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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众人都被这故事给吸引住了。

    吴氏的和离书也写完了,忍不住好奇问:“怎么着?”

    “那钱家五代的单传,竟然说起了胡话,直言语道那客商才是他真正的阿爹,他魂魄不属这世道,乃天外来客等等,直听得钱家人泪水涟涟,当这单传的把儿又发起了痴,干脆重新又关在了家中,待生了孩子才重新放出来。”

    苏护愣愣地道:“天外来客?”

    苏令蛮却注意到苏令娴攥紧的衣角,眼睛眯了眯:“是。后来居士才与说起过,鬼谷子有一门,专研玄道,人有三魂七魄,只这魂魄入梦、仙人抚顶大约属这一类。”

    苏令娴心里却是砰砰砰乱跳个不停。

    她从前只当自己是极个别的,此时听说还有旁的“天外来客”,便知从前认知错误,又听其被囚了半生,登时吓了个半死,生怕自己也被人当怪物烧了,讪讪笑道:“二妹妹说这些作甚,怪渗人的。”

    苏护却是个疑心病重的。

    从前不想还好,此时想了,便觉处处皆是破绽,苏令娴从前优越感甚重,好出一个风头,六岁时便已诗才显著,相对旁的皮猴更是沉稳端方,给他挣了许多面子,自然得了无数偏爱。可那些惊世骇俗的诗才——

    此时想来连他这寒窗苦读多年的,也未必能作得出来。

    联想到那个胡乱认爹的“天外来客”,与刚刚那冷眼旁观的劲儿一通,立时寒毛直竖,吓了个半死,忙不迭远离了苏令娴:“你,你……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苏令娴苦笑着道:“父亲,这等天方夜谭,你也信?”

    吴氏也低垂了眼:她自然是不信的。

    可看老爷这般模样,又觉得可悲。

    她从前耳根子软,可也从来没轻信了关于自己女儿不好的言语,虽觉苏令娴冷漠可恶,却也觉得她一个小女儿可怜,只自己却不会再去帮了。

    苏覃也不信,可他信早慧的说法,知晓凭着丽姨娘那鼠胆子和对阿爹的痴心,恐怕一时半会是想不到这“大逆不道的”歹毒思想,心里本便不满,干脆也没吭声。

    苏令娴孤立无援,泪便涟涟落了下来:“父亲,母亲,不过一个故事……”

    “父亲,难道你也要弃了娴儿?”

    苏护那点子惧怕又被大女儿可怜兮兮的眼泪冲跑了,觉得便当真是妖精,那也是没甚本事的一只。

    可即便这一桩天外来客是假,早慧却是真,苏护滔天的愤怒过去后,理智渐渐回了笼,复杂的眼神落在苏令娴面上,眼皮动了动,突然叹了一声:

    “娴儿,这阵子你便去庄子上待嫁吧。”

    “日子到了,便自动从庄子上抬到吴家去。”

    他不会再出面了。

    苏护没证据,可心底的一点猜疑,让他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从前疼爱了许多年的大女儿。

    苏令娴若这般出嫁,摆明了苏府不再会为其所靠,没了娘家依靠的女儿,嫁到夫家,除非丈夫爱惜,不然只有受磋磨的份——可苏令娴当初的那惊天一睡,早就将未来公婆的好感给断得一干二净了。

    苏令娴哈地笑了一声:“二妹妹,你当真狠。”

    苏令蛮抿了抿唇,目光复杂,她选择在今日做尽这一切,临了却也并不感觉如何快意,只当是必须要做的一桩任务完成一般。

    “阿覃,连你也不帮帮姐姐?”

    苏令娴看向苏覃,却在对上那双了然的眸子时,狼狈地移开眼睛,心道:

    完了。

    她以为的凤翔九天,人上之人,果然是一场人间幻梦。莫说是种田,还是宅斗,她都输给了一开始以为不起眼的二妹妹。

    可若当真如此,为何她还要来这世上走一遭?

    苏令娴被管家压着带了出去,一马车送去了城外的小别庄待嫁,苏覃再站不住,伸手告辞出门,颓丧而削瘦的身影,让他此时看上去如一只零零的孤雁,萧瑟而孤独。

    苏令蛮知道,自己做的不那么地道,甚至连声都没支一声,便将府内黏糊好的脸皮全都撕破了:

    而今回这个弟弟,心果然还是伤了。

    ——纵然手段再如何冷硬,血到底还是热的,心也到底还软的。

    丽姨娘、大姐姐之事,如锋锐长刀,而阿爹懦弱又自私的表现,恐怕是将这长刀又往里插了插。

    苏令蛮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自己早前不曾得过多少关爱,当时的失望与痛苦便已几乎灭顶;与己相比,阿覃恐怕要伤的更深。

    可即便如此,该挑明的,还是要挑明。

    苏令蛮握紧了拳头,坚持地想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没错。

    苏护见人都跑了,也偷偷提脚要走,却被苏令蛮一语叫了回来:“阿爹,还有一事。”

    吴氏款款起身,将早便签好了名姓的和离书递给苏护:“老爷,签字。”

    第84章 一纸别离

    翠缕大气都不敢喘, 与郑妈妈小八站到一旁, 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不过一会,事情便已经发展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房间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结了厚厚一层冰。

    苏护怔怔然看着吴氏:“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吴氏将耳后的鬓发胡乱一卡, 眼睛弯了弯, 笑容温婉, 态度却是极为坚决:“与老爷成亲十多载,唯独此刻,妾身才感觉到真正的轻松。”

    她少时满怀憧憬嫁入苏府,也曾期望夫妻琴瑟和鸣, 鹣鲽情深, 到后来也不敢盼了, 只期待着能安安稳稳地过了这后半辈子。可惜……

    到底天不从人愿。

    她就是没这个命。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夫妻情谊, 她已然错过许多, 数次委屈了自己的阿蛮,此时只想带着女儿远离这糟心的一家, 好好弥补。

