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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而这一日,与往日一模一样。

    “嘎吱——”厨房的木门响了,两个人的脚步慢慢靠了过来。

    这是常年在厨房里帮忙的两名伙夫,据说曾经是差点儿被送去喂蛇的药人,最后却被师父救了下来,收在忘忧谷中过活。他们对师父便总是很衷心,连带着对常小青的厌恶也愈发明显。

    当然,常小青依旧不是很在乎这两个人。

    听到他们进了门,常小青也并未作出任何举动,而是翻了一个身,将手垫在脑后,静静地听着那两个伙夫的对话。

    “这么冷的天,怕是不久要封山。”

    “可不是……封山前得备点货,我听说那花江人已经过来了?”

    “嗯嗯,说得是,花江人过来了,正好挑些狗来进补……”

    ……

    如今世间不太平,那街上田野中的野狗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刨开过荒山野坟吃过死人肉,因此世人是绝不吃外面的野狗的。若是想吃狗,要等到每年入冬时,花江一带的养狗人带着狗来卖。那一地的狗都生得一身黑皮白脚,额上又一团白毛,唤作“花狗”。这种狗便是特意养来做肉食的,生得十分蠢笨丑陋,无论是看家护院亦或是做个玩赏的小动物都不堪用,唯独吃起来却是肉质细腻,香软可口。

    忘忧谷这两人这一刻说的,便是下山寻那花江人来买些狗吃。

    常小青对这世间的俗事并不在意,便又翻了一个身,慢慢地睡了过去。

    没想到几天后,等常小青再如同往常那样溜进厨房打盹时,便听得往日一片寂静的厨房里一片嘈杂。他吓了一跳,往房内望去,顿时见着巨大的竹筐中挤挤挨挨地堆着十多只花狗儿。

    那花狗每个都生得膘肥体壮,在竹筐里挤得哀哀直叫唤个不停,却连跨出竹筐都不会,只能嗷嗷直叫。

    常小青从出生起便生在安静少人的地方,如今蓦然踏入这群狗乱叫的环境里,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动,被花狗的叫声吵得头痛。他正准备抽身离开,偏巧门外恰时传来了脚步声,显然是伙夫这一日要比平日里早到许多。常小青平日里最不爱与那两人打交道,而听着那脚步声已经在门口,再看看自己,显然也来不及从窗口逃出去,于是下意识便往那往日里呆的药炉后面一窜。才刚刚躲好,他便从缝隙中见到那厨房里的伙夫各自手持一根铁棍,凶横恶煞地走了进来。

    那一筐花狗还待再叫,常小青便眼睁睁地看着伙夫风轻云淡地从竹筐中抓出一只花狗的颈部,另一只手一抬,黑黝黝地铁棍便直接落在了小狗的头颅之上。

    “啊——”

    常小青听得那小狗在头颅碎裂之时发出最后一声惨呼,撕心裂肺,并不相识寻常狗叫,反倒更像是一个人濒死之前发出的极痛苦的大喊。

    “砰……”

    等手中的小狗儿如同那软皮毛的空袋子一般耷拉下来,伙夫们便面无表情地将小狗的尸身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再一弯腰,又从竹筐中捞出另外一只软绵绵肥嘟嘟的小狗,依法炮制。

    不一会儿,两名伙夫的脚下都多了一堆血糊糊的皮肉小山,而他们手上的铁棍却被血染成了黑红。

    常小青被这一幕骇得全身战栗不已,头上背心中全是冷汗。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到脚边传来了一个毛茸茸暖乎乎的触感。

    常小青差点儿被吓得尖叫,结果一回头,便见着着药炉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小的毛客人。

    那是一只典型的花江狗:圆滚滚的肚子,细瘦到好像完全撑不起体重的四肢,黑猫白脚,额头上一块暗淡的白毛。

    大概是在之前便不小心从竹筐里跑出来了吧……

    这只花狗与自己那些懵懵懂懂的同类实在大不一样,或许也是感觉到了危险,竟在伙夫动手之前,便循着味道躲到了药炉背后幽暗安静的角落里。不过它把常小青吓得够呛,常小青显然也将这只狗也吓得半死。

    常小青眼看着小狗嘴巴一张,差点儿就要嗷嗷低叫出口,条件反射地便伸出手去,将那只狗兜头卷到自己的怀中,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握在小狗的嘴巴上。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铁锈味,常小青又从缝隙中往外看了一眼,只觉得恍惚中,连厨房里的火光似乎都已经被满地的狗血染成了鲜红色。而那两位伙夫却不以为意,反而卷起袖子来,望着彼此哈哈大笑,将红烧烧烤之类的狗肉做法全部说了一遍,这才将死狗全部丢回竹筐,抬出了院门。

    等到它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常小青才抱着怀中的小狗,咕咚一声从药炉的后面滚落出来。

