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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谁知几个急速滑降之后,与身体和绳索贴着的岩壁,突然消失了。当然,突然消失只是我的主观感受,这么大一块石壁,自然不会凭空消失。蹬离岩壁后,我照着之前的动作,在空中松绳下滑。身体被收回崖壁时,我那双准备踏回壁上的双脚,却感觉一空,什么也踩不着。

    之前我已经说过,这道竖立在天坑周围的陡崖石壁,并不是一竖到底的。它们起伏不断,时而凸出,时而凹进。之前是凸出了一大块区域,下降到这个高度之后,岩壁渐渐的往里收,在下面形成了一个类似于拱桥洞的空腔。

    因为,此时我已经快要接近天坑的地面。这个形如拱桥洞的岩壁空腔,就是由天坑地表而生的一口大洞。大洞幽深无比,里头黑漆漆的一片,从里渗出的阴冷空气,几乎同时扑向我的全身。

    但我对这个偌大的石洞没有任何兴趣。岩壁往里猛收,在绳索上荡着的我,处在这个拱洞的洞顶位置。双脚没有岩壁可踏,头顶的绳索被岩壁断层勒卡而住,我则随着晃荡的惯性,往岩壁的空腔,也就是大拱洞的洞顶扑去。

    这种半空中的晃荡,绝对是世界上最为刺激的事情之一。腹心一空的坠落感,扯进了心神。如果你有幸荡过那种长绳链的秋千,并且荡秋千的时候有人在后背将你猛力一推,那荡在空中的轻微失重感,就差不多是我现在的感觉。

    扑荡进岩壁的空腔之后,我整个人就脱离了崖壁,四周没地方可落脚,我又回到了无依无靠的状态。而全身的重量,自然是全被握在了手心之中。

    紧捏着绳索,那阵扑冲的力量消失殆尽,我开始随着绳索往后荡去。然后,我又如钟摆一半,在半空中左摇右甩。

    酸痛的双臂捏得颤抖,事实上,之前的滑降非常耗费体力,最耗费的是臂力。因为从捏上绳索、落下悬崖那一刻开始,手上的劲头就再没有松软下来。摇摆在空中,更是对臂力发起了挑战——我身上一直都挂着两个背囊呢!

    牙关紧咬,这时候要是泄了劲头,就是功亏一篑了。

    绳甩身摆之中,我望胸下瞧了一眼,离天坑里的地面还有二十米来的距离。一个模模糊糊的绿色人影儿,就站在这口大洞前的浅草石滩上。他高仰着头,望着在洞顶左右摇摆的我。不用说,那一定是队伍里头的人。

    也许是旗娃,也许是王军英,也可能是黄班长或者邓鸿超。

    眼神一晃而过,抖摆中的我没精力去辨清他。大家都等着你呢,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但唯物主义者们把握着的一条真理是,决定物质的不是意识,是物质决定意识。哪怕我心中的信念再为强烈,也敌不过人体的极限。酸痛难耐的双手,已经快没有知觉、感觉不出到底使劲儿没使劲儿,如果再这样握吊在绳索之上,我恐怕要失力脱绳。

    那个时刻,我竟然开始自我责备:为什么以前没有加训体能?为什么没有多拉几个引体向上?

    情急之中,我等不及半空摇摆的身子归顺正位,就松开手掌,泄掉手臂的力量,让身体往下滑降。也许是双手的肌肉已经撑到了极限,于是肌肉的神经不再如以前那般灵敏可控。自我感觉是手掌微松,天知道我究竟松开了多少!

    臂力刚泄,时刻存在着的万有引力,就着急的将我往下拉去。但那滑落的速度,几乎与自由落体的速度没什么区别——我就根本就控制不了。

    白布手套与细软的绳索急速摩擦,手心与大腿瞬间又传来了烫热难耐的痛感。

    这种急速的下坠实在让人胆颤,往下落了个八九米,我觉着再不定住身子,恐怕就要直直的坠向地面。酸痛的双臂再次发力,我死死抓紧了绳索。力道之下,手套与绳索摩擦出令人发慌的声音,但没有立即定住身躯。

    那像是汽车的制动距离一般,我几乎是将所有的力气集中到双掌与两腿之上,才觉速度放慢,并慢慢停稳。可人刚还在绳索上稳住的同时,余光里的视野,晃出了一阵异动。

    扭头往右一看,原来另一股顺崖而下的绳索,突然软趴下来,往下掉落。还未反应回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炽痛难耐的手掌中,忽觉力道一松,酸痛的手臂再也使不上劲儿。

