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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节

      一切都刚刚好,时光仿佛又回到几载前的那一刻,如出一辙。

    第245章

    几载前, 他便是这样一身戎装,他的一个个对手,源源不断自司马门而来,那熟悉的厮杀声也犹如纠缠在弦畔的一曲从东门尽处跌宕而至。

    目力所极之处, 他知道他的手足、他的部下正在为他尽情杀戮, 那道高高城墙的背后,同样有人替他将他的对手彻底困囿于尺寸之间。成去非扬手一扫,流驰的光华瞬间勾去了一名朝他方向逃窜而毡帽被风吹落的僧徒首级。

    “将军,他们要逃!”前方一阵叱喝声引得成去非不由投望过去,一小撮叛贼似是冲破了成刘一众的防线。火光之中,他仿佛可看到去之同刘野彘于交手错乱间彼此会意嘱咐的一个眼神,少顷,他几人很快就将这处口子重新封死, 再也无人能从那里逸走。

    “大公子, 西州城的军队已被周将军所控,大司徒的兵符调不动一兵一卒,荆州军也已彻底被阿大将军他们截断, 围困了起来!”赵器疾驰而来, 将诸多事宜一一详禀,一气说完, 面上不由露出畅心笑意。

    成去非听完将缰绳一带,未置可否, 而是绕着方才那滚落至旁侧的头颅转了两圈, 盯了几眼方吩咐道:“把他那件兵器拿给我看。”

    赵器忙翻身下马, 弯腰寻来那柄长矛,递了上去,一脸迷惑地望着成去非,成去非已牵袖轻轻拭去了上头滑腻血迹:“火把举近些。”

    这工艺绝非出自少府监之手,未免毛糙了些,成去非凝神打量半晌,忽往赵器怀中一掷:“去找吴冷西,告诉他,就按他上回所说顺蔓摸瓜,一旦属实,把那地方和所有人都给我控制起来,跑了一个,我拿他问罪!”

    赵器领命欲去,成去非又补上两句:“让他不要耽搁,此事务必要快,务必要给我坐实了!”

    赵器虽听得不明不白,但见成去非一脸的寒意,连连应承下来携那长矛往吴冷西宅子去了。方一折身,但觉眼前忽起一片通红之色,耳畔生风,而那红光实则来自于身后,他不禁稍稍转脸去看,东门处的城墙头上竟燃起了大火!

    不,确切来说,是守城的禁军身上起了火,再去看那空中,跃过一枝枝火箭,正是直朝城墙准确无误射了过去,瞬间掩去天上新月光华,映得半个天空一片辉煌。

    那一个个火人自墙头惨叫栽下,局势已然乱至极处,而城内亦同等放起火来,两面夹击之下,终有人撑不住开了城门,无数卷带一身火球的身影霎时引得人怵目,只听成去之一声高呼:“往两边闪开!”他那一众部下随即有序散去,徒留原地本被围剿的叛贼与那火人的惨叫声交叠在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

    成去非静静看了片刻,方两腿一夹,驾着燕山雪往成去之这边奔来,刘野彘余光已瞥见了燕山雪,朝成去远成去之两人示意,三人便齐齐上前欠身见了礼。

    “留几个活口,另外,命人将此处清理了,尤其是那些刀剑器械统统捡出来捆扎成束,一件也不许丢。”成去非嘱咐完,方扫了扫他们一众人,淡淡一笑,“你们都辛苦了。”

    话音刚落,一丝沁肌的凉意忽然而至,成去非猛地一偏头,便有一束白羽自他肩头掠过,“哧”地投到了地上,成去非仰首朝冷箭来路望去,城墙上独剩一人正在费力拉弓,毫不气馁,成去非冷冷一笑:“真勇士也。”言罢断喝一声:“拿弓来!”

