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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何葭不大爱吃这玩意儿,只留下一盘应景儿,其余的等晚间都叫杜瑕他们带走。

    何葭还笑呢,说:“好姐姐,我知道你主意最多了,一准儿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了,会头可别忘了叫人给我捎一份。”

    杜瑕噗嗤一乐,点头应下。

    少卿午饭做得,众人大快朵颐起来,牧清寒又顺势说了后日他与杜瑕要去郊外庄子上的打算,问他们去不去。

    众人就都笑,杜河连连摆手道:“你是客气,我们却不能没眼色,圣人都给新婚官吏派一个月的假,就是叫你们小两口自处的,我们真要去看,哪年不成?哪里偏要挑这个时候,你们自去便是,不必记挂我们。”

    大家正说笑,却突然听见外头隐隐出来一阵哭声。那声音无比凄厉,仿佛包含了无限绝望,只叫人听得浑身发毛。

    众人不由得都停了筷子,王氏留神一听,皱眉道:“听这个声儿怎的有些像东邻家?”

    他们搬来之后也时常应酬,因左邻右舍非富即贵,都算是隐藏的人脉,所以并不曾怠慢,故而彼此都算熟悉。

    东邻男人姓方,原本是外地过来做生丝买卖的,只是这几年年景不好,再者大略听说这家男人太急着翻身,反而越发赔了,眼见着连生意都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只是做买卖便是一场豪赌,难免起伏,再说这东邻一家也做了十来年,便是赔本,也不至于哭嚎成这般,这会儿隔着两家的两个跨院都传到屋里来了!

    一桌人面面相觑,不免觉得有些煞风景,可这声音着实凄厉的狠了,不像等闲做得出的,倒像是……

    也不知大家是不是都想到了一块儿去,面色都是一凛,也顾不上许多,忙打发人出去瞧。

    东邻家虽是正经商人,可人不坏,与杜家关系不错,便是牧清寒也跟他们打过几回照面,印象蛮好。这会儿青天白日的爆出来凄厉的哭声,说不得是遇到什么大事了,不去看看总归良心上过不去。

    没想到被打发出去看情况的人不多半柱香的功夫就急匆匆赶回来,神色间十分复杂,面对众人询问的表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今儿可是姑娘姑爷三天回门呢,却遇上这档子事儿,当真晦气。

    杜瑕和牧清寒对看一眼,率先开口:“是不是出事了?若是人命关天,但说无妨,我们原不信那些。”

    那小厮吞了吞口水,又迟疑片刻,这才咬牙道:“那小的就说了,只老爷太太姑娘姑爷少奶奶,可有个底。那,那家人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给女儿缠足,也不知是年纪太大了的缘故还是怎的,生生……嗨,反正伤口坏了,前几日就开始发热,听说人都糊涂了,方才,方才便没了……”

    其实他打听到的信息远比这些来的更为详尽,可毕竟这会儿主人家都在吃饭,若说的太细了怕是不好,便自作主张掐头去尾的说了。

    众人听后登时骇然,王氏直接就站起来了,惊得不行,颤声道:“当真?别是你听岔了吧?月初我还见过他家月娘,娇滴滴的美人儿,怎的,怎的……”

    她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因为自己也知道弄错的可能性极低,毕竟东邻家里就一个未嫁的女儿。

    杜瑕也惊呆了,道:“如何突然要缠足?月娘今年都十来岁了吧?谁的主意?!这与杀人有何分别!”

    她本就对缠足这种事深恶痛绝,恨不得将发起者抓来杀之而后快,如今竟又亲耳听到身边认识的人因为这个死了,简直怒火冲天。

    那小厮擦了擦跑出来的汗,点头道:“小的也问了,说是他们家人自己主动找人弄的,那月娘原本不愿意,无奈当爹的不知给谁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了这事儿还头一回动手打了婆娘呢!”

