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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第49章 终有一别

    主角一去,元婴大典便也了无趣味,前来赠礼的大小仙门宾客各各散去,纷纷私下议论风陵山大弟子对那已成魔修、无法转圜的魔道幼子是何等情意深沉。想必今日之后,徐行之与九枝灯的风流轶事必将传遍整个仙门的角角落落。

    广府君的脸色比被人迎面甩了个耳光好看不到哪里去,可清静君倒是淡然如常:“溪云,何必如此挂怀。”

    广府君俗名岳溪云,他与清静君并无血缘,倒是有幸共享同一个姓氏。

    兹事体大,广府君难得唤了清静君的本名,道:“无尘师兄,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轻纵了徐行之去!他此番作为,置我风陵山颜面于何地?置您的厚望于何地?!方才应天川礼官来问我什么,您可知道?他问我,九枝灯是否与徐行之暗地结为了双修!否则何以要这般回护?”

    “行之没有。我心中清楚。”

    “但悠悠之口又该如何评说?您是风陵山主,合该惩戒徐行之,以绝四门议论!”

    “我确然是风陵之主,但行之是我徒弟。”清静君温声道,“若是我连我的徒弟都护不住,这风陵之主当来又有什么意思。”

    广府君面露决然之色,“您可还记得您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徐行之他绝不可!绝不可与非道之人过往甚密!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督管他,生怕他行差踏错,但他若真的与那九枝灯关系匪浅……倘若徐行之知道了他自己是……”

    他的后半句话被辘辘的轮椅声碾断开来。

    广府君着实是心慌意乱,竟未发现在他说话间,温雪尘已来到了他身后。

    温雪尘的确是听到了些什么。

    然而,他并非曲驰也并非周北南,前者看似温和却异常顽固重情;后者性情直率且相当江湖义气。他既是温雪尘,内心便纵有九曲心肠,千般机变,也不会流于外表分毫。

    温雪尘躬身,平静道:“两位君长。晚辈无意偷听些什么,对风陵山的秘辛也不感兴趣。然而今日一事,晚辈有一言,九枝灯此人断断不可再留于风陵。”

    “我是为着行之的声誉,方才有此一念。”温雪尘指尖盘弄着阴阳环,娓娓道来,“此次元婴大会,各门均有礼官参与,行之带九枝灯弃会而走一事必将传开,影响不可谓不严重。若想叫行之将来担任风陵山主时少受非议,最好将血脉已然觉醒的九枝灯送回魔道。”

    广府君深觉有理:“这话没错。师兄,为保风陵声誉,也为保徐行之那边稳妥,九枝灯不能再留。”

    向来淡然又性情温软的清静君面露难色:“……质子无错,不过是觉醒了魔道血脉而已,何必要送他回去受罪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温雪尘淡然道,“更何况,九枝灯身怀非为玉璧,他只是一个祸及行之的累赘而已。清静君,你向来疼宠行之,不会不为他考虑吧?”

    清静君固执道:“不行,总该有别的办法。那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

    广府君厉声:“师兄!”

    温雪尘垂下眼睑,历历道来:“清静君,您最近应该风闻过某些消息。魔道之主廿载昨日渡劫失败,已在天雷下化为一堆骸骨。九枝灯的两名兄长为魔道之主尊位早已撕破面皮,魔道内部势力如今是互相倾轧,纠葛如麻。九枝灯若仍是普通修士还自罢了,他的魔道血统偏偏在此刻觉醒,魔道内部某些人难道不会想要利用这个流落在外的幼子?他再留在正道也是无益,不如送他回去。若我们能扶他上位……”

    “……扶他上位?”

    饶是广府君也未能想到这一层,他盯紧了温雪尘这个年轻一辈中有名的心淡面冷之辈,心中也不禁泛起层层叠叠的冷意来。

    温雪尘自不会介意旁人的眼光,自顾自道:“……正是,扶他上位。他自幼在正道中长大,送他回去,魔道与我道便能长久修好,此举于行之、于风陵山,于我道,甚至于魔道未来之计,均大有裨益。”

    “于行之”三个字似是触到了清静君心底的弦,他默然下来,不再言语。

    广府君尽管觉得眼前之子心思太过细密可怖,仍不得不承认这是眼前最佳之策:“师兄,您下决断吧。徐行之他——”

    “听行之的。”清静君闭目,“听他的。”

    广府君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师兄!”

