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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贺盾语气笃定,杨广咳了两声,不再言语了。

    贺盾扶着杨广在洞口边坐下来,见他疲倦地闭上眼睛,轻声道,“阿摩你可以睡一会儿,咱们已经安全了。”安全自不成问题,有独孤伽罗在,他们也有主心骨了。

    杨广睁开眼睛,看了眼贺盾,复又闭上了,“回去母亲若是叫你去问话,只说不知刺客是谁,不认识,也没看清形貌,如果问起我与太子有何争执,你便说太子瞧上慧公主美色,慧公主却一心只想嫁于我,是以得罪冲撞了太子,知道么?”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贺盾有些迟疑,“夫人怎么会来问我这些事,再者阿摩你是不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夫人,她才好应对。”

    杨广闭着眼睛,声音因为虚弱显得懒洋洋的,“应对什么。”

    贺盾道,“咱们活着回了家,太子殿下万一以为咱们把秘密告诉了家里人,岂不是给家里人惹祸,跟夫人说清楚,她也好有个应对。”

    杨广笑了一声,“咳,他被皇伯父控制着,今日能出这点人已经是烧高香了,动隋国公府,他现在还没那个本事,否则非得要把我弄死在宫外做什么。”一来这件事宇文赟不会四处张扬,过了今夜宫宴,宇文邕好生生的活着,宫里相安无事,他们听见的秘密便也不是秘密了,二来父亲母亲若知道遇上刺客的原因,他下场如何,当真难说。

    那倒也是,贺盾点点头,“那与夫人直说便可以了,对母亲撒谎总归不好,她那么喜欢你,总不会害你的。”

    是撒谎好,还是不撒谎好,等会儿出去了,见到高熲,一问便知道了。

    杨广嘴唇动了动,看着精神奕奕语气笃定的小奴隶,硬将到喉咙边的话给压了回去,母亲喜欢他,是因为他有一个她喜欢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这些话说起来便扯远了,他素来不与旁人谈论这些,想说这等话,今日他已经失态了,杨广心里有些烦躁,只沉着脸看着小奴隶问,“阿月你是不是我的玩伴。”

    贺盾点头,“是。”

    杨广复又问,“那你听不听我的话。”

    玩伴与听话间贺盾找不出任何关联,但她隐隐感觉陛下心情不是很好,便也点头应了,“听。”

    杨广这才气顺了,见小奴隶有些闷闷的,沉默了一会儿不自觉又开始多说话了,“宇文赟本就垂涎慧公主,原先在府里就与大哥谈论过许多次,那花孔雀想嫁我你不会没看出来……”

    这也不是多难想通的事,小奴隶凭什么认为他的母亲,隋国公府的夫人,会无论任何理由都支持他爱护他喜欢他……尤其是牵扯家族利益的时候,府里有母亲喜欢的孩子比如他,自然也有不喜欢的孩子比如四弟,不喜欢的那个,命丧黄泉,大概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杨广是彻底不想与他说话了,闭上眼睛养精蓄锐,摆手示意贺盾也别出声。

    贺盾应了杨广一声,忽地想起自己的挂坠,便伸手去杨广脖子上拿,被杨广一把握住了,“干什么。”

    贺盾友好地笑了一笑,“阿摩,这个还给我。”

    “不还。”

    “为什么。”

    小奴隶手软,杨广顺势就捏着玩,“留着辟邪。”

    贺盾有些不自在地嘿笑了一声,作揖道,“阿摩方才我撒了个小谎,这个就是个普通石头,不能辟邪的,还给我罢。”自从掉进这个时空,她撒谎撒得越来越多了,现下脸皮也厚了,撒谎撒得手到擒来。

    杨广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奴隶,没受伤的那只手将石头拿出来,往小奴隶面前送了送,等人笑开了伸手来接,又缩了回去,闭上眼睛慢吞吞道,“不还。”不想还。

    “…………”这是不打算讲道理了,贺盾也没再纠缠,只看了他好几眼,郁闷道,“阿摩,你今日有点奇怪啊。”话多了不少,不自称哥哥,也不像那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了。

    “是么?”杨广乐了一声,回道,“真巧,我也这么觉得。”

