐道:“千万小心。”

    “放一百个心吧,要是没猜错的话,宫里有人在等着我呢……”她抬头望了望皇宫的方向,似乎在对谁笑。

    喻南,你可千万别被我猜着啊。

    ☆、亡国

    一朝是歌舞升平琼楼玉宇,一朝是硝烟四起枯骨遍地。

    再入微生皇宫,饶是江凭阑这般胆大之人也不敢直视眼前惨象,或者说是不忍。皇权更替、血火倾轧,那些词于史书上读来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却又是另一回事。

    她在来的路上已大致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三日前,右相举兵,左将军挂帅,两人里应外合攻入皇都,城破,惠文帝不战而降,退守崇明殿。可她有些不明白,既是不战而降,何以落得这般惨象?

    整座皇宫几乎空了,外围的守卫因此很薄弱,她按柳暗给的地图轻轻松松便从偏门入了皇城广场。偌大一个广场遍地血迹,连落脚的干净处都找不着,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多是御林军,还有小部分太监宫娥,他们之中多数人死相惨烈,至死仍未能瞑目。

    她踩着一地的尸体站在皇城广场中央朝四面宫墙望去,确认宫墙上没有埋伏的弓箭手才继续往前走。广场太大,并不适合围杀,若诱捕的地点设在皇宫,那么微生玦的危机应当不在于此。

    她回忆着地图内容,穿过皇城广场往里走,将可能存在的危机一一排查,记下一切可疑的地点,绕过几座偏殿后正要往崇明殿去,却忽然停了停。

    余光里那明黄色的是……江凭阑蓦然转头看去,便见一人头身分离,四肢残破,躯干之下是一大滩半干的血迹,可以想见,当日行这五马分尸之刑时是何等惨绝人寰的场面。而那人的身份,明黄锦袍,龙纹式样,最不该,却不得不确信,是惠文帝。

    这个人曾经要杀她,她却从未记恨过他。她来自现代,因此更加清楚,没有哪一位帝王会对荧惑守心、三星聚合、紫微出世这样传言里致命的星象无动于衷,更何况她挟持了朝中皇子,他要杀她,她不认为有错。后来也曾有意无意地听闻过这位皇帝的传说,这是微生王朝历史上难得的文帝,他仁厚节俭,勤政爱民,以德治国,曾数次亲身南上北下赈各方各灾,微服出巡时不嫌弃农家碗筷,坦然与民同住同食。甚至在微生王朝走到末路之时,仍不愿与敌人兵戎相见,令臣民做无谓的牺牲。这样一位德行几乎超越了当世时代的帝王,最终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奸人篡位,五马分尸。

    江凭阑直愣愣地站了半晌,忽然将左腿后撤一步,对着惠文帝的尸首行了一个大礼。

    远处宫墙上立着的两人看见这一幕都愣了愣。初见这女子,她不跪帝王,不跪谪仙,以男子臂膀为椅,背常人之道而行,如今不过时隔数月,她竟将这个礼,还给了那个打死不跪的人。

    那一身黛紫的姑娘疑惑出口:“她这是做什么?惠文帝一心要杀她,如今他死了,她该高兴不是吗?”

    乌墨锦袍之人默了默,淡淡道:“或许你认为以我立场不当这样讲,但惠文是一代明君,值得她尊敬,也值得世人尊敬,史书会替他正名。”

    几乎是同时,匍匐在地的女子仰起头,也说出类似的话:“您放心,如您这样的明君,自有史书为您正名。”她直起身子,正想着该如何收殓这尸首,忽有一阵风吹过,将地上半干的血液微微吹皱,浓烈的血腥气入鼻,眼前的景象似跟着一起晃了晃,她的头毫无征兆地疼了起来。

    头疼欲裂的人踉跄朝后退去,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哦不,微生老头,您瞧见了吗?本帅身后的飞虎军。”

    那声音似从渺远的地方传来,她一惊,蓦然抬头,然后便跟雕像似的呆立着不动了。

    左将军武丘平、活生生的惠文帝、三万飞虎军……她看见惠文帝颤巍巍指着武丘平,“朕已如你所愿降了,你这逆贼还当如何?”

    武丘平依旧是那副嘴脸,笑得异常狰狞,“不如何!不过是想让您尝尝五马分尸的滋味罢了。您还记得吗?当年,先皇便是这样待我父亲的。”

    “你……”

    “您若不愿受刑,大可自刎于殿前,只是……我身后三万飞虎军会立刻出城,全力追捕你那最喜当缩头乌龟的好儿子!想必他……还未逃远吧?”

    “你妄想!”

    “是不是妄想,您试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