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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节

      让这几个人一闹,圣人彻底没有了继续听众人罗嗦的心,干脆利落的就要下朝,自己径自甩手往后头去了,不管剩下一群大臣或真或假的哀号呼喊。

    杜文原本高高悬着的心也因此而大大地放下了一截,待众人三三两两往外走去,他赶紧走几步赶上几位金家的长辈,一揖到地,诚心诚意的道谢。

    金仲的二伯却是有些汗颜的拱了拱手,道:“惭愧,我等人微言轻,看来却帮不上什么忙。”

    自打上回何厉不计前嫌救了金仲之后,金家人便十分动容,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也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还了这个人情。

    人情不是好欠的,人家没催着你还,你却不能不记在心上。不然倘若将来遇到动摇国本的惊天大事,何厉偏偏开口,他们是帮还是不帮呢?

    如今好容易碰到了自己能出手的机会,然而结果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作用,金家人不由得十分惭愧。

    杜文却不这么想,反而笑道:“诸位切莫妄自菲薄,几位这出人意料之举已然搅动局势,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说实话,金仲这几位叔伯跟他本人当真是一脉相承,都是对于政局不关心也不敏感,听了这话还有些懵,以为是杜文安慰他们,当即越发惭愧。

    杜文又狠命解释几句,几个四五十岁的人这才迷迷糊糊的点了头,只是告辞的时候,似乎瞧着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似乎不信自己这轻飘飘且被圣人当场驳回升的几句话能对大局起什么作用。

    杜文更加体会到这些人的可敬可爱,又恭恭敬敬的对他们行礼,目送了一回。

    等他刚刚直起身来,却见远处唐芽的小厮小跑过来,说唐芽要见他。

    这还是唐芽第一次主动要见他,杜文本能地抖擞精神,略略整理衣冠,快步跟了上去。

    等两人在唐府落座,吃了几口茶,,杜文才问自己这么过来合不合适。

    唐芽摆摆手,道:“原本是不大合适的,不过经过了今儿这一出,却也无妨了。”

    杜文又看了他一眼,确认这不是在说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只是他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觉得这两年师公似乎是越活越年轻了,难道真的是因为胜利在望,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越发有了奔头?

    唐芽单刀直入的问道:“金家人,是怎么一回事?”

    何厉与金家众人的恩怨他再清楚不过,虽然没到死仇的地步,可因为两边都是犟种,除非一方先低头,不然绝对不可能和平共处。然而,就他所知,不管是金家人还是何厉,似乎谁也没有公开低头。

    既然如此,今日金家人在朝堂上一反常态的表现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杜文忙把之前圣人一时心血来潮,意欲将金仲和七公主配成一对怨偶的前因后果说了,唐芽听后轻笑出声,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却不说话。

    杜文猜不透他的想法,又有些担心他因为之前何厉没有透露过这件事的具体细节而心生不满,忙分担责任的解释道:“岳父大人原本不爱管的,是我同慎行不忍看金仲遭此惨状,这才强求了他。”

    唐芽又笑了几声,似乎是听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道:“我就说那小子什么时候这般大度了,就主动去管这等闲事。也罢,你们这对翁婿也算互补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来的要好的多,唐芽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想来何厉也并非不知道。只是知不知道和会不会去做完全是两码事,他天性使然,素来推崇率性而为,许多时候宁可吃点小亏,也不愿拗了自己的性子。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便是官场上浸染数十年的老狐狸也有许多明知不好,却始终不愿或是不能改过来的细节。这种决定诚然会自己带来麻烦,但很多时候却也能够换来巨额回报,比如说圣人的信任。

    一般身居高位的人都会有掌控别人的习惯,比如说圣人。而想要掌控别人,就需要抓住对方的弱点和缺点,只有这样,高位者才会觉得安心,觉得他是实实在在地抓住了你这个人,才会真正放心的把事情派给你做。

    而假如一个下属太过完美,难免让上位者产生一种无从下手的不适感,更难以产生信任……

    因此唐芽倒也没逼着自己的爱徒当个完人。

    可越发就是这样的性子,假如偶尔妥协一回,换来的回报但真叫人惊喜不已。

    杜文转述了牧清寒等人的担心后,就问自己这边要不要上折子,或者是可以进去看看什么的,因为赵夫人等也十分担心。

    “如今天气炎热,牢狱之中有多潮湿,岳父大人头一次挨了板子,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前儿慎行也亲自去问了,说是不让进,不知如今如何了。”

    唐芽淡淡的道:“这倒不必担忧,老夫已经叫人去过了,倒还能撑得住。你们该上折子就上折子,该怎样便怎样,若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叫人起疑。”

    本就是身边亲人,如此骤然蒙遭大难,若是他们一派心平气和,反倒不如金家人这般热情,反而容易被人怀疑是事先串通好了有所图谋。

    一老一少说了许久,杜文这才小心翼翼地进入正题,问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何厉这回到底是不是有预谋的?

