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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好巧不巧,两方人正好在这山坳底碰上,一方是想避人耳目满心防备,另一方却是神志不清,阴差阳错,就这样杠上了。

    当然,这其中种种,林茂自然是不得而知,他只见着那些人人多势众,而自家徒弟形单影只纤弱不堪,活生生又提了一口真气,脚尖在雪中一点朝着常小青处掠了过去。

    他的这番举动动静略大,总算是将那两方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不得不说,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呼吸一滞。

    恍惚间,几乎是觉得那白雪化为人形飘然入世,自雪中而来的少年面容美若仙人,眼如秋水,面如冠玉,衣带飘曳若梦,几个提身,便见到他骤然落在人群前,步伐略有些粗重,扬起一层雪雾,纷纷乱乱落在他的发丝与睫毛上,衬出他脸颊上那一抹淡淡的桃红愈发娇艳。

    “来者何人?!”林茂先是对着那一行白衣人怒喝,随即便转过头对上常小青,语气柔和,“小青你没事吧?”

    “……”

    常小青低头死死地凝视着依然有些喘息不匀的林茂,眼神里有一点暗火莹莹燃起。

    他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伸手,将林茂发丝上那一点儿濡湿抹去。

    林茂见常小青举止怪异,心中大急,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再看那些白衣人,脸色冷酷,慢慢抬手摆出了一个防备的姿势。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林茂问道。

    说来也怪,林茂到了那白袍人的前头,本以为自己多少会引来那些白袍人的攻击或是提防,却没想到见到他过去,那怪人们自个儿便乱了起来。

    被众人掩在身后的怕是人群中的首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藏头藏脸未曾露脸,这时候却发出了一声短促低微的惊叫——

    “糟糕,我这副模样可见不得他——快把我藏起来——快——”

    那话语一串叽里咕噜的,说的竟然跟在小院里伏击无名老人的人是一样。

    自然,这段话林茂又是听懂了。

    第29章

    林茂的心头微微一动,隐隐约约,竟然觉得那人说话的语气竟然像是曾经在哪里听过一样。

    他忍不住循声往那藏头露尾之人处多看了一眼,恰恰对上从人缝中往外窥视的半张惨白的脸。

    那人也在看着他,头发脖子都被细密的白貂毛拢好,露出来的脸颊毫无血色,眼睛下面生着一片细细密密的暗青皲裂,嘴唇很薄,嘴角弯弯,弯得却有些过分——几乎快要划到耳下了,随后是一双黄澄澄的琥珀色眼眸,也是细长的眼形,向上挑着——林茂怔住,那种微妙的熟悉感愈深,倒像是曾经在某个梦里也曾与这样一对眼眸对视过一般。

    而那人明明人多势众,与林茂四目相对之后却宛若雷亟,泛着微弱反光的瞳孔骤然缩成细细一道,身形一动,腾地一下缩到了那几人的包围深处。

    寒冷彻骨的雪地上,只听到了那人一连串怆然惊慌地低呼:“快走,快快快走——”

    “你……”林茂不自觉往前踏了一步,下意识开口,“……我可认识你?”

    “不不不,不认识哒!”

    话音落下,那人反倒是愈急,也不知道他暗地里又下了什么吩咐,几位白袍人齐齐聚拢来,掩着那人飞快往另一方向疾驰而退,举手投足之间,竟然透出了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来。

    林茂皱眉,说不清是什么道理,偏偏那对琥珀眼在心头微晃,仿佛要将陈年往事中些许记忆勾出一丝出来,眼见着那人要走,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了一步,口中喊道:“等等!”

    而那一行人自然是未曾听他的,说起来,这些人虽然举止装扮都十分怪异,轻功却是十分精妙,转瞬之间便已经往远处去了。而林茂身后的常小青听着自己师父的这声呼唤,面上茫然,身形却极快,林茂只觉得自己身侧倏忽掠出一道人影朝着那几人方向追去,不消说,那自然便是常小青。

    “小青——别——”

    林茂大惊,连忙喝止常小青。

    这一行人也不知道是敌是友,能够彼此避开交锋本是最好,林茂那一句等等也不过是心急之下脱口而出,可常小青如今神智昏沉,却是木愣愣要将林茂的无心之语贯彻到底——眼看着快要追不上那一行白袍之人,他便伸手平平往前推了一掌。