    绷得紧直的绳索软了下来,手里的劲头刚松,紧接着就是腹部一空。那一瞬间,脑袋像是被行驶速度180迈的汽车直直碰撞,浑身摆动。

    双手本能的想捏紧绳头,想稳住身体,保全性命。但我整个人,已经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从高空里往下坠去。

    那一刻,脑袋里一片空白。

    下意识中,双手对绳索上扯下拉,但那绳索早就泄掉了所有力量,松软如泥,哪里还搭得上力气。坠落之中,两个背囊的重量,让摆手甩腿的我“平躺”了过来。时间仿佛凝固,平躺在空气里的我,尽情的挥摆着四肢,两眼望见了碧蓝的天空,也看见了从悬崖上松滑而下的整条绳索。

    绳索很长,天空很蓝。

    地面好像传来了一声惊呼,我猜也没猜,就知道那必定是旗娃呼喊出来的。

    但当我明白过来这是刘思革斩断了绳索时,挂着两个背囊的我,已经掉落进了树冠之中。背上的背囊率先触中了枝叶,耳边一阵稀里忽拉的枝叶断裂声,眼里还是碧蓝的天,未传来绿意。我立即丢掉绳子,伸手护头。

    猛触枝干带来的冲击力,隔着背囊朝我身体袭来。这比我想象中要疼,但还没来得及喊疼,脑袋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好像歪着滚掉了下去。

    急落之中,身体好像连连撞断了好几根树枝,一时间断丫扫叶的声音响耳不绝。七荤八素、翻江倒海之中,我分不清是哪个部位受到了撞击,又是哪个部位传来了痛感。我只知道,树枝没有地面硬,老子没有直直坠落向地,这次应该能捡回一条命。

    那枝丫断裂的声响,是全世界最为美妙动听的乐章!

    几根枝丫断裂,一层层的缓冲后,我的下落速度也随之慢了下来。最后,我腾出了护头的双手,想抓住一根树枝稳住身体。但双手已被绳索磨损得丢完了劲儿,这一下没能抓紧,身体在枝叶间停顿了一秒,接着又开始自由落体。

    回去后,我一定多拉他几个引体向上!

    最终,背上的背囊又是一阵剧烈的冲击传来,差点儿把我的腰给顶坏。那坚实的痛感告诉我,这次是掉到了地面。丢手一碰,果然触到了乱草丛生的泥面。

    猛烈的冲击,让我好不容易才缓回口气。胸口作疼,躺在地面的我猛烈咳嗽几声,差点喷出一口老血。睁开眼,绿意一片。密集的树冠在上空遮盖着,那与悬崖上头的树林,没什么区别。方才碧蓝的天空,被郁郁葱葱的树冠遮住,只在绿叶之中露出星星点点的蓝色。

    我闭回眼睛,在周身的痛楚之中,喘起粗气,感受着周围这美好的一切。

    鸟儿好像在叫,虫儿好像在飞,地面的空气非常好闻。双手耷在地面上,再用不着使出半点儿力气。动动手指,手心里再没有细软的绳索。臂膀的劲头在恢复,手心的炽痛在消散,不如就这样让我躺上一天吧——什么绳索,什么任务,什么军功,老子统统不想要了!

    再耀眼的勋章,也比不上这时候的一秒钟!老子又捡回了一条命!我在心里不停感叹着。

    “在这儿!”耳边传来一句带着东北腔的话语。一阵簌响传进耳朵,几个人的脑袋,围向我身边,遮住了那郁郁葱葱的树冠绿木。

    最后是王军英将我扶了起来。身上的骨头好像散了架,使不出半点儿力气。他们替脱下了挂上身上的两个背囊,疲劳无比的肩膀,可算是轻松了万分。再背他个十分钟,我这肩膀估计就要给压坏了。

    “刘思革呢?”黄班长面露急切,劈头就问。我以为他首先关切的会是我有无大碍。

    不知道什么时候,崖头上的枪响已经消失了。黄班长这一问,脑袋里便立即浮现出了刘思革的脸庞,以及悬崖边上的我种种。我瘫坐在地,还未从惊险之中回过神,无力回答他的问题。但黄班长的这句问话刚说完,头顶上的一声爆炸,却回答了他。

    众人寻声抬头,却被茂密的树冠挡住了视线。但一听便知,这爆炸是响在那悬崖之上。

    响耳的爆炸,让我丢掉了捡回性命的狂喜,转而忆起了崖头上的生离死别。我明白,这声爆炸,是刘思革拉响了光荣弹。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有问题

    满身是血、还剩半条命的他,必定是在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和敌人做了最后的了结。那张未老先衰的憨厚脸庞,将不会再出现在我眼前,直到永远。

    尽管抬头之中,眼前是遮人视线的树冠,但我的想象,却插上了翅膀。它穿透了层层枝叶,飞上高空,来到崖头。

    我仿佛看了刘思革嘶喊着拉响光荣弹,与越南追兵们同归于尽的场景。

    “没毛病!”他又吼起了自己的口头禅,“老刘我先走一步!”