    唐芽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有所指的说道:“圣人实在安逸的太久了。”

    当今本就生性温和,厌恶兵戈与战争,如今又已经年老,斗志自然更加磨灭,越发不爱说这些事情。或许他也觉得被邻国这般对待,已经有些忍无可忍,然而几十年如一日的温和做派,让他迟迟不能下决心。

    且不说开战就意味着要倚仗自己素来不大喜爱的武将,这样圣人有一种打自己脸的尴尬感觉。而且,作为一个以文治国的君主,恐怕他自己也有些怀疑:我能打好仗吗?

    万一打不好会怎么办,他的一世英明岂不要毁在这上面?左右自己再熬两年就要退位了,何苦冒着天大的风险,倒不如把这个难题留给后代……

    若是炤戎的态度柔和些,双方真能达成一致,用一两个公主就换来几年的和平和自己完美的退场……似乎也不算什么亏本的买卖。

    唐芽不敢说自己猜的全对,但他如今也是已经服侍过两代帝王的人了,对这些心思猜测自有方法,估计八、九不离十。

    诚然圣人本人可以等,然而唐芽等不了,全国上下的百姓也等不了。

    想要圣人快下决断,抢占先机,就必须有外界的强烈刺激和推动!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风险之大,不亚于捋虎须,稍有不慎,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要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天气越来越热,安安静静坐在屋里都时常有憋闷之感,无数百姓渴求一场大雨,洗刷尽世间的烦躁。

    当夜,大雨倾盆。

    何葭还在娘家陪伴赵夫人,留下杜文一人孤枕难眠,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开,然后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滚滚而来,在半空中肆虐。

    他索性披着衣服来到窗边,盯着那时不时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的夜幕看了半晌,又伸手去接那急急而下的豆大雨点,只觉得这些硬邦邦冷冰冰的水珠如同敲在自己的心上一般,瞬间万千思绪都化作一声长叹。

    “唉……”

    次日晚间牧清寒来开封城内找杜文说话,询问他前一日问唐芽的结果,怎知一推门进去就发现里面竟然还站着一个郭游。

    说来他和郭游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面了,而且因为后期政见不同,党派相异,两人不知不觉中也就拉开了距离。此时再见,竟恍惚有物是人非之感。

    牧清寒冲他点点头,刚要开口就发现对方和杜文之间的气氛十分不同寻常,竟隐隐涌动着一股怒意。

    不等他说话,杜文已经冷笑出声,对郭游道:“说曹操曹操到,他也来了,你有什么话不妨再对他说一遍,且听他如何作答?”

    牧清寒本能的觉得在自己来之前,这里可能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而且非常严重。

    迎着牧清寒的视线,郭游果然开口道:“我知道你们与何厉关系匪浅,可这两日朝堂上的动向局势,你们也都看见了,圣人龙颜大怒,你们若在这个档口强行为他申辩做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迁怒了!肖大人如今不在开封,鞭长莫及,何厉下狱有他的老师、同僚和晚辈帮忙开脱,可若是你们也进去了,却有谁来为你们说话?”

    牧清寒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他的意思是要己方高高挂起,当下也十分不悦道:“旷之,你我相识一场,认识也有几年了,难不成在你心里我们就是此等薄情寡义之人!落井下石者多,锦上添花者也多,雪中送炭才可贵,若就连我们都不说话,还能指望谁出力呢?”

    “有情有谊是可贵,可总要有命在才行呀!”郭游也是真急了,竟不顾仪态的大喊起来。

    他知道这两位旧日好友素来性格倔强,又是重情义之人,想要说服他们改变立场和主意并非易事。可万万没想到会这般难!自己游说了半天,杜文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牧清寒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真叫他无计可施。

    牧清寒不是个多话的,见郭游如此行事也不如何争论反驳,只是眼底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他知道,也许郭游本身并没有什么恶意,也是真心担心他们的安危才口出此言,不惜亲自上门游说。

    毕竟对于郭游而言,何厉不过是朝廷诸多官员中的一位,并且还是跟自家老师政见不合的一位。若说郭游盼着何厉死倒不至于,可他却绝对不想看着自家两位好友,为了拯救一个他眼中的路人而陷入危机。

    然而杜文却不管这些,当即出言讥讽道:“你我分开这些时日,当真各有长进。常言道君子因义而聚,小人利尽则散,我却是做不来小人的!”

    这几年何厉帮他甚多,又时常指点,让他时时有焕然一新之感,这才有了今日的杜文。若是自己只顾着在求人的时候热络,别人落难了就赶紧逃开,避之不及,这跟那些营营汲汲的小人有何分别?

    见郭游还要再劝,他也是越想越气,胸腔内一股气不断翻滚,几欲炸裂。

    只觉得往日种种只如昨日死,今日种种只如今日生,不过短短数年早已物是人非,往日把酒言欢、志同道合的一幕一幕皆已化为过眼烟云,全是虚无。就如同梦中那湖面上的一轮明月,看着美,可已全是回忆,指用指尖儿轻轻的一碰触,便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杜文深吸一口气,竟转身抄起放在案台上的裁纸刀,手起刀落,将一块衣襟斩断,狠狠丢在地上,道:“古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既然各执己见,也无需勉强,可你这般叫我做那小人之举,实在不能忍。今日你我便割袍断义,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再无干系!”