    厨房的地板上残留着鲜艳的血迹,常小青只草草瞥了一眼,便觉得心跳如鼓擂,十分作呕。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抱着那条生来就应当被抓去做肉吃的花狗翻过窗台,一溜烟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蹲在床边,将自己午饭时偷偷藏起来的鸡腿一点一点地撕碎,喂给那条花狗吃了。

    那条狗确实就只是花狗而已。

    它的同类们,那群没有掏出竹筐的花江狗了,早在那一日的晚上便放在了锅中送上了餐桌。

    狗肉虽然粗坯,但是男孩子们却总是爱吃的。

    季无鸣和金灵子甚至还因为其中一块肉而互相用筷子打了起来。那一夜,整个忘忧谷中可能只有常小青和林茂,未曾吃上一筷子狗肉。

    常小青觉得自己可能出了一点问题,如今他在忘忧谷中实在是说不上让人欢迎,那个对他最好的男人,他的师父又重病在身,只差一瞬便要随时去见了阎王。

    可是,常小青还是忍不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都养起了那只花狗。

    说句实在话,常小青还从未见过这般愚蠢的狗——便是连大块一点的肉都咀嚼不了,性格也十分古怪。

    它也不会任何动作,看上去也听不太懂人的指令,每日甚至会在常小青的床下便溺,而一旦常小青气到脸都发白了,它也只会仰着头,用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常小青。

    “汪?”

    它低声地叫着。

    即便是叫出来的声音,也还是很难听,含含糊糊地,像是肺里出了问题。

    若是在外面,便是这样叫,也不会有任何人对一条用来吃的狗施以任何怜惜吧。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常小青看着它,却总是有一种看到自己的感觉。

    第92章

    “不该……你不该如此待它……”

    林茂迷迷糊糊地低语道,呼吸越来越快。他就这样一边说, 一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接过了伽若手中的花朵。

    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瞬间从皮肤与花瓣接触的地方只窜入林茂的经脉血液。

    “呼……”

    林茂猛然喘出一口气, 全身上下俱是酸软酥麻, 宛若在冰天雪地之中忽然被人抱着浸到了温水中一般, 便是连指缝中都是说不出的畅快舒服。

    然而在这畅快与舒服之中,又蕴含着一种磅礴而绝望的森然之意——

    林茂猛然转过头去望向自己的周围,看见这满地白沙与平静如镜的水面, 瞳孔中倒映出的景象与先前又大有不同。

    先前他见到的, 只有这沙这水,可这时候他见到的, 却只有一片灰蒙蒙尸骸一般的死气。

    这一整片区域中, 除了林茂身旁这棵茶花树, 竟是没有一丝生气——看到这里,恐怕有人会心生纳闷:这山川湖泊并非血肉之躯, 哪里又有死气活气之分呢?其实不然,这世上山川草木,虽不能如同鸟兽身覆血肉皮毛, 四处行走,可它们也有自身的生老病死。君不见人若是见了那山间叮咚作响的泉水, 便觉得心神畅快, 而见着那荒宅之中无活水灌溉,终日死气沉沉地绿莹池塘,便觉得胸口发闷, 望之生嫌,其实这些都是人体感应到天地间的气息生发而不由自主产生的情绪。

    而林茂身侧的湖水与白沙,便是已经生机殆尽的模样。按理说,此处生处山谷之类,与天地气息交融,原不至于落到这幅地步才是——林茂心思一滞,忽然再举头望向远方那依稀一点的绿意,才看出那绿意盎然的草木上,竟然也蒙着淡淡的死气。

    也不知道为何,林茂只是看了那些花草树木一眼,心中便已经像是有个声音在极确信地下了断言——从此之后,这山谷之内的植物都将枯死殆尽,再无可能重发新叶。

    因为它们的生机已经被活生生地从原本的驱壳中抽取殆尽,传入了他身侧的花木之中。

    “你们竟将这种花唤作空华……可是它明明不是空华……”

    林茂忽然抬头,定定地凝视着伽若的脸。

    “非真?”

    伽若的目光完全无法从林茂的身上移开,就在后者接过那朵花的瞬间,伽若便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似乎发生了改变。

    手持红花,面色惨白的少年在这一刻看上去,便像是从业火之中踏步而出的阿修罗,那样的凛冽,那样的美丽。

    花树之下,和尚的身体明明丝毫未动,可是身上的禅衣却像是被微风拂过一般簌簌而动,他脚腕与手腕处的铁链,更是不住地发出了咔啦咔啦的悲鸣。

    “此花唤作空花。”林茂垂眸,将目光从伽若处移到了手中的花朵之上,“它可以在瞬时中催发万物生机,并将那生机留为己用……花开时,只觉得繁华如锦,只是待花开过,却是万物寂灭,一切成空。”

    是谁曾经跟他说过这些?

