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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和丞相共度一晚后,扶微最终召见了聂灵均。旨意传到相府,上谕车辇可直入东宫,女公子不需下辇步行。

    章德殿前的空地很大,随墙门都关起来就是个独立的空间,扶微站在檐下远望,没有了马和马夫,孤伶伶的一架车停在不着边际的地心,实在显得孤单又凄凉。

    建业见少帝不动也不发话,细声提醒:“主公,人已经来了。”

    她依旧默然站着,料想车上人现在正被无边的彷徨包裹吧!就是要让他感受这种滋味,一入宫门,便再也过不上人过的日子了。那天他态度坚决,不知受过一番寂寞围攻后,还有没有那份不折的决心。

    她扬了扬手,让随侍的人都退下,偌大的宫殿变成了一个切切实实的牢笼,寂静得让人害怕。烈烈的日头照着,镂空的雕花窗里坐着一个人,侧影挺拔,半点女气也没有。她不由发笑,册立当天礼官宣读完册文,皇后可是要受百官朝拜的,他这模样,当真能够逃过满朝文武毒辣的眼睛吗?

    提起蔽膝下台阶,多少年了,帝王的步子早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有时自己听来都觉得焦躁。到了车辇前,依旧沉默不语,围着那辇慢慢转了两圈。车内人也沉得住气,甚至没有向她行礼请安。两个人便像身处两个世界,一个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藏于幽冥地府深处。

    半晌扶微才问他:“你感觉到了吗?”

    车内人的嗓音听上去恭敬严谨,“臣感觉到陛下之莫可奈何。”

    莫可奈何?扶微经他一说,才发现自己现在的心境当真是莫可奈何的。

    她站在车辕旁遥望长空,负手道:“这宫廷,可能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帝王生涯也丝毫没有令人欣喜的地方。我就住在这里,一个人独自住了十年。刚搬进章德殿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怕帝位坐不稳,怕一觉醒来身首异处……我这辈帝王身后的秘辛,是大殷六十余年来最大的圈套。人不能撒谎啊,因为一旦起头,就必须用更多的谎言来维护巩固……”她隔着窗花看他,“你就快成为这个谎言的一部分了,真的愿意吗?”

    车里的人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臣忠于大殷,更忠于陛下。陛下日后不必害怕了,臣在左右,誓死保护陛下。”

    扶微居然有点感动,从来没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但她依然摆手,“我用不着谁保护,天要我活着,我便不欠任何人。今天找你来,是想让你看看这宫闱,如果迈进这里,锦衣玉食是不愁的,但你会失去自由,恐怕一辈子都出不去了,你不怕吗?”

    车上垂挂的竹帘挑起来半边,那青葱一样的指尖扣住竹篾,帘后半张美丽的脸在车篷的阴影下隐现,他说:“陛下还是太悲观了,牢笼是自己建造的,这世上没有谁能困得住你。臣来,就是要救陛下于水火,陛下只知有天下,不知有自己,这样不好。”

    她低头想了想,“我也知道不好,但不好又如何?”回过味来,笑道,“你还小,不懂人心有多险恶。身处高位后便身不由己了,想逃出生天,太难太难。”

    车上人欲下辇,被她拦阻了,“就这样说话罢,你若为后,从此便是如此光景,所以你要想清楚。”

    聂灵均良久不语,最后才道:“臣可否向陛下讨个恩典?”

    拿一生的自由来换一个恩典,扶微觉得自己赚大了。她点头,“少君请讲。”

    他端正坐着,垂眼道:“臣入长秋宫,冬至之后不再见人。请陛下等臣三年,三年后臣为执金吾,常伴陛下身侧。”

    扶微愣了下,发现这个要求办起来似乎不那么容易。皇后都当上执金吾了,岂不是时刻有穿帮的危险?可是不答应,显然又不近人情。毕竟男人不像女人,一辈子关在宫里,闹不好就真的香消玉殒了。

    她蹙眉盘弄掌中玉玦,斟酌了下才道:“少君知我根底,我也不瞒你,确实有借你度过难关的打算。至于册封之后,你若想崩,我可以为你风光大葬,到时候天涯海角任你逍遥。若是想入仕途,我也可以借着皇后外家的名义,给你安排官职,你看如何?”

