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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张萱扶额:“你这真是——”要不是怕把小表妹刚生出来的向学心给打击没了,她真要说几句难听的。

    珠华厚起脸皮恳求:“二表姐从头教我吧,我这回一定不偷懒了。”

    张萱叹了口气:“好吧,真是服了你了。”

    **

    张萱的私家小书塾像模像样地开张了,学生数增加到了两个——珠华把叶明光也拉上了,五岁正该是启蒙的时候,他手太小不好握笔,写不了字,跟着先念念书却是没有问题的。为了照顾叶明光,珠华特意跟张萱商量了,课上就教读书,字她闲了自己找本帖子练。

    刚开始学时,珠华信心满满,因为她其实是有文化的呀,所要克服的最大障碍是打破简体字和繁体字的屏障而已,《三字经》对她来讲也不陌生,她虽没系统背过,但从各种途径里零零散散地接触过,好多句子都似曾相识,她只要把这些散乱的金句串起来成文就好——

    但,在占据如此大的先天优势的前提之下,她、背、不、过叶明光!

    第一二天的时候珠华没发现,因为她自己记得也挺好,和叶明光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到第三天的时候,张萱看他们的进度都不错,就加重了学习内容,这个时候差距就出来了,珠华还在那里摇头晃脑背着的时候,叶明光已经能完全复述出来了——必须得给珠华正个名,真不是她笨,也不是她记忆力差,张萱的教学方式是几句连着教,包括释义一起串讲,讲完后留给他们时间背诵或提问,都能连着释义背出来就算过,接着讲下面的。

    前两天的时候张萱是八句连讲,《三字经》作为儿童启蒙读物,内容并不艰深,三字一断,朗朗上口,基本上张萱一讲完,珠华和叶明光就都能举着手背给她听了。但今天张萱是十六句连讲,内容翻了倍,珠华就需要点时间整理一下了,她很珍惜卖萌换来的学习机会,非常认真地听讲,一点也不走神,张萱为此很表扬了她。

    但,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叶明光还和昨天一样,听完就举着手表示他记住了,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背着手,字正腔圆地把张萱刚教的内容背了一遍,中间毫无停顿,一气呵成。

    他背完了,就扭脸看珠华,小眼神热情地示意:姐姐,该你啦。

    珠华“……”她有点气虚地道,“等一会,我想一下再背。”

    好容易她发愤图强地背完了,张萱继续往下教,然后,这个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珠华脸都垮了:被五岁幼童吊打得这么惨,她的悲伤度一点也不亚于发现自己是个“文盲”。

    张萱在旁看着,都有点同情她了,因为她觉得小表妹真的学得很认真,脑子也不错,尤其跟她当初比,现在这个学习进度已经像开挂了——但不幸的是,旁边坐着个叶明光,于是一比,她仍然像个学渣。

    同情之余,张萱更多的是心里痒痒,天底下做老师的,就没有不爱良才美玉的,张萱这个半路临时出家的也不例外,不过她到底还顾虑着小表妹的心情,先征求了一下珠华的意见:“珠儿,我看光哥儿好像不是一般的聪明,我想试试他的底,好吗?”

    珠华点点头,她其实也挺好奇来着。

    要探底,《三字经》就不太合适了,张萱改讲了一章《论语》,她挑的是学而篇,开卷第一篇,首句便是大名鼎鼎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张萱先不讲释义,只把全篇背了一遍,然后向叶明光道:“光哥儿,你背给我听听,不要紧张,没记住没关系的,你记得几句就背几句。”

    光哥儿脆声道:“好的,二表姐。”

    然后——

    然后他把全篇都背了下来!

    一字不漏!