    清静君旁若无人道:“雪尘,你若能说服行之,那我便不管那孩子去往何处了。”

    温雪尘颔首,应了一声“是”,拱手告辞后,他正摇着轮椅打算离开,便听得身后传来清静君含着淡淡忧浥的嗓音:“雪尘,你心思过重了。若是时常这般算计,于你心疾实在不利。”

    温雪尘回首,清冷眉眼间含起笑意来:“清静君,多谢提醒。不过我这人已经习惯多思多想,没法再改。”

    温雪尘决然而去,青色发冠束缚下,掺白的头发迎风飘飞。

    孟重光立于台下,众弟子皆散去,他却未曾挪动分毫。

    待温雪尘与他擦肩而过时,孟重光突然开口道:“……他自小在魔道被排挤,在正道长大,亦受排挤;现在你又要将他送回魔道去。……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呢。”

    温雪尘摇轮的手指一紧,转头看向孟重光,凝视片刻,方才浅笑道:“你竟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孟重光目不斜视:“猜也能猜到了。”

    温雪尘的确是意外的,毕竟在他心目里孟重光是白纸一张,是个一心只惦念着师兄、只知道笑闹混玩的小孩儿,如今看来倒是小觑他了:“我道你向来与九枝灯相争,巴不得他走呢。”

    “我希望他走,但并不希望他死。更何况他死了,师兄是要伤心的。”孟重光微微转动眸光,与温雪尘对视,嗓音极冷,“我不想和一个死人争宠。……也争不过。”

    温雪尘愕然。

    留下这句话,孟重光居然还有心思对温雪尘勾出一道天真无邪的笑容,直把温雪尘笑得后背生寒,才迈步而去。

    温雪尘微微凝眸。

    徐行之,你的师弟,一个两个的,倒还真是深藏不露。

    旁人或许不知徐行之此时去处,然而温雪尘却很清楚。

    风陵山后山有一处圣地,名为玉髓潭,乃修炼养气、塑心陶骨的好去处,据说是清静君特意拨给徐行之的修炼所在,其余弟子甚至无权践足。

    温雪尘曾被徐行之带去游玩过,因此不费任何力气便进入了玉髓清潭的洞穴中。

    徐行之一身广袖华服,坐于玉髓潭岸边,连衣带人浸于水中,精绣细织的博带浮在水面之上,而九枝灯就枕靠在他的大腿上,昏睡不醒。潭面上清雾缭绕,一如繁华梦散,两人一坐一躺,场景极美,仿佛某位名士大家笔下的丹青之作。

    一线鲜红如血的魔印,终是刻骨地烙印在了九枝灯的眉心之中。

    温雪尘漉漉有声地轧着潮湿的地面走来:“如何了?”

    徐行之轻笑一声:“他得恨死我了。小灯向来不爱求人,好容易求上一回,我这个做师兄的也没能帮到他。”

    “你已尽力了。”

    “尽什么力?”徐行之嗤笑,“尽力将他推入了他并不想入的魔道吗?”

    两相沉默。

    徐行之伸手掩住九枝灯额头上无法湮灭的魔印:“雪尘,如果是你呢?他若是一心求死,你会如何选?”

    话一出口徐行之便有些后悔:“算了,当我没……”

    温雪尘眼睛分毫不眨:“我会由他死,甚至会送他死。”

    徐行之长出了一口气,却仍难以将浊气彻底驱出身体:“是,你是温雪尘。当然会这么做。”

    温雪尘安然自若地答道:“但你是徐行之。你不舍得叫他死。”

    徐行之不置可否:“你既心知,就该知道你是劝不动我的。”

    温雪尘微微讶异,挑起眉来。

    “怎么?当我不懂你的心思?”徐行之道,“你特来此地找我,总不是来关心小灯身体如何的吧。”

    温雪尘不禁失笑:“你们风陵山人,平日看起来没个正形,事到临头倒是一个想得比一个通透明白。”

    话已说开,徐行之索性直接给出了一个结论:“我不会送他回魔道。想都不要想。”

    “你不是不在意非道之别吗?”温雪尘说,“按照你常说的,只要修持己心,他身在魔道,与身在风陵山又有何区别?”