    暗处的那双眉眼有了隐隐的笑意,他说不,“臣只在陛下左右,一生一世追随陛下。”

    也就是说只要走过那个形式,他就当真要和她做夫妻了吗?虽然这孩子三年后必然艳惊天下,可她根本没有就此交代自己的打算。这场荒唐的婚礼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就像她立女人为后一样,完全出于政治需要。

    扶微让了一步,“京师不可留,去西域都护府吧。封你副校尉,秩俸比二千石,你可以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他似乎不喜欢讨价还价,不再争论,抿起唇平和地望着她。

    扶微以前只知丞相难缠,没想到他府上出来的人也不好对付。越是这样,越要提防。她身在其位,从来就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丞相举荐的,自然和他一条心,她要是真和这男皇后做起夫妻,到头来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昨夜丞相留宿章德殿,你知道么?”她微微乜起了眼,“我同丞相之间的恩怨,一时半刻说不清,他一心想让我立你为后,可在我心里……喜欢的其实是他。因此即便和你行大礼,你也万万不能当真,只需延捱过一年,我就放你出去。还有皇嗣的事,我想来也觉得可笑。让你假装有孕,然后你我十个月闭门不出,等孩子降生抱到你宫里,让他叫你母后吗?”她吃吃发笑,仿佛听见了大笑话,“少君,我知道你对丞相忠心耿耿,但一步走错,耽误终身,我不能为私念害了你。丞相我是势在必得,到时候怕你夹在中间为难,所以最后问你一次,你还愿不愿意入长秋宫?”

    是不是在他面前说的话,会一句不差传到丞相的耳朵里?她正需要这样一个人,能策反固然好,若不能,丑话说在前头,翻起脸来也好放开手脚。

    其实问他愿不愿意有点多余,要是不愿意,丞相怎么能让他活命!这条路终归不走也得走,不过她给他另谋了出路,只要不回京师,不从他嘴里走漏消息,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一生无虞。

    风吹竹帘,叩在车门上嗒嗒作响。聂灵均还是从辇上下来了,清瘦的少年,一身孑然平视着她,眼里有不卑不亢的气度,“前途如何,谁也不知道。但陛下能够开诚布公,臣还是要多谢陛下。请陛下放心,臣自幼受君侯教诲,别的不知,只知忠君事主。日后一切听凭陛下吩咐,陛下留臣,臣就在这里;陛下若不要臣,臣便山高水长,与陛下永世不见。”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大概就是所谓的名师出高徒吧。扶微觉得很好,做大事的人不粘缠,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豪杰。

    “过两天视朝,我会当朝宣布立你为后,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好在以你目前的身量,不会引人怀疑。待此事一过,除了太后那里要应付,其他时间就留在长秋宫读书习字,可以不见外客。”

    他垂首说是,敛气凝神的样子,乍一看确实叫人分不清男女。

    扶微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娶了一位皇后,对她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丞相发难,不就是想打消她立后的念头吗,如今她照他的意思办了,他还有什么借口不归政?

    想征服敌人,真不是桩简单的买卖,尤其丞相这样心高气傲的,她除了和他斗智斗勇,还得赔上老脸。就像昨晚上,她装疯卖傻留了他一夜,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早晨醒来相互依偎着,现在想起来,心头还是弼弼跳个不休。

    多神奇的体验,她永远忘不了那张错愕的脸,这是她一辈子见过的最生动的表情。虽然他后来极力掩饰,但她还是从他颤抖的双手上找到了破绽。

    “喝酒果然误事啊。”他掖袖向她长揖,“臣唐突了,请主公恕罪。”