    珠华眼都瞪直了!——她其实不知道光哥儿背的对不对,她完全是由张萱的表情推断出的这个结果。

    两个人都傻了,反是叶明光不大好意思起来,道:“姐姐,二表姐,你们别这样看我,其实这篇文章我听过的,大表哥以前在家里背过好几遍,我听多了,才记住了一些。”

    珠华听到这话才冷静了点,拿手搓了搓激动得发热了的脸颊,但仍旧很惊叹,因为学而篇和三字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三字经本身就有易于成诵的特点,学而篇没有,上下也不连贯,这个曰那个曰的,她听了两遍连里面对答的是几个人都没搞清楚,记得最清的只有一个“子曰”,叶明光却能成篇背诵,虽说他以前听过,可现把张良勇拉来比一比就知道了,明光听见的,他肯定也听见了,但他能背得出一句不?

    总而言之,毫无疑问,这小胖子,是个神童。

    对珠华而言,这智商上的碾压来得太鲜明了,她先以为自己捡着张美人脸就很走运了,现在一看,真正的金手指其实是开在了叶明光身上,光脸长得好有多大意思,他这种过耳成诵的极致聪慧才有致命的吸引力啊!

    珠华嫉妒死了,伸手就揉他的大胖脸:“臭小子,你说,是不是你把我们叶家的聪明都抢走了,害得姐姐这么普通!”

    张萱哈哈笑着过来拉她,道:“别闹了,这篇光哥儿说他听过了,那我们就再试试别的。”

    她便又背一篇,这篇叶明光没听过,表现就没那么逆天了——相对他自己而言,事实上他可以记住大约一半的内容,仍旧毫无压力地吊打只能记住开头和结尾的珠华几个来回。

    张萱再背一遍,叶明光只漏掉了两句半。

    再来,第三遍,叶明光听完,一字不漏,完整背诵。

    接下来再讲释义,因为是听得懂的话,叶明光记得更快,两遍就足矣,再连上原文一起背,他也毫无压力。

    张萱用了好大力气才压制住当天就告诉张推官的冲动,忍到隔天,再去抽查叶明光,凡先前讲的内容,他全部记着,一点没忘。

    这晚张推官再回来,她就手舞足蹈地冲上去了:“爹,爹,咱们家有个神童!”

    张推官官服还没换呢,叫她闹得哭笑不得,道:“说什么呢?”

    “光哥儿啊,光哥儿可聪明了!”

    张萱是个行动派,说着就冲去小跨院里把叶明光拉了过来,珠华挺骄傲地跟在后面——叶明光是她弟弟啊!与有荣焉。

    张萱拉着叶明光叫他把学的两篇文章都背一遍,叶明光老老实实地开始背了——他其实不太懂姐姐们为什么这么激动,他是有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应该比别人好一点,这个别人主要是二表哥,不过他私心里觉得二表哥挺傻的,所以比他记性好,好像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事。

    叶明光背书的中途有丫头来上了茶,张推官随意接到手里,一口没想起喝,干站着听叶明光背完了,才有了反应,震惊地望向女儿:“你教的他?”

    “嗯!”张萱响亮地应了,跟着就把这两天的事都交待了,然后喜孜孜地向张推官确认,“没错吧?光哥儿真的是个神童!”

    张推官定了定神,把茶盏丢去一边,沉吟片刻,然后向叶明光道:“光哥儿,舅舅现在念一篇文章,你听好了。”

    叶明光点点大脑袋。

    张推官便开始,他也选了《论语》,不过是另一篇,篇幅和叶明光背过的两篇差不多。一时念完,他和颜悦色地道:“光哥儿,你试一试,看记得几句。”

    珠华微微紧张地注视着叶明光,这是在长辈面前的正经考校,和昨日张萱带几分玩闹性质的又不同。

    但对叶明光来说没什么差别,他照旧大约能记下一半来。

    张推官神色耸动——过目不忘或过耳成诵这种神技书籍里时有记载,基本每朝每代都有,还有发散成雅人轶事的,比如著名南宋大家李清照,和她丈夫赵明诚一对才子佳人,两人日常游戏是饭后坐在堂中,烹茶,由李清照指堆积着的书史,言某事在某书几卷、几页、几行,以中否定输赢,留下了翻书赌茶的佳话。

