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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他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他给她挑的嫁妆。

    杜呈砚见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人在见到恒言后,瞬间诺诺怯怯的,像是面对着自己命运的审判者一般,不由得别开了眼,兀自地喝起了茶。

    那些陈年旧事,如今再说起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秋容已经不在了,言儿也要出嫁了,再过三四十年,这些事儿,也会随着他们一起封在棺材板里了。

    耶律蒙德毕竟是言儿的生身爹爹,不说旁的,他也希望言儿日后能多一个助力。

    杜呈砚正想着,便见耶律蒙德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荷包,上头绣着金鱼,只一眼,杜呈砚便看出来,那是秋容做的,她最喜欢金鱼了,她说金鱼又灵动又自由。他小的时候,每到春夏,就去明月镇上的河里给她摸金鱼,养在陶瓷盆中,她有时候还会耐心地给小鱼儿搭点小草或红莲。

    虽然那些鱼很快就会死掉。

    这边耶律蒙德终是上前几步,将荷包递给杜恒言,温声道:“言儿,这是,这是我给你的添妆!”

    杜恒言愣了片刻,伸出葱白般的手接了过来,摸着那上头已经有些毛躁的边角,像是被人抚摸了千百遍,她也识得这是小小娘绣的金鱼,荷包里头似乎装着一只镯子。

    杜恒言一抬头便看到了耶律蒙德有些讨好甚至乞求的眼神,心神不由一怔。

    她很快就会和慕俞离开京城,而耶律蒙德怕是不日也要回丹国,她与他,今日或许是最后一面。

    厅堂内众人便见恒言忽然起身,对着耶律蒙德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跪,在他,或许是女儿的临别一拜,在她,不过是为了感谢他念着小小娘的情分,舍予冰山雪莲和千年人参救了阿宝一命。

    在她即将要出嫁的日子里,她不介意对这个苦念了小小娘多年的男子释放出一点善意。以前的事,她也不再为小小娘鸣不平,可是这些年养育她的毕竟是杜家,在她眼中,杜家才是她的亲人,耶律蒙德大约,只是小小娘的故人吧。

    耶律蒙德眼圈微红,慌不迭地扶起杜恒言,“言儿不必如此。”他自幼长在草原上,见惯了风沙与血腥,很少起这般肝肠寸断的细腻情绪,上一次是追着秋容来到明月镇,这一次是没有料到这个使他如陌路人的女儿竟会向他跪别。

    赵国人自来跪天跪地,跪宗族双亲,言儿这是无声地喊了他一声“爹”!

    杜恒言抬眸,见到耶律蒙德的表情,微微侧首,抿唇道:“此日一别,望王爷珍重!”

    耶律蒙德待要再言,凌妈妈过来道:“老夫人,全福太太那边催了,小娘子可得过去了!”

    这么一嚷,嘉熙堂里忽然便慌乱开来,杜恒言由紫依搀着回明月阁,她头上戴了好几斤的凤冠,摇晃晃的直觉腿脚不稳,元氏催着去让凌妈妈把玉如意放好,一边又让女使去前头叮嘱阿文和呈砚手下的那几个将军,千万别过分为难慕俞,自个又不放心亲自去前头清点言儿的嫁妆。

    杜恒言刚回明月阁,全福太太便将一对玉如意塞在了杜恒言的腋窝下,又让小女使将一把银箸递给她看,笑吟吟地道:“小娘子,一会儿你在喜娘背上,会有别的夫人和小娘子来抢你的玉如意,玉如意被抢走后,在迈出大门的那一刻,记得将银箸抛到身后,可别忘记了!”