    先前放出火箭的亲卫忙捧上一柄长弓来,成去非许久不曾拉弓射箭,且又伤病未曾真正痊愈,其他人眼见那边弓满箭待,不由惊呼提醒,唯恐他撕裂了伤口,成去非却早屏气凝神,对准城墙上那人,“嗖”地放出了利箭,直到那团身影飞鸟一般跌落下来,人群间顿时爆出阵阵喝彩之声。

    一地的断肢残骸,尸体俨然成垒,成去非收弓却望向门户大开的城门,朝成去之微微点了点头,成去之便提抢狠狠往地上一扎,朗声道:

    “左卫营通敌作乱,欲挡我等进宫救驾,其心可诛!尔等已建奇功,实在可叹可嘉,现随骠骑将军入宫清君侧,以迎圣主,事后立行封赏!”

    说罢忽高举起一个首级,在众军士前晃了两圈:“寇首在此!”

    四下里顿时举起如林的刀枪,欢呼声此起彼伏,成去之顺势一跃上马,手底一挥:“走!”

    除却清扫战场的一小拨人马由成去远留守布置,刘野彘撤离同阿大汇合坐镇京畿四周,其余人等眼中仍澎湃着残留的炽烈杀气,浩浩荡荡随成去非兄弟二人从司马门东门而入,直往太极殿东堂橐橐赶去。

    森森宫阙连绵于眼前,犹如月色下的青山。

    坚硬的蹄声、齐整的靴声叩在宫道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回荡于宫殿与宫殿之间,东堂的雕花长窗依然紧闭,天上的新月重新从游云中探头,凉薄如纸的月色,就此覆上众人身躯,覆上国朝宫阙的一砖一瓦,成去非在抵达东堂之际,缓缓勒住了燕山雪。

    他瞳上流过的光影,倒不像是覆了层初秋的月光,只犹如寒夜冷雨映于其上,四下的火势渐去,东堂缟素的那层胳也随之黯淡下来,慢慢露出本来该有的凄凉悲哀面目: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窅窅我行,萧萧墓门。

    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他亦本该就此安息,不封不树。

    日月已过,就连老师都已离去,成去非心头想到这忽僵僵一痛,不觉按了按腰间宝剑,翻身下马,冷冷望着眼前,道:

    “去之,让路昱开门。”

    东堂的门吱吱呀呀犹如上了岁数的老人,步履蹒跚着,便在这颇显沉闷的开门声中,东堂内每人心口皆在狂跳,刷刷将目光投向了入口处:

    一抹挺拔身影终出现在众人眼前,骠骑将军成去非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地拾级而上,群臣一时双目如盲,似是不能信又不得不信地望着那英姿神秀的年轻人如何在一众将士的簇拥之下,堂皇入殿,而百官也终于此刻方遮袖拭了拭不知是因闷热还是惊惧而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此番情形实算得上可笑而荒唐:发丧哀悼的事主,国朝的重臣,竟毫发无损地得立于天子百官眼前,而天子百官只能一并沉默,这心照不宣的沉默好似一块毛毡吸去了他们所有的声音,唯眼神可动,唯意念可动。

    成去非望了望已鸟入樊笼的罪人,嘴角微微一翘,双瞳深处有着如针般锋利的光,直刺到顾曙面上,顾曙也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两人脸上皆无甚表情,目光碰撞刹那过后,成去非方走向坐上天子,同几载前钟山一事相异处在于,他今日不再解剑,任由腰间“锵锵”作响,一下下叩在在场每一人心头之上。

    只是他的神情仍维系着臣子的本分,毫无逾矩之色,顿首道:“还请今上恕臣诈死之罪,臣乃不得已为之,只因臣此前探明有人早欲谋大逆,是故臣不得不有今日之行,今上想必也看到了,”他略作停顿,一双清冷眼目垂于天子眼前,“确是有人竟敢私调禁军,外通藩镇,趁乱举事,口中言清君侧,臣实不知这些人是要清君侧,还是,”成去非抬眸,慢条斯理道,“欲要清君?好在事态已控,今上不必忧心过度。”

    英奴一阵晕眩,避开他那目光,默然半晌方道:“朕,朕知道了,既然成卿安然无恙,又探得实情,此事该如何审办,你同有司看着弄罢。”天子犹自心悸,不能回神,勉强表态后,椅起身,成去非见状略作倾身一把扶稳了他,英奴又是一惊,只觉他那手实在硬实有力,下意识拒了拒,摆手道:“朕今日实在是累了,想歇一歇,成卿,成卿看着办吧。”