    单从书里看,似乎神人很多,但,能在书里留下字号流传后人的本就是英才中的英才了,真正的现实里,很多人一辈子未见得能碰上一个这种奇才,张推官没有想到,年过不惑,居然能在自己家里发现一个——严格来说,叶明光应该算半个,但扣这个字眼意义不大,他这种记忆力已经足以甩开一大票普通人,远远跑在前列了。

    张推官按捺住激动,把文章再念一遍,叶明光这回可能是习惯了学习的状态,比昨天还争气,第二遍听过,他完整背出。

    “好,好。”

    张推官都站不住了,左右走了走,踩了一圈地砖,心中激动过后,跟着便泛上来一圈后怕:依他本意,本想让叶明光再在二房里混两年,手指骨骼长好了些,再请个不第秀才来给他和张良勇一起开蒙的,现在看,幸亏外甥女犯了牛脾气,执意要把他抱回来养,这等良才,如何能蹉跎?至于和勇哥儿一道念书,更是提也别提,两人资质天差地远,根本念不到一起去。

    后怕过后,张推官又陷入了兴奋里,他也是正经科举中式的人,脑子里不一会给叶明光开出了一堆书目,制定了十七八条学习计划,一边想一边便要指导叶明光,结果一低头,对上叶明光略呆的大胖脸。

    “……”忘了,外甥才五岁。

    张萱不明就里,在旁追着问:“爹,我没说错吧?光哥儿是神童吧?他简直聪明得不得了!”

    “确比常人聪慧些。”

    张推官终于冷静了下来,此时又有一点“伤仲永”的忧虑,便特意夸赞得含蓄了些,想起来转眼望珠华,含笑道,“珠儿呢?珠儿学得怎么样?”

    珠华挺直的胸膛瞬间颓了点回去,她干咳了一声:“一、一般吧。”

    张萱笑了:“珠儿也不错啦,学得挺快——”她拉长了点声调,“不和光哥儿比的话,是这样。”

    珠华冲她“哼”一声,伸手拉过光哥儿,一扬下巴,道:“二表姐,看见没有?我俩这叫才——貌——双全!”

    “哈哈——”

    张萱爆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来扯她脸颊,“才我见着了,貌在哪里?快让我仔细找找!”

    “哎呦痛,快松手啦……”

    张推官失笑地由着她们闹,心情舒畅地进了内室去换家常衣裳。

    ☆、第29章

    隔日一早,是和汪太太约定了一起去栖霞寺烧香的日子。

    珠华的伤此时已好上不少,不用再绑着布条了,在玉兰的帮助下,梳了个垂挂髻,就是张萱曾梳过的那种,额前有刘海,恰遮住了伤疤,鬓边插了两朵小小的珍珠花钗,珠光莹润,映衬着粉面桃腮,往镜子里一望,珠华眨眨眼,镜子里的小姑娘也眨眨眼,眼波流动间,她都感觉有点被自己迷住。

    “这镜子可真好啊。”

    珠华望着铜镜感叹,这种镜子磨得再光再亮,也不可能和玻璃镜媲美,映照出来的人总有一点模糊,一些细微的斑点缺陷不凑得极近是再看不出来的,好似自带了层柔光,平白给人加了两分美貌度,这镜子要是贩到后世去,卖给那些中年贵妇人说不定很有市场。

    玉兰一头雾水,她也望着镜子,正准备夸两句小主人越生越好呢,结果珠华先把镜子夸上了,她搞不懂这逻辑,只好闭嘴了。

    一时收拾停当,用过早饭,出门上车。

    珠华一路凑在车帘边,掀条缝往外看风景。

    刚出来这条路叫府衙前街,因占着临近府衙及官署的地利之便,极是繁华,只见街边酒楼、旅店、茶馆、药堂、钱庄、字画铺子等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另有不少挑着担子的小商贩,混在穿梭如织的行人里,亮嗓叫卖。