    苏护颤巍巍地伸手接过和离书, 垂目看去,这才发觉吴氏也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不比大女儿差。

    “你……”

    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有点发懵, 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只得卡在了半途。脑子里回忆起的,竟然不是往后生活落魄, 反是十多年前揭下盖头那一瞬间吴氏面上那双透亮灵动的眼睛。

    苏护这才发觉,他……有点舍不得。

    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对这温柔娴静的小娇妻,他也曾欢喜过。

    可世上有千娇百媚,吴氏这朵小花既不会邀宠,又不会献媚,太过寡淡无趣,渐渐便被他抛到了脑后,憎之欲其死,甚至最后连出身,也成了被诟病之处。

    苏护捧着着纸,临到中年,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当真要和离?”

    吴氏坦然看着苏护,发觉他那双深褶子的大双皮下,终于清晰无比地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纵这人荒唐无度、留恋花丛,可当真长了副好皮囊,这般直直凝视,竟仿佛有了别样的深情,单纯得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和沉溺。

    可惜她此时已心如止水,荡漾不起来了。

    吴氏惨然一笑:“老爷,签字吧。”

    苏护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袖手取了郑妈妈捧着的狼嚎,挥笔而就,“苏护”两字便落在了和离书上。

    吴阑儿、苏护一左一右,排列得整整齐齐,团团圆圆。

    和离书初成。

    只待拿着这去官府报备,两人便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没关系了。

    吴氏面上似憾似喜,执着一纸郑重地福了福身:“老爷,保重。”

    青灰色裙摆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苏护默默地看了一眼,胸口空荡荡一片,有股隐痛泛上来,可他糊涂了一辈子,又岂会在短短时间内明白过来?只隐隐约约地明白:往后的日子,大约是不同了。

    从携着柳媚儿怀胎之喜,到绝育药,到丽姨娘和大女儿之事,苏护早已说不清自己是等何滋味,只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话也未说一句,便袖着手蹒跚向外而去。

    郑妈妈看着,叹了口气,暗想:作孽噢。

    吴氏长呼了口气放松下来,见苏令蛮懒洋洋地看着自己,才邀功似的弯了弯嘴角:“阿蛮,阿娘刚刚表现得如何?”

    苏令蛮点点头,“阿娘今日是这个。”

    她竖了竖大拇指,吴氏这才笑开来,笑里隐隐有了快活之意。

    “不过……还有一事,”苏令蛮抿了抿唇,为难地道:“阿娘,阿蛮不能离开苏府。”

    “为什么?”吴氏惊诧地瞪大双眼,一脸急惶地抓住了苏令蛮的袖子道:“可是,可是阿蛮恼了阿娘?阿娘糊涂,阿娘不是故意的……阿娘只是钻了牛角尖一时想不开,以后不——”

    “不,不是这个原因。”苏令蛮打断道,双唇因用力微微发红,透出一股血色,她伸手扶了吴氏在塌上坐好,半蹲下身直视着她,安抚道:

    “阿娘,你别急,此事说来话长。”

    吴氏从前生活得过分单纯,不曾留意过那些不同寻常,心中虽奇怪阿蛮不肯与她走,可她向来有个好处,那便是善听人言,从不强人所难。

    她心中明白,自己这个女儿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干脆也安静下来,不再言语,只默默地用那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苏令蛮。

    “阿蛮,你说罢。”

    苏令蛮转头朝后瞥了一眼,郑妈妈知几,哪还不明白二娘子这是有话不便与她们听?

    干脆直接拉了翠缕出门,小八紧随其后,房内唯留一个绿萝守着两人。

    “阿娘还记得我解了这胖症之事?”

    苏令蛮俯身取了两盅茶过来,一杯给了阿娘,人直接坐到了榻旁的八仙座上。

    “自然记得。”

    吴氏无声地看着女儿,芙蓉面秋水眸,女儿日复一日地光彩照人,近两个月来几乎是脱胎换骨,她哪能不记得?

    苏令蛮牵了牵嘴角,干脆按前后顺序捋清了,按照时间顺序将事情娓娓道来。

    说到中毒之时,吴氏明显一震,面色发白,可她按捺住没问,听到近日接二连三的阴谋,纵她那脑袋瓜子不常用,可也渐渐明白过来苏令蛮为何不肯与她走,执意要留在苏府——

    幕后之人绝非她一个和离的妇人能管得,若阿蛮当真随了自己,两人必定是蚍蜉撼树。

    苏令蛮也在注意自己这个素来柔弱的阿娘,却惊诧地发觉,阿娘一反常态地没有流下那些个麻烦又无用的眼泪,除了发红的眼眶,竟是毫无异色。

    “阿娘……?”

    苏令蛮放下茶盅,示意自己讲完了。

    吴氏怔然回神,心里是翻江倒海,苦一程,又恨一程,只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十足的混账。

    她从前隐约知道,自己这个阿娘是不大够格的。

    可也不曾想过,竟然是如此混账。

    在她还沉浸在那懦弱而无用的感情里时,自己这唯一的女儿竟独自一人遭受了这些,险些便没了,登时后怕不已,一把抱了苏令蛮在怀拍了拍:“阿蛮,是阿娘不好,阿娘大错特错。”

    春日的暖风透过小窗轻轻拂过屏风,纱幔,落到人身上,像偷偷钻进了心里去似的,暖得让人忍不住微微鼻酸。

    苏令蛮嗅了嗅鼻子,努力忽视掉那一点涩意,粗声粗气地拍了拍阿娘的背:“没,没事,我不怪阿娘。”

    不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