    “有。”徐行之说,“时机不对。……什么都不对。”

    “怎么说?”

    徐行之动作极轻地抚弄着九枝灯的眉心,他即使在睡梦中也受着煎熬,眉头锁得无比紧密:“我不在意魔道血脉,可小灯在意。现在小灯初得魔道血脉,我就提出将他送回魔道?他该如何自处?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何况,魔道此时正值倾轧争斗之时。我送他回去,是把他往漩涡里推。”

    温雪尘单手支颐,反问道:“他留下来,又怎知不是身在漩涡?你方才走得早,怕是不知道已有人在议论,说你与小灯早有断袖分桃之谊。有了这等声名,你若不及时表明态度,将他送回魔道,你将来还能做风陵之主吗?”

    徐行之面色不改:“我若是连小灯都护不住,风陵之主做来又有何意思。”

    温雪尘:“……”

    他知道自己是来找徐行之谈正事的,然而话说到此,温雪尘却难免对徐行之生出了几分真心的羡慕。

    他与清静君倒真是亲师徒,一样都是性情淋漓之辈。

    至于温雪尘自己,已经很久这般没有敢于行天下大不韪之事的冲动与少年意气了。

    此时,九枝灯微微蹙眉,似是要醒来了。

    徐行之自言自语的低喃温软得不像话:“……多睡一会儿不好吗。”

    他单手扯下绣云刺金的道袍,包裹在九枝灯脑袋上,并用手掌垫在他脑后,好教他躺得舒适一些。

    少顷,九枝灯含着沙子似的嗓音在他掌下响起:“……师兄。”

    “我在。”

    “师兄。”九枝灯直挺挺躺在那里,手指都没有动弹一根,姿态仿佛是濒死之人在等待秃鹫,就连发问声也是轻如蜉蝣,“……为何要救我啊。”

    徐行之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对不起。”

    这三字触动了九枝灯已经死水无澜的心弦,他渐渐屈起身来,抱紧了头。

    他还活着。

    他体内的经脉流转已与寻常状况截然不同。

    他……

    九枝灯把自己越缩越小,恨不得就此消失在这世上。

    徐行之从没听过这般悲伤入骨的声音,一字字仿佛是从心头挤出来的血:“师兄,我是魔道……我是魔道了……”

    多少年来,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阴影,终于在徐行之华服加身的这一日猝不及防地降临到他头上。

    徐行之将他的头拥入怀中,颤声道:“不,你是我师弟。”

    ……不管是魔,是鬼,是妖,是人,永远都是徐行之的师弟。

    九枝灯这样了无生机地贴靠在徐行之怀里,不知呆了多久,才像是记起了什么,用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力道抓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师兄,师兄……我哪里都不想去。……别送走我。求求你,别送走我。”

    他重复着同一句话,眉眼湿漉漉的,乌发垂下盖住单眼,另一只眼,已变成了魔道正统后裔才会有的火红赤瞳。

    此时的九枝灯根本想不到徐行之现如今的处境如何,也想不到更远的以后,他只能昏昏沉沉、反反复复地请求,不要送走他,别送走他。

    徐行之轻声允诺道:“不会的,我不会。”

    九枝灯很快力竭昏去,徐行之却一直拍抚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

    温雪尘在二人背后凝望许久,方才低声叹道:“……殊途之人,何必硬要求同归。”

    徐行之固执地回他:“我偏要求一个同归。”

    待九枝灯经脉流转平稳下来,徐行之去了一趟清静君居住的浮名殿,和他对谈了一个时辰。无人知道他们在此期间究竟说了些什么。

    随后,徐行之将九枝灯从玉髓潭带出,安置在自己殿中。

    孟重光已经从会场返回,见他抱九枝灯入殿,唇角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露出乖巧的笑意来:“师兄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