    那蓬松雪白如素锦一般的雪毡上腾然蓬起一线晶莹剔透的白雾,正是那片片雪花在常小青的掌劲之下受力即碎随风而动。而那琥珀眼的主人纵然被下属掩得严实,常小青一掌之下,落在最后的两人也被齐齐震得往两侧踏了一步,正好将那琥珀眼的身形显现出来。不过即便是这样,那人一身长袄,依旧是将自己上下都遮掩得严实密封,常小青的这一掌拍开了两个从人,落到正主身上,也仅仅是让那人长袍尾部在雪中掀了掀。

    而这一刹那,林茂唯一见到的便是那长袍之下飞快一甩的一抹黑影,那黑影表面隐隐有鳞光,倒真不像是人身上应该有的部件。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个举动,原本对林茂避之不及的那人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一般,嘴里发出一声极绝望的丝丝怪响,双手一晃,便见着一道细细的细黑影子被抛入雪中。

    说时迟那时快,那影子在雪上弹了一弹,竟然迅猛如利箭般原地跳起,正好往那常小青身上窜过去。只见到常小青身形一顿,顺手将胸口的细长黑条一把扯下——而后便在原地石像一般站定了一瞬。

    林茂见此情形,心口顿时一紧,咬牙朝着常小青处狂奔过去,正好就见着自个儿徒弟宛若一座铁山倾倒,砰然倒在地的模样。而那白袍人正借着这个机会,不一会儿身影便隐入雪中看不见了。

    林茂看也不看他们,脚下一个踉跄便半跪在了常小青身边。

    “小青!”

    林茂偏过头,见到那已经被小青甩丢在地的细黑影子——不是别的,正是一条硬邦邦漆黑如墨的细长黑蛇。

    不过那蛇一瞬之前还凶狠瞬敏,这时候却是僵直如棍横躺在地,头颅处一朵暗暗的红花在雪地上蔓延开来——在刚才就已经被常小青一把捏爆了头,死得不能再死了。

    “小,小青……”

    林茂被骇得心神俱裂,连忙将常小青胸口的衣襟解开来,那蜜色的胸膛上一对细小的牙印异常清晰,怵目惊心。一时之间,林茂也顾不得别的,连忙将常小青放平在地,自个儿伏趴在小青的身上,低头便用力吮起那被蛇咬伤的伤口来。

    “嗯……”

    年轻人伤口处的血一入口,林茂的身体便是微微一抖。

    极浓烈的血腥味,却又是那样的醇厚,香甜。林茂的舌尖抵着牙齿,指尖在常小青的胳膊上掐出了几道红痕,总算没将那腥甜鲜红的甘蜜就这样咽下喉咙。

    他侧过身将血吐到雪地里,看见晶莹雪花上绽开的颜色依旧是鲜艳的,心头微定。

    从伤口处吸出来的血未曾发黑,滋味也唯有变化,暂时像是未曾有剧毒的模样。

    林茂探身过去将那已死的蛇捡起放在手心里,拨弄着已经不成形状的蛇头细细端详了一番,却也没认出这到底是什么蛇。但就如同之前对着那有着琥珀色双瞳的怪人一样,这样一条怪模怪样的蛇落在他手里,也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哪怕对这条蛇的名字习性一无所知,林茂却觉得自己整个人的魂儿落回到了自己的驱壳里。

    【……这种蛇不过是好玩吓唬人的玩意儿罢了,连只鸡都咬不死的……我们那儿的人也就用它来啃啃不听话的细娃,一点皮肉苦而已……】

    似乎在很久以前,有人在林茂耳边得意洋洋地这样说过?

    不过如今状况,是容不得林茂细想这些的。那蛇毒虽然并非致命(林茂心里倒是十分确定这点),可常小青现在昏迷不醒倒是事实。说来也是凄楚,林茂同常小青相处多年,倒从未有过这段时日的狼狈——不是他被掳,便是小青昏迷不醒。怕是因为自小无父无母,常小青向来是极为警惕的,极少露出哪怕丝毫松懈的情态。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林茂也未曾见过这样多常小青双目紧闭的模样。

    想到这里,林茂心中大痛。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小青带回忘忧谷内。林茂记得自己床前暗格里还藏着几颗秘药,还是当年老谷主给留下来的,恰好是可以解天下百毒的灵丹。

    所幸无名老人所赠的那头白驴灵性非凡,林茂只负着常小青在雪地里摇摇欲坠走了几步,便见着它从山道上轻盈踢踏而来,将两人背负回了忘忧谷中。

    这其中白驴是如何刁难,山道是如何艰险,而林茂是如何心急如焚等事便不一一细表,只说林茂半抱半搂着常小青好不容易回了忘忧谷内,骑在白驴背上往自己住惯了的地方看了一眼,这谷内现在的景象落在他眼里,竟让他犹在噩梦之中。

    “这是?这是……发生了什么?”