    贺盾:“…………”他这一会儿拉长脸,一会儿心情好,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真是难测。

    杨广说完也不理贺盾,忽地偏头往洞外看了看,撑着长剑起身,低声道,“来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听见洞外有庞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高熲他们过来了。

    贺盾先出了洞口,扬声喊了一句,“昭玄大哥,公子在这里。”

    惊喜的呼声接二连三,士兵们擒着火把都往这边来了,当先一人一身的青衣,沉静儒雅,正是高熲了。

    第15章 还知道投桃报李

    医师是拎着药箱一起上山的,一见杨广的模样便快步上前把人接了过去。

    寻人的好几拨,全部汇集在一处,听高熲调令,封锁搜山,高熲允文允武,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干净利落。

    有士兵在前面开路,速度就快了很多,马车早在山下候着了,高熲说医师是可靠的人,让贺盾杨广放心,贺盾点头应了,跟着也上了马车。

    贺盾和杨广都朝高熲道谢,高熲本就有武阳县伯的爵位,后来因为平齐有功,被授予开府仪同三司,这已经是三公三卿级别的待遇了,朝廷里像他这样的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虽说是两家有交情在先,但身为朝廷大员,这时候却来营救他们,这份恩,不可谓不深了。

    领着的士兵都是长安戍卫,杨广虽是精神不济,但一直未昏迷,上马车前与高熲行了晚辈的大礼,谢过世伯的大恩,高熲让他不必多礼,几人上了马车,贺盾扶着杨广让他在榻上躺下来,医师开始给伤口做细致的处理。

    杨广额头都是汗,惨白着脸朝高熲道,“还劳烦世伯派个人去跟母亲说一声,免得母亲担心。”

    高熲颔首,“已经着人回去报信了,听说你失踪,太子殿下太子妃十分忧心,此刻正在府里等消息。”

    贺盾愣了一下,半响才朝高熲迟疑问,“那昭玄大哥,是夫人让你来寻人的么?”

    杨广却是盯着马车顶一言不发,太子太子妃赖在府里的这一夜,母亲大抵看出了一些,想不想他回去还另说,毕竟在母亲和世人眼里,他就只是个听话聪慧天真的贵家公子,回去倘若乱说了什么,动辄就是灭门的灾祸。

    寻人的一应都是长安戍卫,没有隋国公府的人,这便是证据了。

    无论如何,高熲对他有恩,救命之恩。

    “放心罢,我开府仪同三司,这点权限还是有的。”高熲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贺盾鸟窝一样的头发,笑道,“是你和阿摩运气好,我路上走着散酒气,看见有刺客追杀你们………”

    “我与阿摩的父亲母亲是故交,再者阿月你对我父亲有恩,小小年纪又聪慧仁善,才气斐然,被乱刀砍死岂不可惜,我不搭救一二,只怕老天都看我不过眼了。”

    贺盾听得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爷爷的腿伤都没治好,而且还是张子信爷爷帮的忙,惭愧惭愧……我也当不得有才二字。”

    她常常跟在这位政治家军事家后头,一问一答难免要说上两句,她有几千年的知识做铺垫,对南北朝的时局又大概知道一些,搁在她这壳子的年纪上就有些让人眼前一亮,可这真不是能让人夸赞的事,贺盾朝高熲连连作揖,“谢谢昭玄恩公救命之恩,二月毕生不忘。”

    高熲哈哈笑了一声,抬手示意贺盾坐下,频频点头,含笑道,“谦逊恭良,不错,阿月你往后若肯用功,自爱不荒废,定然能成栋梁之才。”

    杨广躺在榻上听着一老一少相谈甚欢,看了小奴隶一眼,心里只觉古怪之极。

    小奴隶结交的都是些年长者不说,平日里就是一副小老头模样。

    府里的小孩,甭管是他几弟还是哪个下人家的娃,小奴隶遇上哭闹了的就要上前抱着哄一哄,给小男孩抓蛇,给小女娃扑蝶,买吃的买玩的不惜银钱不辞辛劳,他也不与孩子一起玩,就是在旁边防着孩子别掉下水里跌倒摔倒之类的,话虽不多,却极有耐心,府里的人都喜欢请他帮忙看孩子,如若不是他年岁小,瞧这言行举止,活脱脱一个六十老头的模样了。