    听了这个,众人越发满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双方往来虽算不得多么频繁,也比邻而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年下来对方家里人是个什么脾性大约也就摸出来了。

    诚然东邻那方掌柜不比何厉或是杜河这般疼爱女儿入骨,可也不曾苛待,养的十分白嫩。他每个季度总要给妻女挑好料子做新衣裳,逢年过节也打时兴的新首饰,便是轻袄也有好几件!如何突然就要缠足了?

    关键是听说缠足最好是从小开始,那月娘今年都十一二岁了,身子骨泰半长成,若要缠足,岂不是,岂不是……要生生痛死!

    这个当爹的怎么忍心!

    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还是因为这样一个荒诞的缘故,众人顿时觉得没了胃口,一个个撂了筷子。

    牧清寒怒道:“几年前朝廷颁布律令,明文规定”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貌似那新款律令只明文规定说“官宦女子不得缠足”,可对于那些平头百姓及商人乃至贱籍,并无硬性规定。

    有这么一条,不管是现成的官宦人家女眷,还是读书人家或者是将来预备要读书的人家,自然不会想不开去缠足,给家族未来平添障碍。可对其余阶级的人而言,就没什么约束力了。

    想来原本圣人和众朝臣也只是觉得类似这种摧残自身的举动未必有多少人回去做,说到底只是如收藏之类的小众癖好罢了,便没怎么往心里去,故而颁布律法时只严格限制了上流社会人士。

    而这几年的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愿意主动缠足的确实是少数,且以门户妓馆占了九成以上,基本上正经人家,或者说但凡家里不是揭不开锅或是绞尽脑汁想走旁门别道的人家,根本不会叫自家女孩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因此几乎没人觉得这律法有什么不对。

    可话又说回来,方掌柜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事,竟然要冒这般大的风险给女儿缠足?

    因如今杜家也有做官的了,大家的思维方式同以前相比自然有所不同,听了这事后就没什么心思耍乐,只叫小厮继续出去打听,看是不是有什么内幕。

    这个年头,未婚女孩儿便是死了,只要不是给外头的人突然谋害了,再者爹娘没什么异议,往往官府就不会追究,便是外头的人告也不大管用,除非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足够推翻之前的论断。

    杜瑕突然觉得无比可悲,因为照这么来看,除非方掌柜夫妇想不开告发自己,或是他们能找出什么别的线索,月娘恐怕真就白死了。

    老实说,她跟月娘接触不多,可也说过几回话,隐约记得是个挺温柔腼腆的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有一回还悄悄跟自己说,也想学着读书识字,可是怕做不好……

    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久前还给自己送过亲手做的荷包做新婚添妆,还曾羞涩却坚定的表达过对未来夫婿幻想勾画的小姑娘,没了?!

    杜瑕觉得自己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正发愣间,那边何葭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姐姐,我有些怕。”

    她虽泼辣,也敢动手打人,可活了这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的经历死亡,这种无孔不入的感觉让她陌生又恐惧。

    杜瑕直勾勾的看过去,眼神略微飘忽,木然安慰道:“莫怕,莫怕。”

    她这才发现对方的手心冰凉一片,无比粘腻,而自己也是一般,活像两条冰冷无措的蛇。

    傍晚杜文从翰林院回来,官服都来不及换就赶到正厅,先看了妹子妹夫,见他们面色不佳就问了几嘴,又奇怪道:“怎的外头那许多人?出什么事了?”

    何葭叹了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遍。

    杜文头一遍还没回过神来,老半天才如梦方醒,然后怒意上涌,抬手就砸了茶盏,涨红着脸道:“简直混账,报官!还犹豫什么,便是那当爹的亲手害死了他的女儿,杀人偿命!”

    “你自己觉得能行?”何葭叹了口气,叫人过来扫了地上的碎片,另换一盏茶递过去,道:“听说之前缠足的也有熬不过去的,可这种事情都算自愿,便如当年你们出去游学,谁家爱荡秋千一般,生死有命,你可听说哪家爹娘因为女儿缠足死了,被抓的被砍头的?”