    她神情淡然,拽拽耷拉的领褖,把裸露的肩头盖了起来,“相父不必告罪,我小时候你也曾抱过我,时隔十年再抱一次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说罢含羞一笑,“不过昨夜真热,弄得里衣都湿透了……相父这就回府么?还是略等一等吧,我命人抬热水来,相父洗一洗,换件衣裳再走不迟。”

    丞相脸色阴沉,只说不了,匆匆离开了章德殿。

    她整好衣冠,心平气和站在门前目送他走远。丞相疾走起来真有种落荒而逃的狼狈感,她凝视良久,单寒的笑意爬上了唇角。以前一直以为他有处变不惊的气概,谁知这样就败北了。看来他还是将她当作女人的,甚妙,如果他忘了她的性别,那才最让人无望。

    建业端了茶点来,见她一人伫立很纳罕,“君侯出宫了?”

    她未答,淡声吩咐:“为丞相准备几套换洗衣裳,防着下次要用。”

    撇开她的私心不论,留他在宫里过夜其实很有必要。毕竟大殷不是单纯的中央集权,各路诸侯环伺,个个如狼似虎。她要立后的消息应该早就散播出去了,这时候看准机会拉拢丞相的人不是没有,她务必要做出一个与他亲厚的样子来,王侯们才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他们犹豫,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把事办成,到最后丞相当上了半个国丈,那些人闹不清原委,才会继续观望。

    当皇帝不易,她每行一步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知道现在的自己经不起任何震荡,争斗就尽可能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治国之道贵乎平衡,丞相在很大程度上有牵制诸侯的作用,所以万不能推远,只能拢络。

    拢络啊……他已经无官可加了,她唯一能豁出去的,只有她自己了。

    原本留他一夜,在她看来并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但后续引发的种种传闻竟让她始料未及。那日视朝,她原想立诏的,没曾想话说了一半,太傅率太史令伏于堂下,声称灵台侍诏夜观星象,见有荧惑1徐徐而来,停于东南,唯恐东南有兵祸,坚决不赞成皇帝短期之内谈婚论嫁。

    御座上的扶微一阵愕然,没想到被自己人挖了墙角,实在让她感觉惊讶。

    什么银货金货,对于天象她从来只信三分,另七分更信自己。休朝的四天里,她一直同太傅有交流,并没有听说他有更好的促进她亲政的办法,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发力,究竟是哪里出变故了?

    她微微倾前了身子,“太傅……天象有异,这事当真吗?”

    她虽不信星象和宿命,但架不住满朝文武相信。她高坐明堂,看见官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里简直要恨出血来。果真上了年纪的人难堪大任,想必他还是觉得同相府联姻于她不利,因此情愿毁了这门婚,也不能让丞相如愿。可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好容易才有了这个机会,如果错失,天晓得下次又在什么时候。

    太傅的态度非常坚决,“回禀陛下,确有其事。荧惑乃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主旱灾、饥疾、兵乱、死丧。高祖真定年间,荧惑徘徊三月,后藩地大乱,家国动荡。这场浩劫仅仅过去四十年而已,难道陛下不记得了吗?”

    看来是不可扭转了,扶微很无力,“既然有灾祸,借朕之大婚冲喜,不是正合适吗。”

    太傅说不,“此天意,人所不能抗也。”

    扶微望向了太史令,“司星看准了没有?荧惑停在哪处?”

    太史令向上拱手,答得有些艰难,“启奏陛下,臣昨夜亲自查验了……荧惑守心,是大凶之兆。”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连扶微都有些喘不上气了。荧惑守心中的“心”是指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分三颗,代表帝王、皇子及宗室。荧惑那颗灾星停留在心宿内,最直接的结果就是皇帝驾崩,宰相下台,确实是大大的不祥。

    朝堂上沉寂下来,一时谁都不敢言语,俱定定看着座上。扶微两手按在膝头,半天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朕要死了。”

    众臣立即从重席上起身,伏拜于地道:“陛下乃仁君,天高听卑,请陛下宽怀,荧惑宜有动。”

    满堂皆惶惶不安,扶微的视线落在了丞相身上,“相父,朕若果真崩了,相父……”