    他父亲养着的那个并不怎么给人瞧病的老医师张子信,言行举止与小奴隶不说如出一辙,也有八分相似了。

    杨广不动声色看了眼三十有六的高熲,再点点和小奴隶交好的那些人,除却美人冯小怜之外,李德林,还有高熲的两个友人,太原王韶、洛阳元岩,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小奴隶一得空便跟在这些人后头转,倾心结交,他在旁边看着,那股掏心掏肺的热切劲,比之刘玄德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素日里勤学刻苦不说,还有这等心思和喜好……

    这干瘪瘦小的小奴隶,莫不是图谋大志罢。

    杨广忍不住偏头看了眼谈天谈得有茅庐问天下架势的小奴隶,心说难道这小子还想学项羽刘邦,扯大旗占地盘,推翻大周自己当皇帝不成……

    越想越荒唐了。

    高熲正讲隰州平叛的事。

    杨广摇摇头,只当自己是想得入魔了,把这些有的没的念头赶出了脑袋,唤了声阿月,嘱咐到家的时候叫醒他,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了,眼不见心不烦。

    恰好高熲说完了平叛的事,贺盾把听到的都记在了心里,打算一回府便记下来,免得过几天忘记了。

    高熲看向睡着的杨广倒是赞了一句,“是阿摩冷静沉着,想得到直接入猎山,猎山林深树茂,阿摩对这里又十分熟悉,能找得到地方藏人,否则你们当真往回府的路上去,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太子平日擅于矫饰,外人看不出,但事关江山社稷,储君什么脾性他们心里自是门清的,睚眦必报,性情乖戾,稍不如意便勃然大怒,愤而买[凶杀人也不是不可能……

    高熲几不可觉地叹了口气,朝贺盾低声叮嘱道,“太子眼下正在府里,阿月你态度谦逊恭顺些,莫要顶撞了太子。”

    贺盾知道高熲是提点她,点头应下了。

    戍卫将他们送至隋国公府才回去复命,恰逢独孤伽罗恭送太子与太子妃出来,后面还跟了一堆的仆人奴婢,铭心一见杨广便跑了过来,急成了一片。

    贺盾和医师扶着杨广下了马车,宇文赟见贺盾与杨广都还活着,目光阴鸷,半真半假夸赞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摩你可真是好本事,慧公主听闻你受了伤,还说要来看望你,给父皇拦住了,说莫要扰了你休息,让你好了进宫去看他……”

    两人已然是撕破了脸皮,现在相互掣肘谁也奈何不了谁,以后如何,各凭本事了。

    杨广面皮连动也未动一动,只行了礼,侧身让了让路,周全了礼数。

    宇文赟冷笑了一声,路过杨广的时候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道,“本王很好奇,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本王图的是皇位,阿摩你呢,图的是什么,隋国公的爵位?你大哥知道么?呵……”

    “好生给我待着,否则,下次你就没这么幸运了。”宇文赟说着看了眼紧紧挨着杨广的贺盾,“还有你,碍事的干瘪鸭子。”

    宇文赟说完便大步跨出了国公府,贺盾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宇文赟口里说着威胁的话,语气表情动作都是一副关爱幼弟的慈祥温和模样,实在是分裂得可以,太子妃等人跟在后头还有一段距离,除了她,没谁听见了。

    杨广目送着宇文赟的车驾慢慢走过街头,面色无波,贺盾却清晰的感觉到了周身的寒意,那种冰冻三尺的阴寒丝丝缕缕萦绕不去,不明显,但也不容忽视。

    生气了。

    贺盾正想携着他回去休息,后面独孤伽罗唤了一声,“你们两个跟母亲来。”

    独孤伽罗声音清冷,许是因为熬了一宿的缘故,脸色并不好,也不管他两人,自领着丫头仆人入了府。

    独孤伽罗进了房间便挥退了下人,杨广给她行礼,“孩儿害母亲担忧了。”

    独孤伽罗把他拉到身边,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知他没有性命之忧,神色缓和了许多,让他在旁边坐下了,眼里倒是露出些暖意歉疚,“母亲就说你是个有福的,阿摩你受苦了,怪母亲没有派人救你么?”