    纵然知道此刻无人可以回答他,林茂还是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道。

    忘忧谷先前有大小院落数十座,可谓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然而那等光研亮丽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却早已在多年前的惨剧中毁于一旦。之后林茂便带着几个徒弟和零丁几个老仆寻了当年侥幸逃过一劫的一处院落住了下来。因为忘忧谷乱后人丁稀少,这不过三进三开的院子住着倒也未曾觉得局促。

    只是如今就连这处仅存的院落,竟然也在林茂被掳走的这段时间里被人付之一炬,焦黑的门廊倾颓,药田和花树都已经化为灰烬。更可怕的是,当林茂踏入那院落之中,便见着废墟残垣之间横卧着数具尸体,都已烧得变形,辨不出来历。过了一夜之久,那尸体和院落上都已覆了一层白雪,竟有种融为一体的感觉,林茂步入其中,只觉得自己似乎跨入了一头怪物的尸骸之中,遍体生寒,说不出的惊怒惘然。

    “呼……”

    林茂在院中转了一圈,未曾发现又疑似季无鸣金灵子的尸骸,才慢慢踱回了远处,他口鼻处呼出一团白气,双手在身侧微微颤抖。他身旁的白驴来时路上倒是趾高气扬,这时候看着这满园尸骸,倒像是也会感知到害怕一般,一声不吭,哒哒走了两步,紧贴在了林茂肩处。

    林茂被身侧忽然贴过来的温热激得打了一个机灵,回过了神。

    事到如今,他面上却只是有些苍白,比起之间失神落魄之态,这时候反倒是镇定了许多。

    “走吧,这里住不得人。”

    他偏过头看了看伏在驴背上的常小青——后者在回谷的路上便已经发起了高烧,这时候脸颊上两团异样地潮红,嘴唇皲裂,双目凹下,与那僵尸并无两样。

    林茂拉过白驴,在那畜生颈侧拍了拍,随后便牵着它往院子外走去。

    这样一脚雪一脚泥地往北边走了两里路,白雪皑皑中骤然间展露出一片枯朽的树林来,那树木已有年头,枯败之后愈发显得扭曲可怖,远看去像是无数冤魂鬼怪至地面破土而出,张牙舞爪,而树林正中间却是杂树不生,矗立着一间竹制小楼

    林茂抬眼看了看树林,再看看那间竹楼,眼波微动,微微叹了一口气,朝着小楼走去。

    安置好白驴之后,林茂强行提一口气背着常小青踉跄爬上了竹楼。

    推开门,只听见门框嘎嘎作响,抖落满地灰尘,显然已是许久未有人来。

    不过等进了门,便可以见到整间竹楼只敞明一层,未有隔间,靠墙是一床青帐小床,窗前有一处矮几,厅中是一张书桌——书桌上还摆放着一本闲书,书页摊开着,依然停留在当年他翻开的那一页,一只毛笔横在地上,沿着墨渍往上看,便见着镇纸下压着一张已经发黄发脆的薄纸,上面墨迹依旧: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那一行字旁边又加了一行字,笔法大刀阔斧,与先前一句大不一样,显然是另外一人所加:眼前人应当是吾。

    林茂看着那句文法狗屁不通的“眼前人应当是吾”,情不自禁地微微浅笑了一瞬。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触那张薄纸,那张纸却已是一触便碎,瞬间化为四分五裂几张纸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你喜欢的人心中又一个白月光

    这个白月光还死了

    不仅死了,这白月光还是你亲爹……

    第30章

    那一年,忘忧谷谷主一剂万骨枯毒杀入侵中原的西域毒王一行七百人,大师兄常青九潭剑会靠着断剑舞夺得魁首,南疆蛇魁将一族圣女送入忘忧谷习毒……

    一时间,忘忧谷在江湖上可谓风光无限,后来居上,几乎要力压武林五门十二派成为武林魁首。

    而也是那一年,忘忧谷内乱尚未开始,林茂容貌也未曾被毁,师兄常青的一袭情意却已经按捺不住。

    忘忧谷内经年药气蒸熏,毒气入土,除了谷类特有的毒花毒树自能生息,外界的寻常植物入谷即死。林茂跟着师兄去了九潭剑会,见到了那剑潭边开得茂盛的一树桃花,忍不住看迷了眼。