    话没说得下去,丞相抬起眼,目光与她相接,眼里浩瀚一片,没有起半丝波澜。

    扶微是何等聪明的人,到这里终于明白太傅用心良苦。关于荧惑守心,史书上有记载的共十九次,其中十六次是伪造,全部用来作为平息政治变动的好借口了。但不论如何,这种天象本身很可怕,至少在百姓眼里是这样。国有大厄,唯一的办法就是转祸,由臣僚代替帝王。丞相是百官之首,这时候用来当替罪羊,实在是最最上佳的人选。

    太傅为她创造了很好的时机,如果她狠得下心来逼他饮鸩,他不起兵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她也细考量了他造反的可能性,一来时间筹措不及,二来天命不可违,他要是为了保命对抗,将来任何人都有冠冕堂皇杀他的理由,权力和性命,最终他一样都保不住。

    她低下头,众臣如临大敌之际她却在笑,“请问太史令,可有转危度厄的办法?”

    办法大多数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敢直言罢了。太史令仓促瞥了丞相一眼,“须有忠臣为君分忧,大殷才可渡此难关。”

    面对死,谁不害怕呢?扶微含笑看丞相,他不说话,想必心里也在计较对策吧!

    太傅揖手:“陛下……”

    扶微抬了抬手,“容朕再想想,于死,朕是一点都不惧的,天命如此么,活到几时是几时吧。”

    满朝文武都了然,少帝是因为至今未掌权,觉得活着没意思了。饶是如此,也没有借着东风扳倒丞相,看来那隐约的传闻是确有其事,少帝与丞相之间,果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呐。

    散朝之后扶微回了章德殿,换身衣裳打算去白虎观听博士和儒生讲学,可没等她迈出宫门,太傅就追进禁中了。

    “此乃天赐良机,主公为什么不顺势而为?”太傅很激动,大袖挥得呼呼作响,“这浩浩江山,本就该掌握在主公手中,燕相把持朝政有负先帝所托,主公难道甘愿一世当他的附庸吗?”

    扶微只得好言劝解他,“老师忠君之心,我都知道。眼下时机尚不成熟,铲除丞相容易,八方诸侯谁来制衡?”

    太傅却气红了脸,眼里甚至隐隐有泪,把她吓了一大跳。

    “老师……”她甚是尴尬,“坐下消消气吧!”

    太傅望着她,垂袖长叹:“臣前日听到消息,主公大醉,丞相借机入禁中,斥退左右黄门,在章德殿逗留整夜。次日主公立于窗前,面有戚色,丞相大笑而出,实在是……丧心病狂!臣文帝时期入仕为官,历经三朝,蒙先帝赏识教导幼主,主公是臣看着长大的。如今……君辱臣死,臣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主公讨个公道。”

    太傅几度哽咽,看他痛心疾首的样子,不弄死丞相似乎绝不肯罢休。扶微也为他的一腔忠诚感动不已,不过他的消息一向不怎么准确,丞相留宿是迫于无奈,第二天面有戚色的是丞相,关上门得意大笑的是她啊……可能她一直处于弱势,因此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少帝又受欺凌”,这么下去丞相的名声大概真要臭不可闻了。

    然而她不能解释,毕竟是个姑娘,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老师,这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吧!我肩挑社稷,个人的荣与辱,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她强忍笑意,忍得眼里蹦出泪花,连叹气都带着抽搐。但在太傅看来,可算是悲凄到了极点。

    堂堂男子汉,还是主宰万民的天子,竟会落到这样难堪的境地,谁能料想得到?少帝忍辱负重,这份感天动地的胸襟,要不是难以言表,应当载入史册。

    太傅老泪纵横,“陛下不怕中了燕相的奸计吗?他就是要将君臣间弄得不清不楚,为他日后擅权创造条件。”