    杜恒言听着外头的哄笑声,这时才有些紧张,好像慕俞已经到了后院,她好像听到了武家的郎君在吆喝着要和慕俞比剑,又听见好像是谁在嚷着要慕俞对一副对联。

    杜恒言正伸着耳朵在听,忽然阁楼外头,小女使们嚷道:“哎呀呀,来了,来了!”杜恒言顿觉眼前一黑,全福太太已经将百鸟朝凤祥云纹的大红盖头盖在了杜恒言的凤冠上。

    紧接着胖墩墩的喜娘便矮下身来让杜恒言爬上去,杜恒言刚未稳,手里便被塞了一把银箸。

    迈过二门,便有那手快的夫人和小娘子抢了她夹着的两把玉如意,在祝福声中,哄闹声中,杜恒言感觉好像到了大门口,只听喜娘唱道:“姑娘撒银箸,肥水自家留!”杜恒言忙将快握得出汗的银箸朝身后扔去。

    身后又是一阵哄抢,杜恒言想回头看一眼,却是已经被喜娘塞进了花轿里。

    东华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也门看着杜家的花轿远远地走了,放下了车帘,问自家似乎在闭目养神的主子,“主子,我们下面去哪?”

    张宪淡道:“跟在后面!”

    也门一惊,“跟?主子,你,你?”

    张宪不耐地皱了眉。

    也门立即不敢多问,忙对外头的车夫道:“跟着前面的花轿!”

    张宪骤觉心口一阵钝痛,曾经,他每每站在茶楼上看着她经过,终于有朝一日,伴着她送了一截,那日他表白了心迹,他模糊地感觉到,她并不抗拒。

    即便林承彦一直在她身后穷追不舍,他也从来没有退缩过,直到,直到,太医和他说

    也门忽然发现自己主子额上出了一层冷汗,双手握成了拳,整个人好像在竭力地克制着什么,忍不住出声道:“主子,你何苦这般为难自己呢,你与言小娘子仔细说了,她未必,未必不会接受你!”

    见主子不出声,也门急道:“主子,眼看花轿就要到林家了,一旦拜了堂,您这辈子,就真的再也没机会了!”

    张宪的眼蓦然睁开,眼睛一片通红,僵硬地转头看着也门,忽然马车一个趔趄,车身晃动,只听外头车夫喝骂道:“哪家不长眼的,往哪撞呢!”

    却见对面的马车上下来一位小厮,对着张家车夫拱手道:“请问里头坐着的可是张家衙内,我家主子刚才说似乎瞧见了张家衙内,许久未见,特地让小人来请张家衙内出来一同去这附近的茶楼一叙。”

    也门不知道这时节是哪个不长眼的来给自家主子添堵,也不待主子开口,下了马车问:“请问你家主子是哪个府上的?”

    那小厮恭敬地道:“我家郎君是袁侍郎府中的二郎。”

    也门眉头一皱,想不起来哪个袁家,见对方这般客气,便也回缓了一点道:“改日再聚,我家主子今日实在是有事在身!”说着,也不待那袁家的小厮再赘述,便让袁家的车夫将马车移开让路。

    却见车内的衙内忽地跳下了马车,解了套车的马,直接往朱雀门外奔驰而去。

    也门眼睁睁地看着主子飞驰而去,喃喃道:“难道主子真是去林家,要,抢,抢亲吗?”

    第87第

    花轿行到了乌桕巷子, 巷子口的那一棵百来年的乌桕树上都绑了大红的绸布,下面还挂了许多红灯笼,杜恒言从车帘里撩了一小角儿, 心上顿时如鼓面上的点儿, 有一下没一下的跳。

    “来了,阿姐来了, 阿姐来了!”

    巷子里头阿宝看见慕俞哥哥迎了花轿来,喜得都要往天上蹦, 书院中来观礼的同窗旧友以及林老相公的门生故旧挤挤攮攮地坐满了巷子里头的最后两家宅院。

    因着来客甚多, 林老相公一早便嘱咐林二找了工匠来, 在两宅院之间修了一雕花月亮门,连接的院墙上又开了八个什锦窗,取“借景”的意思, 外廓有圆有方有多边,还有银锭、扇面和白菜形,窗格的纹样一边是梅兰竹菊,一边是牡丹、芙蓉、菡萏、芍药, 一边雅致一边热闹,兼合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趣味。

    巷子里小娃们一闹腾起来,林二便点燃了炮竹, 瞬间炸得小巷子里家家户户探头出来看,有那好奇的小娃,已经一早跟在阿宝的身后,来来回回地跑, 也不知道高兴的点儿在哪里。

