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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宋修远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又顺着她的长发滑下,捏起她的一缕发丝绕在指间:“你不必担心,我都有把握......”

    穆清直勾勾地看着宋修远,明明还在说着正事,可是她的心不自觉就柔了下来。他这些时日的奔波,皆是为了一个她啊。她抬手拂过他眼角的疤,忽而感到身侧他浑身一凛。无暇再去听他说的话,穆清心头意动,倾身吻上他的眼角。

    不必担心了,因为有他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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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清这一回虽遭了大罪,但许是因为真实身份已为宋修远接纳,又认了一母同胞的阿姊,去了心结,身子好得比去岁的那场风寒快上许多。到了中秋,几近痊愈。

    宋修远原先连中秋宫宴都不愿让穆清露面,但自告诉她他的谋划后,他知晓穆清必定会赴宴,故而中秋这日申时初,便带着穆清赴宴了。

    郢城内共有两座宫城,一为城北朱雀门后的皇宫,一为郢东春明城门后的兴庆宫。兴庆宫是前朝皇子的旧宅,皇朝末时穷奢极欲,皇子的旧宅更是极尽奢靡之所能。开国高祖皇帝建朝后,宅子里的古玩饰品悉数在乱世之中佚失,但雕栏画栋与移步换景的庭院仍在原处。高祖将宅邸修缮一番,赠给了昭和皇后作行宫。昭和皇后故去后,兴庆宫便渐渐冷清了下来,及至百余年后的今日,兴庆宫已成了招待各国礼节使臣的宫殿。

    今年的中秋宫宴设在了兴庆宫,没了边境战事,又有蜀国贵使,规格礼制自然与去岁的行宫小宴大不相同。明安帝亲自在南熏殿宴请百官与蜀国贵使,薛后则领着太子妃周墨在偏东的花萼阁款待各府女眷。

    席间见到镇威侯夫人时,见她面色略有些苍白,周墨只当是莫词体内的蛊毒发作之故,全然不曾料到花萼阁里的这个是被她关在行宫里大半月的穆清。

    穆清与莫词虽容貌相仿,但因大相径庭的成长经历,相熟之人很快便能发觉她们周身的气韵很是不同。但是直到现在,周墨都未曾去承恩殿后头的院子里瞧过被姜怀信带回来的人,故而也从未发觉被她拘在殿里的,不是穆清而是莫词。

    酉时一刻,筵席过半。薛后上了年纪,近些年逐渐将后宫庶务放权给周墨,望了眼天色,便想脱身回宫。

    见宫人撤去桌案上的饭食,薛后笑着对身侧的太子妃道:“吾还记得去岁中秋宴上柳家娘子制的邀月酌,恰逢中秋,饮此酒最是应景。今年可是备下了?”

    周墨会意,朝薛后恭敬道:“东宫三月前便从城西的酒铺子里买下了数坛邀月酌,囤了许久,等的便是母后这话。”

    薛后笑应:“有心了。”她不擅酒,届时可以佯醉为由脱身。

    只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宫人将佳酿奉上,花萼阁内的女眷渐渐起了微词。穆清看着上首的周墨,心底缓缓思量着。

    这时,只见杨依从阁外跑来,匆匆行至周墨身后,朝她耳语了什么,周墨神情立变。

    “发生了何事?”察觉有异,薛后轻声问道。

    周墨倾过身子,对着薛后轻声道:“有一盏邀月酌被验出了毒。下毒之人已被寻出,但是今夜的邀月酌是喝不成了。”

    薛后心底讶异,看了眼殿堂,神情很快恢复自然,轻声道:“此事交由你了。”

    周墨颔首应了。这个时候杨依却面色紧张,欲言又止,频频向穆清的方向望去,被周墨轻声呵斥了一顿。

    筵席仍未结束,底下还有各府女眷,周墨如此举止有些失了风度。薛后见此情景,开口打断道:“罢了。你且问问这丫头还有何想说的?”