    这种纯本真的古色古香,真是再好的电视剧也表现不出来——原因不在建筑太新别扭,也不在衣裳首饰不合规制,有一些大家参与的电视剧制作得很好,基本没有穿帮之处,但跟这眼前所见的真实一比,差别仍旧是非常明显。

    因为,几百年的鸿沟,整个时代背景的大变迁——珠华心中百感交集,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觉,有点模模糊糊地想了一句:总之,眼前所见这一切,似曾相识,只是,现在是活生生的了。

    金陵作为旧都,当初□□初立朝时是下过大工夫狠狠整治过一番的,耗费了大量人力,把城里主道都运了条石铺得齐齐整整,但离开几条繁华主道,再往前走就没这么好待遇了。

    路面倒还算平整,只是却是土路,以张家财力,折腾不起专门弄几个下人在前面清水洒道,于是车轮过处,细尘飞扬——这尘土不只是张家马车扬起的,还有对面道上贡献的,一般慢行的马车还好,碰上那种骑马的人,哒哒哒一阵跑过去,尘土能扑珠华一脸。

    没一会她就受不了了,丢了帘子,老实摆正身子做好。

    钟氏坐在对面闭目养神,这算珠华和她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了,这位大舅母比她想得要宽容许多,随她在车上折腾,并不训她一句。

    ——张推官那么啰啰嗦嗦心眼多多的一个人,怎么他的老婆女儿都不错呢,他别的不咋样,运气可真好啊。

    一路东想西想,不知走过多久,珠华腰都坐酸了,她这时才理解为什么不能带叶明光出来了,这土路再平也是土路,同石板路不好比,总难免有点坑洼,看着是个小洞,可车轮陷进去就是一颠,她人就跟着一震。这么震啊震的,没点定力真坐不住。

    她有点难耐地动了动,伸手要揉自己的腰,玉兰坐她旁边,见着了忙伸手替她揉起来。

    正揉着,外面忽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请问车里的是张家太太吗?晚辈汪文苍,奉家母命,来给太太请个安。”

    钟氏醒觉,睁开眼来,那少年说话的声气是在珠华那一边,珠华会意,把车帘哗一下撩开,同时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十六七的少年骑在马上,束着布冠,穿着蓝袍,相貌十分斯文,正微微躬身向车帘里看来,同她目光对上,不由一怔。

    跟着才望见对面的钟氏,忙拱手道:“张太太,晚辈有礼了,家母正在寺里候着太太,算着时辰太太差不多该到了,命我来迎一迎。”

    钟氏忙道:“汪太太已到了?可是我出门晚了,真是失礼了。”

    汪文苍笑道:“太太有所不知,家母因是来还愿,想抢个头香,更显对菩萨的虔诚,所以昨日就来了,在庙里住了一夜,并不是太太晚了。”

    汪太太虽是知府太太,但金陵与别地不同,达官贵人遍地,知府说是父母官,可能压他头上的人估计两个巴掌都数不完,所以汪太太如果一定要这柱头香,跟主持打过招呼之外,还真得自己也亲来守着才放心。

    钟氏这才释然,笑把珠华介绍了一下,汪文苍笑道:“妹妹好。”

    珠华牙疼似地挤出了个回话:“……汪哥哥好。”

    这称呼也太肉麻了,可汪氏介绍的时候就说的是“这是你汪家哥哥”,珠华也不知道别的合适称呼,只能顺着来了,喊完了赶紧把车帘撂下。

    这里距栖霞寺已不远,当下由汪文苍领路,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进了寺庙山门,知客僧要过来引领,汪文苍向他挥挥手,笑道:“师傅忙去罢,张太太同我家一路的,不必劳烦你。”

    知客僧专业迎宾,自然认得知府家公子,便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有劳施主”,向一旁让开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