    国子监祭酒管先生此刻在林老相公的书房里,听着外头的动静,捻须笑道:“还是您老养孙有方,杜家这小娘子,可一直名声在外。近来,还把店面开到了国子监门口,引得我每日在书斋中都坐不住。”

    林老相公笑道:“此女幼时便不俗。”叹了一声又道:“管先生知道慕俞孤身一人没个依靠,我可不给他找一个能够并肩作战的人儿,不然,我身后可如何放心的下啊。”

    管先生听到这里,也不装傻充愣了,直言道:“杜家这小娘子确实万里挑一,可她惹得事儿,也是万里挑一的。”哪有自家姐妹闹得要人命的地步,且杜恒言的姐妹已然是铁板钉钉上的太子妃,说不准,日后还会母仪天下呢。

    林家娶了杜恒言进来,慕俞的前程可得重新考虑了。“不知老相公对慕俞可有何打算?”

    林老相公眼眸微眯,微微笑道:“管先生觉得,慕俞去蜀地如何?”

    “蜀地?”管先生顿时抚掌大笑“好,好,老相公当真是深谋远虑!”蜀地自来匪乱横行,莫说肃王府,便是当今陛下,也难以在丛林深处找出一个人来。是以当年陛下那般恩宠的京城第一大才子林楠深陷蜀地,陛下也无力救他。

    管先生沉吟道:“慕俞若是入了蜀地,肃王府这边自是无忧,只是,那边的匪寇也是隐患啊。”

    管先生不敢多言,怕刺激了林老相公,林楠可是林老相公的长子啊,若是林楠没有夭折,林家眼下又如何会出现只有慕俞一人独木难支的局面,怕是四世三公也不在话下啊。

    林老相公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他在慕俞幼年,便让他习武,也是希望他入了蜀地以后有自保的能力。

    管先生观林老相公神色,忽地福至心灵,“您老一早就存着让慕俞入蜀的心?”

    见林老相公眸中含了笑意,管先生背后一寒,他只当林老相公自林楠死后,意志消沉,回归故里去含饴弄孙,不想,却是在为林家保存最后一点希望,如果他没猜错,林家怕是一早就已经在蜀地布置了。

    他要让林家在哪里摔倒,便在哪里爬起来。

    如今边境和平,没有战事,武将都形同虚设,没看那杨家都沉寂了快十年了。

    可是,如果林承彦平定了蜀地的匪乱,却又是不一样了,在这太平盛世,此番成绩定当不亚于当年杜呈砚在太行山下取得的战功。

    管濂想到这里,不由再次击掌,“老相公这一步棋布得甚妙,甚妙!”

    林老相公摆手,叹道:“我年事已高,怕是看不到慕俞走到那一步了,日后朝堂之上,还望管先生多帮衬帮衬。”

    说着竟是离位,对着管濂作了深揖。

    三朝元老,如今已白发苍苍,他的背脊已经没有昔日的挺拔,他的步伐已经没有昔日的豪迈,可是,管濂依旧能够感受到这一副略显孱弱的身躯下,隐藏着的,滚热的犹有万丈雄心的胸膛。

    连忙前行两步,将林老相公扶起,“您老人家,真是折煞晚辈了。”

    林老相公略略一笑,“管先生随老夫去前头吧,该是到了门口了。”

    杜恒言坐在花轿里头,估摸到了巷子里,忙将大红盖头又重新盖上,边听外头喜娘喊着新郎官来踢轿子,只听到轻轻的一声,外头伸进来一双修长如玉的手,“夫人,请下轿!”

