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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节

      孩童赌气着,闷闷不乐,抓起身边的酒罐就往嘴里倒:“爹娘平时这个不让那么不让的,他们不让我喝酒,我偏要常常这是什么味道!”

    沈竹晞暗自捂脸,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半杯倒的酒量,和陆澜第一次见面,才喝了几口就睡过去,更不要说小时候了。他在心里暗自数了十个数,猜测周竹屹什么时候会倒下去。果然,倒着才数到六,周竹屹身子歪歪扭扭,栽倒在旁边的苏晏身上。

    苏晏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探他鼻息,发觉他只是喝醉睡着了,不禁啼笑皆非。孩童稚嫩的面庞映着雪光,天真而纯净,他忍不住伸手摸摸,捉弄似的将手指横在对方鼻翼下,直到周竹屹因为呼吸不畅哼了几声,才收回手。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苏晏坐在寒风凛冽、冰雪积压的洞口,身上的伤口因为寒冷而剧痛,几近撕裂,可是他的心却从来没有这么宁静过。能这样和一个人,即使只是一个孩子,相依着在冰雪中安然而坐,在他之前的人生里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他年少时作为不净之城的卧底潜入中州,在刀尖上转徙奔命,居然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能拥着触手可及的温暖。

    像小太阳一样。他在心里悄悄地补了一句,褪去大氅覆在少年身上,拨亮了熊熊柴火,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于是第二日家里人找到周竹屹的时候,只看见他一个人,盖着不知道谁的大氅,在安然地酣睡。他被叫醒的时候,感觉到身侧空空荡荡,颇为不满,那个人明明说好要给自己看相的,怎么不见了!孩童被下人裹在毛茸茸的毛毯里,鼓起两腮,吹了口气。

    好萌。沈竹晞看着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会心一击。他眨眨眼,感觉到那股莫名的力量再度袭来,将他用力一推,眼前重叠的迷雾涌上来,他再睁眼时,又回到了周府,这次却是在书房里,时间也已经是好几年后。

    从一浪高过一浪激烈的争吵声来判断,周竹屹大概是和父亲起了争执,沈竹晞旁听了许久,大致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居然只是因为周竹屹撰写剧本《绛雪》而推延了练武的时间,父亲勃然大怒,斥骂他没有把家族放在第一位,未来当不起周家的重任,周竹屹正是年少气盛,争吵了两句,被盛怒的父亲罚跪了祠堂三天。

    沈竹晞推开祖祠的门进去,看见正中那个瘦弱而单薄的背影,笔直如剑,不曾有一丝的颤抖。他忽然很想隔着时光拥抱一下年少的自己,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然后双手从少年人的肩头穿过,揽住了一缕长风。

    “是谁?”周竹屹忽然抬头,沈竹晞大吃一惊,以为两个自己之间有什么心灵感应而暴露了。他定了定神,忽然有根丝线长长地探过来,勾开了窗户,带起一缕清风入牖。周竹屹还是直直地跪在那里,没有转头,沈竹晞却看到他眼睛亮了,快速地眨了眨。

    沈竹晞一转头,僵住了,那手臂撑在屋檐上翻进来的人,杏色长衫,因为剧烈的奔跑而致使几绺发丝粘连在额头,神色似乎阴沉沉的——那不是苏晏,还会是谁?

    看苏晏这熟门熟路的模样,似乎已经来找过周竹屹很多次了,沈竹晞想捅过去的自己一刀,无知无畏地被苏晏欺骗了这么久,还傻乎乎地将对方当成经常往来的好友,而这个时候,琴河惨案应当已经发生了,也就是说,此地的苏晏,身上至少背负了数百条性命。

    呕,沈竹晞看见苏晏架起了跪在地上的周竹屹,他想到对方搀扶的这只手沾满了鲜血,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颇为不适。可是咫尺相距的周竹屹丝毫没接收到他的心情,反而因为跪得太久,歪斜着整个人都倾在苏晏身上,搭着他肩,看起来颇为亲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苏晏冷着一张脸质问。

    正文 第154章 何地著疏狂其三

    周竹屹似乎被他过于严肃的语调吓了一跳:“我……我写剧本《绛雪》被我爹发现了,然后就……”

    “他又说你一时懈怠,难当周家重任?”苏晏咬着牙说,听语调,似乎已经听周竹屹提起多次。周竹屹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算了算了。”

    苏晏默然不语,碍于这是旁人的家事,一时也不好置喙,只是忍不住抓紧了少年,低声:“你已经很好了。”

    他补充道:“在我心里。”

    “故意逗我开心啊?”周竹屹歪着头看他。

    苏晏没发觉他是故意逗自己,以为他没明白,有些发急,抓着他,正色道:“这可不是我随意说的!不仅在我心里,你在京城随意拉一个人问问,上至皇爵公卿,下至贩夫走卒,谁不说你周二公子是人中之龙呢!”

    “多谢夸奖。”周竹屹低头笑了笑,情绪却没有高涨,“可是我并不想。”

    “玉温”,周竹屹轻轻地叫了一声,犹带三分稚气的面庞垮下来,沉沉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苏晏的字真的是玉温,不是化名,沈竹晞微感讶异,可是下面听到的话却让他整个人僵直在那里——周竹屹长着嘴,一字一字地说:“我好累啊。”

    沈竹晞眉头一跳,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由始至终的怪异违和来自哪里。那时候的周竹屹和苏晏的相处模式,简直就和如今他和陆澜在一起的样子一模一样。虽然隔了许多年光阴,他能够断定年少的自己虽然天真善感,但由于性格冷漠要强的关系,并不会轻易把心事展现在他人面前,甚至从未对父母、同辈说过。