    天子几乎以仓促之态而出,徒留百官杵在这一箭之地内,气氛更为僵冷凝滞,群臣亦更觉气促,只听成去非来回轻微动了动的脚步声,却不敢正大光明看他,皆拿余光暗地瞟着。

    正各自煎熬,外头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成去非懒得去看群臣那一副副犹豫怯惧模样,群臣却不能不在意他这般重甲在身,持剑而立的肃杀模样,百官亦被这满身浴血的将士们刺得眼目发昏,见成去非此刻走出门去,似是听亲卫亦或者副将禀告林林总总隐秘事宜去了,这才稍稍喘下一口气来。

    既松快一时,百官不由想起去打量今日那始作俑者:仆射顾曙神情颇淡,那荆州的姜弘却面如猪肝,不知是恼是怕,总归二人皆无出格失态之举,倒让百官有些另眼相看,其间不乏精明者,却频频留意起大司徒大尚书父子两人,一时间各样心思揣度千回百转,直到成去之往中央站定峻言下令:

    “尚书仆射顾曙、荆州主薄姜弘,同涉谋逆造反,属十恶重罪,骠骑将军暂代圣躬,着金吾卫将二人先行下廷尉,择期审案!”

    言罢嘴角随即扯起丝缕笑意,一扫群臣:“今日之事,不仅惊扰天子,亦惊扰了各位大人,既折腾了一整日,大人们想必也是又饿又累,还请各位大人早日回府歇息,请!”

    他当真言笑晏晏做了个躬身动作,他当真俨然又一个成去非,百官闻言,忙不迭纷纷动身恨不能立刻离了这不详之地,自成去之眼底鱼贯而出时,成去之无意同虞归尘对上目光,略一颔首示意,并无交流,却很快将目光移至一袭苍然背影身上,他缓步跟随而出,身后事交给了路昱,自己站到成去非身畔,低低问了句:

    “阿兄,他怎么办?阿兄断不可因……”去之一时语塞,含糊过去,“断不可心软。”

    成去非目光深郁,知道幼弟问话关键所在,却也只是错目瞧了一眼那边金吾卫已押出的顾姜二人,继而背起手来,仰观天象,星辰就在头顶,苍穹也就在头顶,他忽记起那长者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仍字字清晰,清冽淬冰的眼眸里便犹自映出一片晶莹风雪世界:

    “我自有主张。”

    “站住!”阶下忽传来一声叱喝,两名亲卫持器拦住了一人,成去非定睛望去,竟是光禄大夫顾勉不知何时又再度折回,顾勉毫不为所动,仍想冲上前来,对上成去非投来的目光,忙抓紧了挡在胸前的长矛,颤声求道:

    “伯渊,伯渊,你听我说,阿灰他,他定是受人教唆,一时失了心智,方酿下这等祸事,你……你……”余话尚未出口,两行闪着冷光的泪顺着光禄勋大夫苍老的面颊缓缓滚落,落在长矛冰冷的柄面上,成去非这才想起,自顾未明伏法,光禄勋大夫确是苍老了许多。

    “父亲,勿要求人……”

    不远处本尚被押行的顾曙在发觉父亲身影不在,回身寻找时,骤然看到这一幕,忽觉从未有过的心酸,哆嗦喊出的这一句登时化作惨然半声,再也续及不上。

    成去非默了一默,记忆中四姓长辈同家父齐聚一堂,主客径的场景不禁一一浮现,倘认真掐指一算,这其间,多少光阴飞驰而逝了?

    奈何亲朋与故旧,半作沦亡半为敌。

    他骤然想起当日大将军于父亲柩前的这句低语,声如惊霹穿过记忆之河劈头打来,他心神一恍,仿佛竟再次看到了父亲,同样的苍老,同样的岁月无情。

    “世叔,此事与你无关,自不会牵连到你,且先回府罢。”他终收回思绪,诮然一笑,摆了个手势,那两名亲卫便将顾勉推搡开来,直到眼前的老者目中渐渐布满了绝望,不得不踟蹰转过身,一点一点走向了那无尽的夜色之中。

    成去非目送他彻底消失于视野深处,方回过身嘱咐去之:

    “你不要再随我出去了,仍留守禁宫,不可大意,皮子休那边还亟待处置。”他拍了拍幼弟尚存稚嫩的肩头,赞许地冲他略略颔首,亦率人很快融入了那苍茫夜色之间。

    第246章

    不过入秋没几日, 便和夏日渐行渐远,天黑得极快,仿佛前一瞬还瞧着一地夕阳余晖,转眼间便是月入朱户, 罗幕之间已微透轻寒, 琬宁低首在掌心慢慢磨着胭脂,却迟迟不往唇畔上色,自得消息一晃两三日既过,但仍不见他身影,她始终未问一字,只默默努力加餐饭,换了色泽明媚的襦裙,安安静静于阁中静待他归家。

    四下亦静谧得只闻窗前虫鸣, 婢子们各自无声做事, 四儿见她发呆,悄悄走上前来,将那铜镜正了正, 笑道:“娘子这胭脂都要干了。”琬宁赧然一笑, 方对镜擦出点点精神来,四儿又帮她贴了花钿, 待她微微一侧首,被那烛光一映, 身段自是说不出的风流婀娜, 四儿观她这两日来气色好转, 自然欢喜,心道只待大公子来此间同贺娘子相聚,便圆满了。遂围在她身畔,左右打量今日新给挽的发髻,轻拢了拢那长鬓,越发觉得好似那画上捧心西子,忍不住赞道:“娘子真是美人,只是略清瘦了些,”说着不禁拍了两下手,“不过如今好了,大公子无事,娘子可安心睡眠,安心饮食,好好养一段时日,身子也就调理过来了。”

    正轻慰琬宁,外面进来一小丫头道:“四儿姊姊你快去看看,夕月打破了东西,且又割烂了手,坐地上只管哭,我们拉不起她的。”

    四儿叹气朝外一面走,一面道:“还是如此冒失,怎就不见半点长进?”

    人既都去了,琬宁便起身依在几前,胡乱翻起书来,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不知坐了多久,才察觉夜风顺窗进来,已潲得袖口冰凉,刚站起要关上窗子,却见院门外一点黄色光晕,愈行愈近,是往她这里来的,不太看得清提灯者是谁,只听见婢子脆生生的见礼声,琬宁心头直跳,提裙便跑了出来,待奔下台阶,顾不得仍有下人在场,飞身便扑进了那提灯人怀中。

    成去非本正问话下人,一时还未着意,骤然被她惯力撞得竟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没接稳这具温软身子,他略略一怔,示意婢子接了灯笼,方伸手环住了琬宁。

    见婢子们皆低头抿嘴暗笑,四儿忙朝众人打了个手势,领着出了园子。

    琬宁踮着脚尖,两只胳臂死死攀在他颈间,将脸深埋于他胸膛前,呜呜咽咽低泣颤抖不住,成去非欲要拿下她那两只手,不想她还有几分气力,低笑道:“这几日想必是吃饱了饭,才有这等力气箍着我。”

    说罢打横抱起了她,径直往阁内走去。

    琬宁仍只是蜷窝在他怀中,一刻也不丢手,也不挣扎,脸面紧贴于他怀间,直到成去非将她轻轻放在榻边坐住了,方看见她脸上妆容已花了一片,凄凄楚楚的模样,犹如刚历风雨的几株兰花,再低首看自己身上,糊了一团的花钿胭脂,不由轻笑两声,却什么也未说,弯腰蹲下想为她脱去鞋子,眼前只剩了一只,这才抬眸问道:

    “方才跑掉了?”

    琬宁泪眼朦胧看着他,仍兀自出神,成去非褪下那一只,仰首看着她问道:“吓到你了罢?”琬宁咬了咬唇,眼帘一垂,热泪滚滚而下,成去非起身伸出手来为她搵泪,在她耳畔吹着气,心思从未这般温柔过,低低道:“我既回来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哭多了,明早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他边说边去解她腰间衣带,青碧色的襦衣慢慢滑落,露出皓雪一般的肩头来,琬宁蓦然醒悟,方欲动弹,成去非却按下了她,温热的气息断续喷在她耳后:“当日你为我是受伤了的,让我看看,伤在何处了?还疼不疼?”