    也许是太过气愤,也许是太过痛心,或者是这两种感情都这般强烈,以至于杜文的声音都在颤抖。

    牧清寒禁不住瞪圆了眼睛。

    “你这是做甚!”郭游盯着那截飘落在地的衣襟,哑然失色。

    他一张脸涨得紫红,浑身都发起抖来,哆哆嗦嗦的指着杜文骂道:“好你个杜三思,何厉是你的泰山老丈人,难不成你我这些年的兄弟、同窗之情都是假的?我过来说这些话是要害你的么?!还是说我就是那等小人,叫你不屑与之为伍?”

    他一直说到声音嘶哑,杜文却不与他对视,只是梗着脖子叫他走。

    郭游简直要被气死,不住重复什么好心当成驴肝肺,眼角的余光撇见一旁沉默无语的牧清寒,更是怒从心头起,冲着他喝道:“刀子还在那里,如何,你也要同我割袍断义吗?”

    牧清寒死死拧着眉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开口,声音却十分平静的说道:“我不知道。”

    这句话却比杜文干脆了断的割袍断义的举动更叫郭游气不打一出来,方才紫红的脸瞬间雪白了。

    他又跳着脚骂了几句,似乎也觉得既伤心又绝望,索性不再多言,甩着袖子走了。

    等郭游走后,牧清寒上去将那裁纸刀拿在手中,反手丢回格子里,对杜文叹道:“语出无悔?”

    杜文狠狠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重重点头道:“语出无悔!”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信息,就简单的收拾了一些东西去大理寺探望何厉。

    这一回虽然还是不许让他们进去,可是却已经允许转交东西了。

    大理寺的人将他们带去的吃食和衣物药品等都一一翻检过,这才送进去。

    负责看守牢房的人跟宋平有旧,虽然因为上头还没有明确的旨意下来,他不方便明目张胆的照应,可至少由他经手的东西叫人放心。

    杜文和牧清寒临走之前,那人还悄悄的说:“何大人的伤势并不重,前儿尚书大人的药就已经送进来,所幸也没有烧起来,如今瞧着虽然消瘦着,可精神还好。刚还叫我给你们带话呢,说他一切安好,你们不必担忧,有事且直接去同尚书大人商议。”

    直到这会儿,两人才算是彻底放心了。

    上头的态度就影响到下面人的举动,从前几天的连最起码的送东西都不让,到如今的还能捎口信出来,变化何止一星半点!说明圣人虽然没有明确松口,可起码态度已经软化,并且朝主战这方面倾斜。

    两人又马不停蹄的跑到何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夫人与何葭,一时众人俱都喜气洋洋,只觉得看到了希望。

    何葭喜极而泣,连声念佛,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便是失了圣心,官儿丢了也不要紧,只要人没事就好。”

    赵夫人也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对二人由衷道谢说:“这几日委屈你们啦,有劳你们到处打探,想必也吃了不少闭门羹吧?”

    因为杜文跟他们本就是一家人,这话倒不好说了,便听牧清寒道:“您说的是哪里话,难不成平时我们就没得过何大人照应?若这会儿作壁上观,还算什么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偏杜文听了这话又被勾起了满腔愁绪,直叫他把刚得来的一点喜意都给冲淡了。

    又过了两日,何厉还没有被放出来,圣人却突然又下旨抓了另一个官员进去,且次日又派了著名的抄家熟手薛崇将他家抄了个底儿朝天,竟得了100多万金珠,若是换成现钱,恐怕将近200万。

    消息传进来那日,卢昭和庞秀玉正在杜瑕和牧清寒家里吃饭,当时还笑说:“得了,打一仗的前期军费有了。”

    杜瑕道:“也不知圣人是专挑这个当儿抄家,还是牢里几个人供出来的。不管怎么样,这个屎盆子是扣定了。”

    像何厉这种素来不讨人喜欢的也就罢了,黑锅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嫌少。或者正因为平时形式的肆无忌惮,不愿意拐弯,外面的人反而不过怀疑是他告密。

    可其他那几位被抓的官员就惨了,那名被抄家的官员罪不至死,想必过几日也就被放出来了。他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架,是有好容易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却一朝被人捅刀子,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又过了两日,何厉和另一位官员终于被放出来,官职也没动,杜瑕等人只觉得天都晴了!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等他们真的看到何厉如今的情况时,依旧觉得十分酸楚。

    从出事到现在也才几天呀,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就跟蜕了一层皮似的,直接瘦了一大圈儿。

    原先的何厉一直意气风发,面色红润,眼神明亮。可现在坐在大家面前的这个人却脸色蜡黄,皮包着骨,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而且现在已经七月,外面多热呀,便是在屋里坐着一动不动也时常会觉得气闷,须得放个冰盆,然而何厉身上竟然裹着春秋才会穿的长袖大衫!喝的也是冒热气的热水!

    杜文禁不住两眼泛酸,颤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何厉勉强一笑,刚要开口,却又突然咳嗽起来,过了许久才喘匀气息,道:“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