    林茂恍惚地想道。

    是很久很久之前吧?似乎有人也在同样的花树之下,将一朵鲜红如血,硕大如人头般的红花放在他的掌心,同他温柔地说道。

    【空花便是你的双生,是你的影子,是你生做草木的兄弟姐妹,是你的食与水,你的奴仆与伙伴。你须得好好养育它,照顾它……】

    那并非是中原的语言,而是某种繁复如歌咏一般的南边土语。

    将花朵放在他手心的那个人,腕上有一道又一道的黄金手镯,惨白的皮肤之上,是鲜红的刺青。

    “空花……这竟然就是空花?”

    伽若的脸上破天荒的浮现出了一丝疑惑,显出了那么一丁点属于人类里的气息来。

    他在凌空寺中修行多年,自然之道经书之中,倒是提到过“空花”。然而佛门中人都知道,这佛经中的空花指的不过是寻常人睁目凝视虚空时,视野里出现的虚影而已。却没有想到,原来这空花……便是空花。

    而就在林茂说出“空花”两个字的时候,他手中那鲜红如血的花朵已经开始簌簌抖动,足有巴掌大小的花瓣倏然从花坨子上脱落,宛若折翅的蝴蝶一般打着旋儿落下。而等触到那洁白沙地的时候,花瓣鲜红的色泽已经褪色成为了丑陋的灰褐色,皱巴干枯,触地便化为了齑粉,那灰褐色的粉末映衬在白沙之上,便宛若某种污渍一般。一片接着一片,林茂掌心中的花朵瞬间便四散崩落,再无形迹。

    “嗯……”

    又是一阵刺骨的疼痛腾然袭击。

    “你怎么了?”伽若喊道,又伸手来扶林茂。

    不过此时林茂已经顾不得手中花朵的异样,更没有注意到身侧那面露焦急之色的和尚,他的头痛到似乎有人在用银钳子将脑浆一点一点地搅拌均匀,口中更是渗出了淡淡的铁锈气息。

    林茂踉跄一步,闷哼一声便斜斜靠在了空花焦黑的树干之上。

    “呼啦……”

    便如同先前碰触到空花花瓣一样,沁人心脾的暖流奔涌着朝着林茂的体内挤来。

    馥郁的香气……那种先前便让林茂忍不住顿足的香气变得格外的浓郁,轻纱一般缥缈地落了下来。

    空华先前那干枯焦黑的枝干忽然变得充盈和丰满,干枯的树皮表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金粉。而在它的指头,一朵又一朵璀璨如血凝的花朵盛开了,在鲜红色的花瓣的托举之下,黄金丝一般的花蕊中,凝出了一滴又一滴晶莹剔透的花露。

    那花露呈现出淡淡的粉色,香气逼人,很快盛满了整朵鲜花。

    “哗……”

    到了这个时候,便见得那硕大的鲜红花冠忽然迸散开来,在无数纷纷落下的鲜红花瓣中,那花朵中凝的花露瞬间便洒了林茂一身。

    林茂被那冰凉的花露浇了一头一脸,身上很快就湿漉漉的,整个人宛若从水中捞起来的一般。

    林茂吓了一跳,正待躲避,然而空花树上繁花盛开,那花露更是一盏接一盏尽数倾倒下来,一瞬之间,林茂是避无可避,全身透湿。雪上加霜的是,他在交城中成衣铺里买的衣裳质地极差,等到湿时,布料便变得有些透明,那浅色的衣料下,已能隐隐约约瞥见一抹肉色。

    而林茂在那花露落在身上的瞬间,便觉得先前碰触到空花时那种酥麻的感觉变作了百倍,瞬间将他关节与肌肉中最后一点力气全部都冲刷殆尽。

    他靠着树干斜斜往地上坐下,只觉得经络血脉中荡漾着说不出的热流乱意,只烘得他口干舌燥,心跳如擂。

    (这是……怎么回事……)

    林茂却是不知道,自他靠上空花,淋上花露之后,先前便已是绝世美貌的面容又生了变化。

    乌发愈黑,而肌肤愈白,眼似秋水,唇若含朱。一点朦胧微光笼在他裸在衣衫外面的肌肤之上,倒显得他宛若那还宝珠化蜃为身一般,仙气缥缈,如同九天仙子偶入凡尘,便是有状元之才,却是到了词穷也不能描述出这一刻林茂容姿的半分精髓来。

    那伽若这么多年来,以摩罗转世在凌空寺中苦修,每隔一段时间又要入凡尘打磨心性,然而世间种种落入伽若眼中,他却始终是心如枯井,不起波澜。

    可是到了这一刻,他守在林茂身侧,见着他现在的模样,却觉得这世间万物都在瞬时远去,天地间就只有他与林茂——伽若怔怔地看着林茂,胸口是前所未有的闷闷作痛,他的心跳快得那般吓人,就像是那颗软肉都通晓了对眼前这人的爱恋,恨不得冲破骨皮,要先他一步,直接蹦到林茂的怀中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