    单程票,还真被他言中了。

    “他……”我想回答黄班长,却不自觉的愣住了口。

    死里逃生后的喜悦,即刻被崖头上的回忆所冲散。身上的痛感在那一瞬间如失效一般,不再发疼。两眼又是一阵湿热,哀伤盖过痛楚,遍及了全身。

    这声爆炸,加上掉落而下的绳索,想必他们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爆炸声停,一些泥块和石屑,从悬崖上掉落下来,落在树冠上窣窣的响。

    四个人缓缓低回头颅看向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他下不来了。”我垂下头,小声答道。看着脚边的两个背包,我叹了一口气。

    随我一起掉落的两根绳索,这时也已经从空落下。几十米长的绳索,铺躺缠绕在树冠枝头间,没有垂落到地面。而这时,一声响动,另一小段绳索也落在了头顶。原来,刘思革这老小子没忘记绕在树干上的绳桩,他一并砍断并扔下了悬崖。

    几人听到我的回答,就又默契的抬起头,看着那卡嵌在繁叶绿枝叶中的松软的绳头,在头顶摇摆不停。

    接着,崖头上的枪声和爆炸声消失,耳边再无异响。唯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鸟叫,继续叽叽喳喳。

    五个人如默哀一般,在原地沉默着。

    默语之中,百米之上的崖头上,好像又传来了几句吼喊。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我明白自己已经从越军士兵手里逃出生天,捡回了一条命。并且很安全。崖头上就算是开来了一个坦克营,或者炮兵团,都与我无关。

    精明的越南追兵们再有能耐,也只能在悬崖边上望而却步。

    我只是想,在这个哀伤的时刻,能多为刘思革寄去一分哀思。如果不是刘思革的舍命相救,如果不是打强打起意志力为我掩护,我是无法死里逃生的。

    虽说从半空掉落而下后,分叉而生的树枝起到了缓冲的作用。但在摔落之中,我并不是安然无恙。此时,身上各处的痛感传来。我腰肢一软,瘫靠在了背囊之上,继续理起了心头的五味陈杂。

    取下手套一看,这玩意儿还挺厚实,并没有磨破。但手心里却是红肿一片,炽痛感虽已消,单稍微触碰一下,就疼得揪心。我往里吐了一口气,让旗娃倒水淋浇了一下。

    “建国哥,你还真是一个爱玩火的主儿啊。”旗娃严肃起脸色,对我道。

    黄班长并不觉得这里是安全的,他下令转移位置。

    王军英和他爬上了树,将落下的绳索捡好回收。然后,旗娃和邓鸿超就扶着我,走离了落地的位置。身上受得伤倒也没我想象中的那么严重,至少腿脚没什么大碍,只是背部和臀部有痛感,脖子和手肘一些部位受了点擦挂。疼痛是不可避免的,但骨头并没有散架,身上的劲头很快就恢复了。

    没走几步,我就脱离了两人的帮扶,慢步走在五个人的中间。即便疲累难耐,这踏实的地面走起来,也要比稳稳的捏在绳索上、浮在半空中要好。

    由于天坑地貌的限制,所以斜射而下的阳光,并不能完整的照耀进这口大坑里。恰巧,我们目前的位置,刚好是阴凉的。底下绿意盎然,植被茂密,虫鸣悠然,加上阴凉的空气,仿若一口世外桃源。这里该怕是无人涉足的处女地。

    黄班长领在最前,在密集的树草中开着路。他那悬紧的心还未放下,仍会时不时的抬头探察,担心悬崖上那队穷追不舍的越军士兵,会从天而降。事实上,厚实的树冠,能轻松的遮盖住咱们的身影。从悬崖上往下俯探的越军士兵,更不可能穿透枝叶,发现咱们的踪迹。

    再说了,刘思革的那一颗光荣弹,说不定让敌兵们全军覆没了呢。

    黄班长显然是多虑了。但不只是他,邓鸿超和旗娃也是一路望个不停。这是正常现象,大家逃离刚才那孤苦无援的境地,也不过才五六分钟。鬼门关上走一遭,谁又能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呢?