    扶微的心都打颤了,无比艰难地摆手,“老师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少帝背过身去,一手扶着长案,消瘦的背影看上去分外羸弱。发生这种事,外人再义愤填膺都缓解不了当事者的痛,太傅一直觉得自己和丞相不过是政见不合,立场相对,但对于他的人品称不上喜恶。如今出了这种事,简直大逆不道令人齿冷,就算千刀万剐也够格了,所以燕相如是旷古烁今第一奸相,必须永生永世钉在耻辱柱上。

    太傅缓缓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反正亏不能白吃,接下去应该想想怎么为少帝报仇。

    “主公不必忧心,一旦丞相伏诛,相府幕僚便会群龙无首,南北两军即刻派人统领,抽调执金吾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京师守军有缇骑、虎贲、羽林,中郎将并左右仆射、陛长可指派亲信接替。兵贵神速,待到诸侯发觉时,京师已经大定了,届时主公手握实权,不怕诸侯不臣服。”

    少帝却摇头,“计是好计,但事发仓促,万一走错一步,大殷江山便岌岌可危了。”太傅还欲游说,她回过身来笑了笑,“再说嫁祸他人,当真有用吗?当初汉成帝杀翟方进替死,并没能令自己天年永固。阎王要你三更死,岂会留你到五更?若我当真该亡,那也是我的运数,我不会怨怪任何人。不过老师,荧惑守心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是老师为免我立丞相养女为后,有意找的托辞?”

    太傅垂着嘴角,沉痛点了点头,“天象人人看得见,臣就算要编造,也没那法力让荧惑停于心宿之间。”

    扶微背着手,半天才啊了一声,“看来运势欠佳,我以前就曾想过,不知自己有没有命活到弱冠。现在看来果真应验了,实在可悲。”

    太傅挖空心思安慰她,“主公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荧惑守心未必一定有损君王,也许是丞相要下台了,也未可知。”

    她听后颔首浅笑,“那就借老师吉言了。”

    太傅怅然离开了东宫,扶微独自坐在窗前,想起自己也许真的会英年早逝,不由也觉得遗憾。

    老祖宗的智慧,说不定真有些道理。回顾自己的一生,除了忍气吞声,好像什么都没剩下。如果明天就死了,她短短的人生连一样值得夸耀的都拿不出来——没有穿过好看的衣裙,没有涂过艳丽的胭脂,没有放肆大笑过一回,连自己喜欢的人也没能染指,简直白当了十年皇帝。

    她站起来,绕着地心的青铜博山炉转了两圈,然后笃悠悠踱到回廊下吩咐建业:“准备一头黄牛,一坛好酒,我要去看望丞相。”

    人人知道荧惑守心的传说,人人也都了解大殷赐死的惯例。少帝要往丞相府邸送牛酒,那就意味着这次的厄运终须丞相来承担了。

    建业慌慌张张承办去了,不一会儿就踅摸来了一头黄牛。少帝没有坐车,自己骑马赶牛,摇摇摆摆一路过铜驼街,绕了个大圈子,把牛赶进了丞相府。

    这次丞相府上人不少,丞相门客三千么,聚在一起比她的白虎观还要热闹。幕僚们见她牵着牛进门都很惊惶,但依旧齐齐向她长揖。她歪着头在人堆里找了半天,没找见丞相。这时相府长史排开众人上前行礼,她将手里绳子递给了他。

    “丞相何在呀?”

    长史的手都在打颤,托着那绳子呵腰道:“君侯正小憩,请陛下稍待,臣即刻通传。”

    她说不必,“别扰了丞相好眠,我亲自去见他。”

    见就见了,还提了一坛酒,如此不加掩饰的找人替死,实在令人气愤。门客们对丞相很忠心,在场的几十人里不光只有文人,还有行走江湖的剑客。倘或现在群起而攻之,单枪匹马的少帝绝不是对手。

    众人蠢蠢欲动,扶微自然也看出来了。她站住脚,转过身来望向他们,抬手轻轻一指点,“莫妄动,妄动者罪及丞相。”

    十五岁的少帝,其实长得很秀美很文弱,可是他有睥睨天下的气度,那是属于帝王的不可侵犯的威仪,足以震慑草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