    话糙理不糙,缠足是这些年新近兴起来的,早前无例可循,自然没得参照。再者有份参与的往往都是贫贱人家,且是一笔糊涂账,地方官府也不好往深处追究……

    杜文懵了,半晌脱力一般一屁股坐回去,颓然道:“难不成真就白死了?那姑娘才几岁?这可是活生生一条命!”

    众人都是沉默无言。

    稍后大家胡乱用过晚饭,杜瑕就和牧清寒家去了,临走前特意往东邻那边瞧了几眼,见外面人已经少多了,可还是隐隐约约听到里头有一声没一声的哭喊,似乎还夹杂着咒骂,叫人越发不忍。

    回家之后,见杜瑕眉宇间一片郁色,闷闷不乐的,牧清寒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许久才搂着她安慰道:“别想太多,咱们且叫人盯着,没准儿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后日咱们就去外头庄子上散散心,说不定再回来就云开雾散了。”

    杜瑕知道他是好心,不过心里头依旧有些沉重,点点头,叹息道:“我只是有些接受不了,活生生的一个人,约莫半月前我还同她说过话呢,还收了她送的荷包……你说,怎么就这样了呢?便是转机,能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啊。”

    牧清寒怕她存了心事,次日也打发人出去听消息,又亲自拖着杜瑕一起收拾外出的行李,好歹叫她暂时抛开了这些不痛快的事。

    大部分人的还是坚持家丑不外扬,想打听清楚来龙去脉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得到的,牧清寒交代心腹继续留心着,若有新进展随时告知,便带着杜瑕出了城。

    这几年大禄朝各地逐渐从大旱中恢复了元气,便是城郊、路边原本被灾民撸干净了的草木也都重新长出,此时绿油油一片中满满当当的夹着许多粉的白的红的花儿,引得许多蜜蜂蝴蝶忙碌飞舞,倒是一派繁忙景象。

    时值四月,春风拂面,十分柔和,杜瑕也不坐车,同牧清寒一道骑着高头大马,边走边看景儿,心情慢慢好转。

    见她这两日紧缩的眉头终于松开,牧清寒也暗中松了口气,突然跳下马来,从路边摘了一朵嫩黄重瓣野花,与她簪于发间。

    杜瑕抬手摸了摸,忍不住笑了,打趣道:“你胆子倒大,岂不闻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牧清寒愣住,不解的问道:“为何不能采?难不成有毒?”

    杜瑕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只是卖关子,任他如何追问也不说。

    这几日牧清寒难得见她开玩笑,自然不会放过,一个劲儿的问,见她不说,竟仗着自己骑术过人,一提气,直接从自己的马上跃到杜瑕的马背上!

    杜瑕死都想不到他竟会有这样的惊人举动,一时都吓呆了,回过神来之后直接用胳膊肘狠狠给了他几下,骂道:“作死呢!多大的人了还做彪子举动!讨打不成?”

    她的力气本就不小,这几年又练习骑射,越发大涨,且此刻也着实气狠了,几下过后只打的牧清寒闷哼出声,脸都白了。

    见此情景,杜瑕既心疼,又生气,也不理他,干脆要翻身下马。

    哄媳妇儿就要一鼓作气,也讲究个再而衰,三而竭!错都错了,哪里能任她跑了?岂不是错上加错?

    牧清寒顾不得许多,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死死圈在怀中,声音讨好的认错,又软声安慰。

    好说歹说,杜瑕才总算又露了笑模样,只是终究有些后怕,又往他身上拧了几把,柳眉倒竖道:“你可小心些,若日后还敢这般,可有你受的!”