    是慕俞的声音,杜恒言瞬间面上泛起了红晕,将右手递了出去,待下轿子,手心里便被塞了一条红布条,她知道,这条布条的前头是一个大红喜结,再前头,便是她在这异时空将要度过后面年岁的人。

    大约,也只有他,能够让她这般放心地将手递上去。

    林老相公端坐在高堂,看着小两口一身喜气洋洋地朝着他走过来,他的孙儿嘴都快咧到耳根了,笑得像个傻小子。他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事之一,便是早早地给慕俞选了这么一门亲。

    在喜娘的高嗓门下,杜恒言模模糊糊地行完了礼,从红盖头下,只看到慕俞的脚尖。

    “礼毕,送入洞房!”随着喜娘高亢的喊声,慕俞便被几个小娘子和夫人簇拥着,送到了东边的院子里,她隐约觉得喜房是她原来住的那一间。到了这里,恒言的心要稍微定了一些。

    她已经看到阿宝鞋履上的小蝴蝶了。

    喜房里都是女眷和小娃娃们,除了阿宝,大约都是林家相熟的人家。

    林家二房有一个女儿林姝,慕俞还有个姑姑,叫林梅好像,嫁到了靖国公府上,不过,似乎都不太关系慕俞,她从来没有听慕俞提过。

    这边杜恒言勉强端正坐着,忍着肚中的饥饿,头上好几斤重的凤冠,让她脖子实在是有些受不住。

    只听一个妇人道:“新嫁娘的这一身嫁衣真好看,这上头的凤凰倒像是要从盖头上冲出来一般。”

    便听右边一个年轻的声音娇俏地道:“婶子说笑呢,慕俞哥哥的婚礼办得这般急,这嫁衣怕还是仓促之间做好的。”

    杜恒言在红盖头下默默翻了个白眼,眼看这找茬的就这般明晃晃地使出了小飞刀。

    “芫儿不可无礼,自来大家族中女孩儿的嫁衣,早早便开始制的,杜府中老夫人定然早早便给孙女儿备下的。”大概就是刚才这位姑娘的娘。

    另外一边,一个妇人笑道:“姑太太莫急,小女娃儿们哪懂得这些!”

    杜恒言猜测,叫芫儿,估摸就是靖国公府的母女了。这个小表妹似乎不太喜欢自己。

    阿宝去戚婶子那儿给姐姐端了一碟子桂花糕过来,怕吹冷了不好吃,急慌慌的,进来却看到这边有一位小娘子,正在对着阿姐翻白眼,顿时就有些不开心了。

    温温吞吞地剥开了自个的小荷包,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晃了晃里头的小蜜蜂,她今个上午才和巷子里的小娃们抓来的,不知道会不会扎人,反正自家阿姐盖着红盖头,不会伤到她。

    众人正三三两语地聊着,谁也没注意到端着糕点过来的小女使,忽然甩出来好几个“嗡嗡”的小东西,众人还不及反应,关山芫便“啊”地一声尖叫了起来,她的脸,她的脸上爬了什么,什么东西。

    杜恒言蒙着盖头,也不知道外头忽然闹什么,正好奇着,便听小阿宝软软地道:“阿姐,是蜂儿。”

    众人一边拿帕子赶,一边往外头跑,一时屋子里除了阿宝只剩下一个妇人,眉目疏朗,阿宝眼睛灼灼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何不走?

    那妇人察觉到阿宝的眼神,忽然顿悟,掩嘴笑道:“好聪明的女娃儿,朝着杜恒言道,林少夫人,我夫家姓苏,我家姑奶奶不便来,我家老爷便让我无论如何过来照看一下,今个不叨扰了,赶明儿府上闲了下来,再约少夫人去寺庙里上香。”

    杜恒言微微点头,便听那人的脚步声,像是出去了。姓苏?她记得慕俞的娘家好像出自苏家,不过苏家不是没人了吗?

    阿宝见人走了,忙把门关了起来,把一碟子桂花糕递给恒言,“阿姐,还热着,香香糯糯的,可好吃了。”

    杜恒言也确实有些饿,一手拿下了盖头,一手拈了一个桂花糕,待口里皆是桂花香味儿时,不由满足地眯了眼,笑道“还是宝儿聪明。”

    阿宝一手抓着一块桂花糕,一手望着杜恒言发呆,“阿姐,你今个比平日里还要好看,像,仙女儿。”

    杜恒言捏了捏阿宝的小脸蛋,笑道:“你长大了才是祸害呢!”

    阿宝仰头道:“阿宝才不怕呢,太子哥哥说会护着我。”

    杜恒言一愣,“殿下和你这般说的?”

    阿宝点头,“是啊,说了好几回呢,不过我又不稀罕,我还有阿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