    “母亲自然有母亲的道理。”杨广摇摇头,“姐夫当时很生气,直说要杀了孩儿,孩儿怕给府里惹祸,不敢回府,就想着等太子气消了就好了,而且若不是母亲与高世伯有旧谊,孩儿还不能回来这么快的。”

    有哪个母亲不担心心疼孩子的,只是国公府本就如履薄冰,太子如此行径,分明是出了些了不得的事,牵一发动全身,若是给宇文家拿下错处,隋国公府再荣华富贵又如何,门庭将倾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好在这一夜是熬过去了。

    独孤伽罗搂了搂儿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又问贺盾道,“阿月你跟母亲说,你们都是怎么跟太子起争执的,还有太子方才都跟阿摩说了什么。”

    还真问她了。

    贺盾先是一愣,接着就看着独孤伽罗小声回道,“母亲你不知道,慧公主就是想和阿摩一起玩,我们玩躲猫猫,碰上了太子,慧公主不想搭理太子,太子就夸慧公主是美人天仙,问愿不愿意做太子妃,我和阿摩听了有些生气,说太子有了大姐,怎么还能有旁的女人,太子听了不知为何,一下子就变脸了,勃然大怒,说他的事我们杨府管不着,不要指手画脚,他偏不信这个邪,要封个什么满月为妃,说要杀了我们大姐,杀了阿摩,后来慧公主脸色不好,说了两句话走了,太子更生气了,说要杀了我们全家……”

    罪过罪过,贺盾心里发苦,眉头打结,这可是她编过最长的一段谎话了,因着陛下交代过,她回来的路上没少冥思苦想,力求逻辑通顺又符合人设。

    她敢说,只怕便是陛下,一时间估计也编不出这么贴合独孤伽罗心意的谎话了,问她怎么知道的,看看陛下带着诧异的目光便知晓了。

    贺盾这有理有据的话当真由不得人不信,尤其里面有满月两个字,这是太子东宫的辛密丑闻,皇帝捂着不让往外露,生的儿子也养在了冷宫,她不久前从女儿这知晓的。

    这等事太子若不说,这十多岁的小孩如何能知道。

    再者以宇文赟那浑劲,争风吃醋怀恨在心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独孤伽罗听得脸色铁青,手掌拍在椅子上,佛珠磕在梨花木上,登时就碎了好几颗,倒是吓了贺盾一跳,独孤伽罗缓了缓气冷静下来,朝贺盾招招手道,“阿月你接着说……”

    贺盾道,“然后太子和郑宫尹送我们出宫了……后来的事母亲都知道了,好在太子现在也不生气了,刚刚让阿摩不要放在心上,说他先前是气茬了,以后大家还是好兄弟,不过让我小心点,以后主子说话我别插嘴。”

    独孤伽罗点头,脸色虽还是不好,但那是对宇文赟看不上眼的缘故,杨广反倒成了个好孩子,瞧着杨广苍白的脸色眼里又心疼了两分,忙让贺盾扶着他去休息了,连说好孩子,又嘱咐他们近来都不要出府,好好在府里待着养伤,旁的事都有她在,不用担心。

    外人也不知刺客是太子派的,原先的仇家随意编排一个搪塞过去,如此再严重,翻天了便只是一场小儿女间的误会,解开了便好。

    贺盾与杨广点头应了,等回了房间,杨广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松懈下来,贺盾摸他背上都湿透了,忙扶着他去床榻上躺了。

    贺盾让铭心跑去请医师,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两人,杨广示意贺盾去关门,贺盾关了,跑去端了盆热水,拿温热的巾帕给杨广擦脸,“你睡一会儿罢,现在安全了。”

    脸上温温热热的,清爽舒服了许多,杨广想问小奴隶的事情很多。

    比如他怎么知道母亲不喜妾室嫔妃,厌恶好色多情的男子的。

    还有什么满月的事,连他都不清楚,但母亲似乎一听就明白,还有杀了他全家,真是句句顶着母亲的肺叶子,把母亲气了个够呛,母亲本是怀疑他遇上了些需要满门抄斩的事,这下也搁在了一边,他逃过了一劫,母亲似乎还更心疼他‘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