    伊人纤背上果真留有不深不浅的一道剑伤,结痂处似已掉落,只剩淡淡的粉色痕印盘踞其上,成去非自身后揽住她的腰肢,低首细细吻起那道伤疤,他知道她在颤抖,温暖的双唇便慢慢移至她耳垂处,极其耐心地厮磨着,喃喃如私语般:“田光曾对燕太子丹说人有血勇、脉勇、骨勇、神勇之分,我的小娘子又是哪一种?”

    那腰间分明传来抗拒的一挺,琬宁含泪摇首:“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不要这种勇气。”成去非猜自己言辞怕是引她记起当日情形,让她再度惊惧,便更紧地抱住了她,柔声安慰道:“你有我,琬宁,我就在这里。”

    琬宁略略挣开他怀抱,转过身怔怔望着他,她双瞳清澈如洗,就这样望着他,成去非被她这般天真又有些不解的目光触地心底一痛,夹杂着一丝难言的愧疚,她的勇气,她的伤痕,不过拜他一人所赐,他恍惚有了错觉,一个女子到底要如何痴情,方能在那千钧一发生死之间罔顾自己的性命?

    直到琬宁眼中渐渐盈满一汪水色,成去非方伸手轻覆上这双他似不能承受的眼眸:“琬宁,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真是怕看你哭,你总因我而流泪,我不习惯总欠着别人。”

    他虽如此动作,如此言语,却还是很快复又放下手来,将她揽在膝头,松开了那发髻,任由一把青丝泄垂下来,触手仍是冰凉顺滑,便是在这张床榻上,两人为数不多的温存软语,仿佛一直不曾真正散去,她身上的恬淡馨香也仍旧在鼻端萦绕,不禁让他柔情顿起,他于是低低道:

    “既欠了这么多,我慢慢偿还,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小娘子海涵。”

    琬宁伏在他膝上,眼睛看向窗外,目光流转,外头釉云应是突然移去,连阁内都跟着一亮,皎辉烁烁,将窗前那两束花布上一层银光,一瓣瓣描绘在片片华彩之中。她看得入神,静静启口:“大公子并不欠我,因这一切,皆我心甘情愿,无人逼我的,”她慢慢转过身来,仰面怯怯伸出手指,自他眉上划过,一遍又一遍的,犹如幼年在家中习字般,不知厌倦,不知疲倦。

    成去非阖眼沉默如许,由她这般,良久方捉定她一只手,望着她笑道:“好歹想一想,就没有想要的?只要我能做的,都应你。”琬宁从未见他如此好声气,微微侧头一指:“那,劳烦夫君为我掬一捧月光来,您知我爱这个的。”成去非闻言一愣,随即在她鼻梁重重一刮:“这是刁难起我来了?”说着往她腋下探去,琬宁不耐痒,岸上的鱼一样在他怀间胡乱扭动,直推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成去非看她终展颜,便也住了手,琬宁微微喘着,拢了拢耳后乱发:“大公子的伤都好了么?”

    “差不多了,”成去非无谓一笑,低头见她面上嫣红,额间因方才一番扭避沁了细汗,便又替她裹严些衣裳,刚一起身,就被琬宁紧紧扯住了:“大公子……”他拍拍她脸颊:“我不走,我去把窗子关上。”

    琬宁脸一热,讪讪松了手,成去非关了窗,顺势吹灭灯盏,回到床榻褪去外衫,将她拥过来,揉了揉她纤弱肩头:“困么?困便歇下,我守着你。”他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琬宁胸口直跳,在他怀中磨蹭两下,犹豫片刻,方羞涩道:“我不要住在这里了……”

    成去非一时不能解,笑问道:“你看上哪处了?换掉便是。”

    琬宁忸怩不已,外头月色更为清晰地漫过来,她紧紧闭了眼,声音低不可闻:“我要同大公子住一处……”成去非还是听见了,揽了揽她那袅袅细腰,思忖道:“这事不是不可,只是我有时睡得极晚,或是留宿台阁也未可知,倒怕扰你睡眠。”琬宁抿唇道:“那,那便罢了。”声音里终带了丝委屈,成去非捏捏她脸颊,道:“你倘不嫌弃我,只管搬过去。”