    听闻此言,杨依像是领命般,跪在薛后眼前,伏着身子道:“婢子方才入阁时见到了下毒之人,那歹人...竟与镇威侯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令坐在下首处的女眷们听得清楚明白。

    四下皆静,众人齐齐向穆清望去。

    薛后蹙起眉头。被这个丫头这么大声一说,在座众人皆听闻了风声,此事已无法平静地揭过去了。神色复杂地看了周墨一眼,她不得已吩咐道:“将人带上来。”

    ☆、嫁祸

    宫中的酒水饭食在被呈上之前,都会由尚食局的宫人验毒先尝。邀月酌中被兑入了毒物,论理应直接交由尚食局盘查,情节严重者,则再提至大理寺审讯。但是方才杨依的一番说辞牵扯到了在座的镇威侯夫人,且蜀国使臣此时就在南熏殿赴宴,为了给蜀国一个交代,薛后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就把这桩事搬到明面上来。

    不到片刻,便有两个内侍压着一名着了石青宫袍的宫人进入了花萼阁中。穆清从三人入阁时便紧紧盯着中间的那位宫人,神色讳莫。待三人走近了,她倏地蹙起眉头——来人果真是莫词!她瞟向薛后身侧的周墨,只见周墨亦望着她,神情淡然自若,唇角隐隐向上勾起。

    东宫终于拉开了这个局。

    到了殿中,内侍压着莫词向坐在上首处的薛后与周墨行礼。其中一位内侍开口道:“启禀殿下,适才小人于阁外巡查,见此人行踪可疑,便上前唤住她问询名录,却哪想她连名姓为何宫籍何处都说不明白。小人觉得可疑便将她扣下了,现已在她身上搜出了不明药粉。”

    石青宫袍正是尚食局的服制,薛后眉头微皱,吩咐道:“药粉在何处?”

    说话的内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纸袋,交给站在一侧的宫娥递了上去。

    薛后瞟了眼呈上来的东西,颔首,吩咐随伺在身后的卷耳:“速将药粉送至太医署查验,再将崔尚食唤进来。”

    今日中秋宫宴,亦有尚食局的女官从皇宫跟到了此处。

    卷耳领命离去。未几,崔尚食便被领入殿中,跪在莫词身边。

    薛后揉了揉额角,周墨开口对着崔尚食问道:“验出毒的那盏邀月酌,本应是呈给谁的?”

    “回殿下,”崔尚食四下环顾,理清了在座女眷的位次,回道,“正是献给您的。”

    周墨佯作惊骇,神情煞白,坐倒在薛后身侧。

    薛后神色冷冷,对着莫词道:“抬起头来。”

    莫词一眼抬首,席位较为靠近的几位夫人看清了这位宫人的面目,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像!太像了!这位宫人的眉眼与镇威侯夫人有如孪生,甚至连眉间的那粒朱砂都所差无几!

    莫词索性扬着脸环顾四周,见穆清亦望着她,遂眼底微微含笑,朝着穆清颔首。几位眼尖的女眷见了,心中惊叹这位宫人的大胆,竟敢如此直白地挑衅镇威侯夫人!只是穆清却读懂了莫词眼底的宽慰之意。

    心底微微泛酸。即便这个时候,她这位阿姊还在试图庇护她。但是为了宋修远的计谋,她暂且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莫词被周墨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薛后见穆清面色不佳,对着崔尚食问道:“这位可是尚食局下的宫人?”

    崔尚食看见两张相差无几的眉眼,压着心底的惊骇,摇头道:“婢子不识。”

    不是尚食局的宫人......薛后眉头紧蹙,厉声朝着莫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扮作尚食局的宫人?又为何易容打扮得与镇威侯夫人一个模样?”

    卷耳跟在薛后身边数十年,此时不必薛后吩咐,便径自走到莫词身前,伸手欲扯下莫词易容用的面.具,指间却触及莫词脖颈的光洁肌肤。

    并无易容?卷耳一愣。

    莫词挣脱开内侍的束缚,推开卷耳,摆正了姿势向薛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不疾不徐道:“启禀殿下,小女是蜀国琅王之女,名唤莫词。”

    字字清晰,清越有声,一字不落地传入在座诸府女眷耳中。

    周墨即刻变了神色,脱口呵道:“大胆贱婢,竟敢冒充镇威侯夫人!”