    不等牧清寒赌咒发誓的说出些什么来,后头跟着的张铎等人都看不下去了,却是于猛和阿唐这对憨货先窃笑出声,又相互挤眉弄眼,低声说着往后可不敢娶媳妇了云云。

    他们两个都牛高马大、粗声粗气的,两边隔着也不远,便是此刻压低声音,前头也清晰可闻。

    张铎的侄子张京比牧清寒还小一岁呢,也是个活泛性子,听了这话登时忍不住放声大笑,被叔父狠狠瞪了一眼才勉强止住,只也还是趴在马背上哆嗦,露出来的脸和脖子都憋得泛紫了。

    小两口好不尴尬,牧清寒干咳过后才虎着脸,扭头反唇相讥道:“尔等且先能讨着个媳妇再说大话!”

    三人并几个跟车的小厮和小燕等几个丫头都哄笑出声,于猛咧开大嘴一乐,冲阿唐道:“说你呢!”

    阿唐牛眼一瞪,反击道:“你这黑厮好不害臊,我是一心一意跟着少爷的,哪里似你这般,只夜里做梦都梦着娶媳妇!”

    众人越发哄笑不已,前头杜瑕和牧清寒也在马背上笑的东倒西歪。

    偏于猛最是个憨子,听了这个也不觉得怎的,只是理直气壮一本正经的反问阿唐:“你这话说的好没意思,难不成你就拍胸膛说一辈子不讨老婆?”

    顿了下又使劲瞅了阿唐几眼,不大服气的嘟囔道:“我瞧着你也不比我白到哪里去,如何还有脸说我?”

    只听咕咚一声,却是车里头的小燕小婵笑的满车乱滚,一脑袋磕到车厢上头。

    张铎也笑的不行,看不下去这两个直肠子青天白日的丢人现眼,忙出声劝和道:“罢了罢了,快住嘴吧,两个大嗓门吵得大家耳朵疼。”

    哪知于猛却突然将那颗黑头扭转过来,盯着他问道:“说起来,张哥你这般大的年纪了,怎的还不娶媳妇?”

    一句话问的张铎哑口无言,张京再次放声大笑……

    张铎也是万分无奈,他是真没想到这憨货三言两语竟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娶媳妇什么的,哪个正常男人不想?他也愿意有个家,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啊,可早些年他一直天南海北的走镖,居无定所,又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过活,保不齐什么时候出去就回不来了。

    世人都说当兵的成家难,殊不知他们这些跑江湖卖命的成家更难!

    好歹当兵还是个正当活计,多多少少的一月也能固定有几个月钱,若无大的战事。倒也能安稳一生。可走镖?

    罢了,不说了,不说了。

    相处了这几年,牧清寒如何猜不透他的心思,见他自嘲一笑,当即道:“莫慌,如今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我身边也有许多武将人家,家里也有未婚女眷,往后给大家留心着就是了。”

    张铎一听,惶恐万分,当即抱拳,连称不敢,又惭愧道:“当真愧杀小人了,老爷莫要说笑,小的能有如今生活便已十分知足,如何敢高攀官家女子!此话莫要再提,莫要再提!”

    如今他正式跟着牧清寒,便只认他,因此改口叫老爷,对杜瑕口称夫人。

    牧清寒知道他为人最重规矩最谨慎,当即也不强逼着他认了,只是笑了笑,便继续赶路。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虽不是宰相,可日后说不得也要提拔几个心腹。便是此时没有官职在身又如何?只眼下还八字没一撇,不好明说罢了。

    一行人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就陆陆续续的有了某些大户专门修建的庄子和承包的山头。

    但见群山连绵,上面尽是绿树成荫,点缀娇花嫩蕊,入目皆是春意;庄园起伏,内中遍是亭台鳞次,伸出飞檐叠嶂,所见全是心血。

    除了牧清寒和阿唐之外,众人都是头一回来,不由得都看呆了。

    又走了几里地,牧清寒指着前头一片丛林掩映下的建筑群,笑道:“到了。”

    杜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不由得脱口而出:“你家真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