    唯有那最先下崖的王副班长,还是凝板着平日里那般处变不惊、安然自若的表情。

    谁也不知道黄班长这是要带咱们去哪里,也没人开口相问。没走一阵,面前的植被开始稀疏,视距变得长远。抬头一看,之前那一口在半空中发现的拱洞,就直直的立在咱们面前。原来摆摆中滑降的我,偏移了这么多距离。

    拱洞比在空中看到的还要大,也便是一二十米高,七八米宽。那洞随性而生,没形状可言,像是一大道石缝,也像是不规则的门框。洞口幽静无比,里面阴暗一片,看不出有多深。

    “去那里。”黄班长伸手指了一下。

    天坑里的树林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许这口凹进岩壁的巨大石洞,能为我们带来一点儿遮蔽的安全感。

    朝洞而行,植被变得越来越少,潮气混合着阴冷的空气铺面而来。那口大洞如一台巨大的中央空调,源源不断的向外渗着凉气。这里与悬崖上的闷热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很快,我们就穿出了树林的范围,地面由密杂的藤蕨乱草,变成了浅草碎石。

    高大斜生的洞顶渐渐遮住了头顶的天空,这里便是天坑的边缘部位——也就是天坑与地面交错、形成落差的岩壁处。

    四人抬头四望,缓缓走进了拱洞的范围里。这个大拱洞,说得形象一点儿,就像是有人用一个巨大无比的勺子,在直立而下的岩壁上舀了一勺。洞壁被“勺子”舀了一下之后,留下了坑坑洼洼的表面。

    灰白枯垢的岩石在上暴露出各种形态,时而尖,时而钝,时而光滑平整,时而凹凸不平,好不怪异。

    这片区域潮气很重,脚下的乱小石屑都闪着水渍,生着苔藓。因为拱洞的顶部,闪着水光,不停在往下渗水而滴。

    而天坑里的植被,并没有因为洞穴的存在而停止侵入。脚下仍然有大片绿色存在。但相比天坑里的主要植被区,这里的绿色要稀疏很多。仅是在乱石块上盖起苔藓,在石缝间生出一株株矮小的、讲不出姓名的植物。

    洞穴的更里面,更是宽阔。随着步子的迈出,能看到洞里面并不是整块儿的一片黑。借着外头的光线可以看清,脚下的绿色一路向下延伸进去,里面是陡峭的石体、成片的苔藓,也能看到积起的一片小水坑。

    而更里边儿,就看不清晰了。

    石路很不好走,一不小心脚就会崴进石缝之间。一些个头很大的喜潮黑虫,被我们的脚步所惊吓,在石缝间慌忙逃窜。

    “我操,这些虫真几把大!”旗娃胆颤的迈着脚步。

    我们无意进洞,便随意在拱洞下挑选了几块适合坐歇的岩石,就地休整。

    卸下装具,丢下冲锋枪,我喝了一大口水。清水咕咚咕咚的在喉咙间滑动,我这才感觉唤回了元气。摸出香烟,我和王军英抽了起来。五个人里没人开口讲话,大家各自检查身体,摄入食水,又或是闭目养神,盯着石滩发呆,什么也不做。

    这就是死里逃生的感觉吧,你好不容易克服掉艰难险阻活了下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就在一个小时前,大家都还围在竹林里,休憩填肚。那时候,大家心里想的还是任务,面对的仅是难走的越南丛林。谁也不会料到这等情况。这便是战争,它毫不留情,瞬息万变。除了撒尿,你吃饭的时候也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刘思革的背囊就搁在我旁边。背囊沾染上的一大片血渍,已经凝固成了褐红色。我搭手上包,脑袋里又浮现出那老小子的脸貌来。

    事实上,我作为一个老兵油子,经历过许许多多此生离死别。但这一次,无疑是刻骨铭心的。我没想到,自己对刘思革藏着那么多偏见,揣着那么多不友好,他却在这危急的时刻,逆转了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老小子的半条命,换回了我的全身而退。

    尽管我心里明白,他是必死无疑,但着并不会使得他的行为变为理所应当。那仍然是弥足珍贵。我开始后悔,后悔没能在生前多请他抽几支烟,没能和他多说几句话,没能多关心一下他的背景、和他拉拉家常。

    甚至于,我还对这个救命恩人施加过拳脚。

    “山民事件”、芭蕉林里的打斗、老小子故作憨厚的脸庞……种种画面在我脑袋里面浮现而出,这也就是我常说的“死亡崇拜”吧——当一个人离世之后,你总会片面的去追忆好的一面,而那些不好的一面,随着行为主体的离世,似乎也没那么不好了。

    回忆闪现中,我又想起了昨晚守夜时,那漆黑中闪出的光亮。懊悔不已的我,真想抽自己两个巴掌——如果我一究到底,刘思革说不定就不会牺牲,咱们也不会落得如此窘境。

    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抽我一百个巴掌也没用。后悔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我叹口气,猛吸了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