    薛后将视线扫过穆清,见后者神情憔悴,心底暗自存疑。略加思索,薛后随即开口问道:“莫夫人,你可认识这位女子?”

    不及穆清作答,周墨努力稳定了心绪,见薛后似被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了阵脚,轻声提议道:“母后,依儿臣拙见,不若先查清她下毒的缘由,再探明其身份和背后的主谋。”

    薛后侧头望向周墨,神情古怪,良久,终是颔首。

    ***************

    南熏殿。酒过三巡,殿内氛围正好。

    小内侍匆匆跑入殿中,用耳语向孙尚德通传花萼阁的消息。孙尚德听后浑身一抖,忙趁着明安帝放下酒盏的时候躬身上前,轻声将薛后递来的消息言简意赅地禀明了。

    明安帝闻言,神色平静,看了眼杯酒尽欢的朝臣,呼出一口气,对孙尚德耳语道:“让皇后想办法将人送到偏殿来。”

    孙尚德会意,向身后的内侍吩咐了什么,小内侍遂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南熏殿。

    宋修远将孙尚德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仰头饮尽杯中的清酒,举杯向上首处的姜怀瑾示意。姜怀瑾亦隔着桌案遥遥向宋修远颔首,往自己的杯盏中到入清酒,仰头饮尽,遂又与相邻的琅王莫德把酒言欢。

    正当这时,明安帝轻咳一声,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殿内霎时噤若寒蝉。明安帝笑道:“年纪大了,喝了些薄酒便受不住了。太子,替朕好生招待蜀国贵使与各位大臣。”

    明安帝离席不久,便有内侍跑至宋修远身边,道陛下召请。与宋修远一齐离席的还有琅王莫德与太子姜怀信。

    待宋修远进入偏殿的时候,明安帝正坐在桌案后,拿着一张写了手书的布帛细细翻阅。明安帝身侧站着周墨,莫词与穆清皆跪在殿中。

    宋修远行至穆清身侧,与莫德一齐向明安帝躬身行礼。

    明安帝抬首望了他们一眼,命从人伺候莫德坐下,复又垂下眼帘看手中的布帛,不再搭理宋修远。宋修远无法,只得继续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

    殿内一片静谧,呼吸可闻。

    良久,明安帝忽然将布帛放至桌案上,又从一侧抽出一份奏折,放在布帛边上细细比对。

    “哼!”明安帝突然将布帛连同奏折一并丢至宋修远脚边,怒道:“宋修远!你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龙颜震怒,坐在一侧的莫德抖了三抖。

    穆清吓得瑟缩着身子,悄悄偏过脑袋,眼角余风中偷觑到宋修远已掀袍在她身边跪下:“臣自问从未做过有悖仪礼之事,还望陛下明示。”

    明安帝伸手指着他膝边的布帛道:“你自己瞧瞧你干的好事!”

    宋修远拾起布帛,在手中抖开观阅着其上的内容。这张布帛是方才当着明安帝的面从莫词身上搜出来的,上面细细书写了毒害太子妃的谋划始末。虽则通篇并无明确的名姓,但字迹飞扬遒劲,与宋修远写在奏折上的魏碑行楷如出一辙。

    宋修远放下布帛,恭敬道:“如此以下犯上之事,臣从未敢肖想。望陛下明查。”

    明安帝托着头,静默不言。所有宫中膳食皆会由尚食局女官查验,在中秋宫宴中呈上的邀月酌中投毒,无异于徒劳。那么他究竟要做什么?还有这个和穆清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明安帝有些头疼。

    这个时候周墨忽然开口,问道:“莫夫人贤良淑德,又是蜀国和亲公主,宋侯爷究竟为何要构陷她?”

    明安帝恍然,原来谋害太子妃不过是个幌子,宋修远的真正目的是嫁祸穆清公主?