    可是年少周竹屹对苏晏这种几乎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显然是有极为深厚的感情基础。这样毫无戒备的感情表达,似乎是笃定对方也会同样敞开心怀的接纳纾解他。果然,苏晏摸摸他的鬓发,原本就柔和的语气化成一滩水:“别乱想了,闭眼,我看着外面有没有人来。”

    周竹屹却不理他,只是盯着他,喃喃:“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答应给我看相,可是却始终没有看。你现在帮我看看,我——”他语声微微停滞了一下,“你帮我看看,我未来是怎样的,能不能担负起周家的偌大家业呢。”

    苏晏盯着他,似乎目光专注,实则两眼放空。沈竹晞怀疑苏晏根本就不懂看相,只是寻个由头来接近年少的自己图谋什么,他颇为警惕地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只是一团雾气,什么都做不了,不禁悻悻地盘腿坐在地上。

    最终,苏晏如是说:“你手这样柔软,眉眼也生得细腻,生来就是命好的人,不必受尘世种种苦难。”

    周竹屹松了口气,显然颇为高兴,自动将“不必受苦”和“顺风顺水继承管理周家”划了等号,笑道:“好吧,那这样便是了。”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面向墙壁,沈竹晞注意到,墙上挂着五幅工笔长卷是五个人的画像,眉目栩栩,宛现面前。

    “这是族里的四位祖先,还有一位祖上的故友陆公子,名叫什么陆挽冬。”周竹屹解释道。

    苏晏点头:“我第一次在玄光寺遇见你的时候,你说,你们一家要去后山里找那个隐居起来的陆氏后人是吗?”

    周竹屹瞥他一眼,没想到他还记得:“据说弱冠之年,陆挽冬曾三次救过我祖父的性命,后来结为莫逆之交,可是在我祖父成婚后,他们再也不曾来往,终其一生也没有再次相见。我祖父始终不曾忘怀他的恩情,就把他的像挂在了我家祠堂里,每年一并祭祀香火。”

    他向左首第二张图扬起下颌:“就是那张,不得不说,这位陆公子长得真好看。”

    沈竹晞也满怀好奇地飘过去想看清楚,可是才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忽然十分古怪——这个陆挽冬,怎么跟陆澜长得这么像?不不不,不是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竹晞倒抽一口凉气,看着纤毫毕肖的画像,画像上的人用黑玄玉冠竖起鬓发,眉目秀丽得惊人,但因为眼神过于清亮而透彻,反而不显得女气。这个无名画像师显然很厉害,不像一般给陆澜的画的像有一种妖异苍白感,反而凝刻了他唇畔惯有的那种深邃倜傥的笑意,连同眼眸里深深浅浅的情感,那种喜悦、悲恸、惊喜、难以置信,让观者细细体会便能洞彻。

    就好像……就好像陆澜站在他面前一样,也像是用什么法术将时光停滞在一瞬间,把这个人鲜活而完整地封印在了画里。

    沈竹晞忍不住惊叹,陆澜和他竟还有这段夙愿,原来他们祖上便相知相交——不过,更令人惊叹的是,陆澜的祖父和他也长得太像了,不仅衣着发饰完全相同,腰间都别着玉笛,隐约露出玉佩的丝穗,甚至连那种神情姿态也万分相似。

    沈竹晞啧啧连声,毫无忌惮地盯上去看,鼻尖几乎已经抵在了纸面上,因而得以细细看清了画像的每一处细节——画像被保护得甚好,历经岁月而没有半丝褶皱泛黄,画中人皮肤细腻白净,鬓边零乱的碎发历历分明,颈间白色的瓷纹质感清晰……

    等等,颈间白色瓷纹?沈竹晞如被冰水劈头浇下,整个人卡死在原地动弹不得。浮现出的几句对话飞快地从脑海中掠过——

    “陆澜,你脖颈上这些白色的,是什么东西?”

    “是我从前不小心留下的伤痕,去不掉了。朝微,你可要当心些,别意外碰上了,像我这样,可不好看。”

    他说是他不小心留下的伤痕,也就是说,这不是祖传的,是他自己独有的!

    再看画中人的双眼,沈竹晞只觉得心头寒意凛然升起,几乎将他冰封,他可以肯定画像上的人绝不是什么陆澜的祖父,那就是陆澜!可是陆澜怎么会出现在十多年前的画像上,不,不是十多年前,根据母亲的说法,那是祖父一辈传下来的画像,该有一百年了!

    他心中混乱不堪,思绪在一团黑暗里左冲右突,完全摸不着头绪,恨不能以头撞墙换取一刻清醒。莫非这是他做梦的场景,并不是真实的回忆,只是因为太想见到陆澜了,所以在画像上看到了他?沈竹晞捏了下手臂,虽然自己没有真实的触感,可是那份疼痛却是真真切切地传递到心底。

    他僵住了,难道说,陆澜的祖父也受过相同的伤?或者那个陆挽冬就是陆澜,那他怎么做到一百年过去了,还保持着相同的模样?难道他就是那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传闻里的那种长生者吗?这不可能啊!沈竹晞愈想愈是混乱,转过头正要再端详画像一眼,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画中的陆澜,忽然也注视着他,对他眨了眨眼!

    沈竹晞惊得几乎魂飞魄散,急急地后退,踩在了后面一无所知也毫无感觉的苏晏肩上。他眼看着画中人动了起来,将玉笛横在唇边,似乎就要吹奏,这一刻,心中的恐惧排山倒海般灭顶而来,他再也忍不住,“啊”地长声尖叫出来!

    这一声仿佛是什么破开重云的符咒,所有景象都在远去,可那种阴冷的感觉却如跗骨之蛆地攀上来。沈竹晞剧烈喘息着,感觉到额头忽然一冰,意识也在飞快地旋转剥离,他又啊了一声,终于睁眼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