    话音并非像玩笑,琬宁低应一声,渐觉他身子上的温热渡了过来,一时只觉贪恋无比,情难自禁在他赤露的胸口处轻啜一下,待回神发觉自己竟如此失态,慌慌捂住了脸,成去非察觉出她的异样,遂将她碎发拨开,托起那脖颈,俯首便吻上了她滚烫的唇,琬宁软着身子嘤咛一声很快便被两人之间蒸腾的热意所融化,脑中再难寻清明。

    成去非同她交缠这一时半刻,本掐紧她腰肢的手迟疑了瞬间,还是松了下来,轻轻抽开身,抵在她额间亦是微喘着:“琬宁,”他定了定心神,方继续道,“睡吧。”说着将被衾替她掖好,琬宁被他推开的一瞬,忽觉溺水般的惶恐,颤颤再度拥住了他,不知为何满眼又噙满了泪,一时意乱情迷,只贴在他颈窝哽咽:“我不要,我不要……”到底不要什么,她自己并不清楚,成去非听她嘤嘤又要哭起来,颇为无奈,正欲开口抚慰,琬宁的柔软的唇已顺着自己下颚胡乱攀缘上来,成去非不得不一面回应着,一面按下她身子:

    “琬宁,你……你是不是想……”他心中虽已十分清楚,却还是微感诧异,她从不曾主动至此。琬宁又羞又愧,瞬间止住了动作,只是觉得难过,因吹了灯,成去非不太能看清她情潮涌动的一双眼目中弥漫的伤怀,摸了摸她滚烫红透的脸,低声道:

    “你身子没养好,我怕伤了你,琬宁,”他就势捉住她的手,放在唇畔挨了两下,“待你身子好了,我们再……也不迟。”余下不表,他捧起她脸,问道,“好不好?”

    琬宁摇了摇头,痴痴望着他,恍然如梦,似要说什么,却也只是咬了咬唇,复又点点头扎进他怀间,瓮声瓮气道:“我只要大公子……”她怯弱无助的声音,令他心头蓦地一软,便慢慢抱她睡下,只觉怀中人一直在抖,遂将她微蜷的手指放至嘴边,一根根轻吻着,随后顺着那手臂,轻轻含吮住那红到滴血的小耳垂,一下下温柔亲着,如此耳鬓厮磨半日,自己渐忍了一身的汗,直到觉得她似平复下来,方吁口气含含糊糊问道:

    “是在害怕么?琬宁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已经在这里了。”

    琬宁已过那一阵的晕眩梦魇,依偎在他身畔,心中方涌起一波波难堪来,一时又歉疚不已,低喃道:“大公子,我方才……”成去非沉默有时,握住她手黯然道:“琬宁,除却方才我说的,有一层缘由,我本不想提,”他声音顿时暗哑下来,“我还在为老师戴孝中,倘连这点都把持不住,与禽兽无异,我在想,你许是太过惧怕,亦无须自责,只是不要再哭了,你这样,身子何时能养好?”

    琬宁一时彻底怔住,不禁拿起帕子紧紧捂住了嘴,脑中记起他当日因水镜先生竟至晕厥之事,那场景她虽未亲眼见,他病中低唤的那一声“老师”,她确是亲闻,也便是那一声,此刻想起,犹如一把利刃,使得她身躯深处被狠狠地割下一刀。

    她便再次将脸贴在他胸膛处,一时只觉心疼到极处,轻声道:“大公子,您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成去非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抚着她发丝,眼角忽无声溢出一滴泪珠来,他的声音平静:

    “好,今晚有多少话我都听你说,你想问什么,便问罢。”

    第247章

    琬宁听他如此说, 微微仰首看了看他,虽瞧不太清楚,但隐约的轮廓仍在,那是她分外熟悉, 却又如何也看不懂的一张面孔, 也许,她本就不必费心去懂,他这种人本也不必他人去懂,只是便如此刻,她分明就伏在他身侧,却始终觉得他孤零零一个人,琬宁被自己奇怪的想法惊了一下,不由拿下他那只游走在自己发间的手, 转而握住, 努力露出笑颜,她知他并不一定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