    以宋修远先前的官阶爵位,即便娶一位公主亦不在话下。但是树大招风,若真将嫡公主嫁入侯府,不仅会令镇威侯府招惹是非,更会助长镇威侯府的势力,失了朝堂平和。宋修远是裕阳大长公主的亲孙,姑母对他有恩,他替宋修远选了穆清公主这个媳妇,便算是尽了对姑母最后的回报。

    只是没想到宋修远竟厌弃穆清公主至如斯地步,白费了他一片苦心!

    “臣与夫人同德同心,从未想过谋害夫人。”宋修远正色回道。

    事关两国邦交,证据确凿,宋修远却仍不认罪。偏偏他又不辩驳,只是咬定自己从未做过这些事,姿态骄傲清高,反倒像他污蔑了他。明安帝怒极,命道:“来人!将镇威侯押入大理寺牢狱,听候提审。”

    穆清不自禁地抬头看向宋修远,眸子里尽是担忧。宋修远敛眸摇头,神情淡然,示意她不必担心。未等侍卫近身,他便解开下颔处的系带,取下官帽放置到身前,站起身子,自行跟着侍卫出了偏殿。

    纵然得了宋修远的示意,但穆清如何不担心。

    明安帝再望向身前生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女子,心中生疑。适才无论薛后如何审问,这个宫人都坚定道自己是莫词郡主,而镇威侯夫人却神情恹恹,不肯开口。明安帝觉得事有蹊跷,向莫德问道:“这两个,究竟哪个是你的女儿?”

    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子皆回头望向莫德。穆清眸底竟是掩藏不住的担忧,莫词因数年后与父亲的重逢,面上亦是垂泪之态。两个女儿如此眼巴巴地将自己望着,莫德心底一抽一抽的,突突地发疼。

    数日前他与宋修远姜怀瑾二人密谋,眼下只能认一个,先保全穆清,再利用他此番带来的莫词的玉碟与婚书庚帖将莫词救出来。

    良久,他终是一咬牙,起身行至穆清身后,轻轻拍着穆清的肩头,像是抚慰,亦像是下决定般,喟叹道:“这位便是我去岁嫁入贵朝的小女,穆清公主。”

    穆清感受着肩胛处传来的温热,一瞬失神。虽然她知晓宋修远先前一定交待了父王保下她,但是他对莫词的父女之情远远超出十三岁才被寻回府的她......此时她终于明白,莫德是他的父亲。她究竟何德何能,让这些亲近之人一个个为她身赴险境?从去岁的厉承、杜衡,到今日的莫词、宋修远......

    明安帝亦是父亲,亦送了一位女儿去和亲,对着莫德心有不忍的神情,此时竟有些感同身受。遂命人将莫词押入大理寺,又安抚道:“叫二位看笑话了。”

    周墨看着被带离的石青身影,心底愉悦。除了她妄自狡辩称自己是莫词外,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但是即便妄称自己是莫词又如何呢?琅王就在此处,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自己的女儿?

    镇威侯府倒了,太子殿下的心事终于又去了一桩。

    一番事了,前头筵席已罢,穆清跟着莫德回了沉香殿,周墨亦回了东宫,偏殿内只剩明安帝一人。明安帝静坐在殿内,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案。宋修远做出了这样的事,放在朝堂之上便是夏国失理,即便穆清提出要跟着莫德一起回蜀国,他也无法拦着人,更无法再将涪州十五城讨回来。

    案件查明,但他心底总觉得有些古怪。宋修远是一众后辈中的佼佼者,又是忠诚良将之后,论起亲疏关系,还是他的远侄,他向来看好他。

    他看着宋修远长大,若非证据凿凿,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事。

    真真令他失望!

    证据凿凿......人证物证俱在......明安帝仰面靠在椅上,琢磨着方才的案子的始末,想着宋修远被带走前的举止神情,忽而咀嚼出了点味道。

    方才穆清公主对宋修远流出的情谊不假,而宋修远为何要嫁祸穆清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