    “真是好看,只可惜回到谷里就见不着这样好的景致了。”

    林茂隐约记得,跟着夺魁的师兄回谷时,他似乎是这样感慨了一句。

    而不过是三月有余,林茂便有些惊讶地看着数十艘特制的乌篷小船载着栽入缸中的桃树沿着水路一路驶入忘忧谷内——然后才知道,常青因着他那句话,竟然令人将剑潭边栽种数百年有余的桃树全部挖出,用了三月时间送回忘忧谷。

    百年名景的剑潭桃花从此变成绝响——而这其中常青剑下又多了多少冤魂,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花费,林茂自然无从得知。

    只有老谷主看着常青殷勤在谷类偏僻一角劳心劳力换土配药将那些桃树种下后,无奈地笑笑,说了句“胡闹”,这件事便权当过去。而那片桃林入了忘忧谷,终究是在常青费心费力的照顾下开了那么几季花。林茂也曾在这小楼与常青披袍而坐,隔着窗看着楼下满目绚烂桃花。春日湿润的阳光下那片桃林宛若一片绮丽的花海,片片柔软的花瓣在风中飘落,偶尔几片被风送入楼中,落在矮几上薄薄的酒盏之上,那琥珀色的酒液便也染上了花瓣的澄光。那时候,林茂是真心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进行下去,谁有知道不过几年功夫,忘忧谷死伤大半,而这片桃林失了每年百金的养护,谷乱后的第二年便已成了一片狰狞朽木,再不见当年繁花满树的美景,徒留破旧的小楼在枯树之间岑寂。

    林茂在那片片零落的纸屑上看了一眼,脸上那一抹淡笑一瞬即逝。

    随后他便忙着将常小青安顿在墙边的竹床之上。纵然多年未曾踏入竹楼一步,林茂在这里依旧显得熟门熟路。在墙角摆着几口衣箱,他径自打开来,从那毫不起眼的衣箱内抱出一团布料来。

    他将布料稍稍抖落开来,这寒酸破旧的竹楼内瞬间边多了些许旖旎奢华的气息——细细往林茂手中看去,那布料实际上是一袭做工极为精巧的披风,毫无杂色油光水滑的黑狸皮的里子,外面是一层猩红色的织金厚缎,用赤金线和玉珠和各色大小不一的宝石滚了边,即便是岁月流逝,这样骤然展开,披风上以宝石为眼孔雀丝绣羽的雀鸟和桃花依旧是那般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林茂当年只嫌着披风既重又俗,如今倒只庆幸披风用得料子好,这样堆在衣箱里也不见腐朽。他又往箱子里掏了掏,掏出另外几件狐狸皮或罗刹呢的披风长袍,压箱底还有一堆沉之又沉微微有些腥躁之气的大黑皮物,林茂几乎将整个身子都探进去才勉强将其拖出来,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张几乎两人长的完整熊皮,那熊皮四爪皆在不说,弯弯的指甲竟然都是金的——林茂瞅着那张熊皮,神色多少有些复杂。

    这衣箱内俱是当年常青送入楼内来讨好心爱的小师弟的玩意。只是常青到底是习武之人,在外面行走江湖只见那贵重的,金光闪闪的便一股脑地拉回谷,十件东西里倒有九件不讨当年的林茂喜欢。不过那时候,林茂只怕伤了常青的心,哪怕心中再嫌弃,也要在表面上做出一副欢喜的模样。但是这欢喜再怎么样也只能是表面功夫,转身他便将那些贵重老气的衣料首饰等堆在竹楼的箱子内,并不多翻看。不过他也倒是真没想过,多年前无心之举,竟然阴差阳错解了现时的困境。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如今林茂翻看当年常青送他的那些衣料,反倒觉得都颜色和款式竟然都十分顺眼——这是后话,便不多提了。

    林茂卷起袖子将床上的浮灰擦了擦,先将那熊皮勉强拖过来铺上,再将一些长袍铺散开来铺在熊皮上,才将常小青半扶半抱地放在床上,用剩下的披风衣料将其裹得严严实实。

    纵然依旧狼狈,在一番忙碌之后,林茂小青两人多多少少,姑且也算是在这竹楼内安顿了下来。

    回过神后,林茂才觉得自个儿全身都有些发软,胸口沉重,不过是一低头,便又从喉咙里咳出了几口血来。林茂不敢逞强,摇摇晃晃倚着常小青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