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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人真是奇怪,他先前可是想要取她性命的,琬宁想到这,正欲轻吁一口气,外头忽一阵咣当响,似乎是花盆打碎的声音,惊得她一个激灵,也不见婢女有动静,便扯过大氅,起身蹑手蹑脚往外走。

    外室两个丫头歪在一处,像是睡了,琬宁暗自懊恼自己过得不知时辰,害她们也不敢去歇息,便轻轻推醒其中一个,劝了几句,才把人打发歇息去了。

    园子里月华如霜,冷风吹到脸上,更是一点睡意全无。琬宁仰面看了看那半轮月,正欲折身进去,忽听得一阵隐约箫声,因风的缘故,时隐时现,曲子耳熟,却又辨别不出到底为何,便不由紧了紧大氅,出了园子,待走到附近石桥上,竟彻底断了,许是这附近人家传出来的,琬宁不禁感叹是何人有此雅兴,而桥底下波光粼粼,映着月,一摇一荡的,无端让人想起上元节,她跟着兄长去放河灯,羽觞逐波,华灯碍月,有一年春来得出奇早,兄长甚至折了一枝含苞的杏花插在马车上……

    这一切,都和她就此永别,琬宁不无哀伤地默默抬首,却骤然迎上一具烟漆漆的身子,且已逼近身侧!她顿时变了脸色,还不曾来得及惊呼,就被眼前人一把扯过去,一只手紧紧捂了上来,随之而来的竟是阵阵粘稠的血腥之气!

    琬宁惊恐地盯着眼前人,一身夜行衣,整张脸全隐在帽盖里,只露出一角下颚,便当他是偷遣入府的恶人,琬宁怕要遭此人毒手,遂不顾身狠命挣扎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得想法子让成府的人知道!

    “是我!”来人见她这般情状,低声道了一句,奈何琬宁此刻根本分辨不出他的声音,两只手在他身上又掐又捶的,成去非知道她没什么力气,腾出一只手,扯下帽子,一双冷目森森压向她:

    “不要出声。”

    琬宁慌乱中认出他轮廓,错愕不已,而成去非那只手还死掩着自己的嘴巴,不等她平息心绪,便被成去非拽着往他园子方向去了。

    一路趔趄,琬宁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被他拎到空中,下一刻,似乎就能掷地摔死她……

    好不易进了屋子,成去非一下松掉她,三两下便除了夜行衣,琬宁这才看清他左臂那有明显的血迹,湿漉漉一片,一时也判断不出是沾上的,还是他自己受了伤。

    外头忽响起一阵扣门声,成去非应了句“进来”,就见赵器端着热水,又拿了手巾药膏一类进了屋,琬宁忙上前给帮忙把东西接过来,却对上赵器一闪而过的惊诧,两人只匆匆对视一眼,彼此都没说话。

    再望向成去非,他不知何时已褪掉了半边衣裳,露得干净,琬宁脸一热,忙别过脸,不敢相视。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琬宁眼角瞥见赵器竟又退了出去,心底登时不安起来,只听成去非道:“你过来。”

    琬宁面颊早失了火,把头埋得极低,那边忽砸过来一条雪白的手巾,她险些没接住,等抱在怀里,不禁看了看成去非,一抬眼瞧见那半边精光的身子,迅速又低了头,胸口起伏得厉害,她从未见过人这样的,一时眼睛只敢往地上瞧。

    “过来帮我一把。”成去非说的自然,见琬宁半日不动,一双手快把那手巾绞成疙瘩,冷笑道:

    “你忘了你什么身份来的乌衣巷?你是我的人,就是今晚留在这也是常情,还杵在那等我去请吗?”

    琬宁虽未经人事,倒也隐约听懂他话里意味,不过平日里她从未没往这上头想过,此刻直截了当说出来,她又羞又怕,总觉成去非今日甚是反常,他素来冷峻,她只当他口中永远都是正经朝务,冷不丁说出这么一番话,实在是吓坏她。

    见她难为情的简直要哭出来,成去非目中渐露寒意,她大半夜不睡,居然还在府上游荡,成府规矩向来严得很,今晚事情本就出了点岔子,他赶得匆忙,忽瞧见她立在桥头,自己也是被惊了一下。

    “我问你,为何立于桥上?”成去非径直走过来,拽过手巾,自己细细擦拭了伤口,又取酒喷洒,琬宁偷偷打量着,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听他问,只得答话:

    “我本无睡意,又听见箫声,不觉就出了园子。”

    成去非一壁听,一壁把染了血的手巾掷于盆中,本想示意她过来洗,却见她恨不能把脸藏地下的架势,这才意识她似乎格外怵他,转念一想,倒也在常理之中,任谁的把柄被人捏着都不会好过的。

    “你不用这么怕我,只管做好我吩咐的事,安分呆着,再过两年,放你出去配个好人家,也算我谢你。”成去非处理好了伤口,起身束了衣带,见她肩头动了动,两只手死死扣在胸口,便踱步走到她面前,俯身瞧了瞧她。

    果真在忍着泪,这性子倒是别扭得很,知道她心底定是不肯,断然不会说,只一味流泪,成去非思忖片刻,淡淡道:

    “既然不肯,那就留府上,回房安置吧。”

    琬宁听他这话,稍稍放下心来,方才的哀绪去了大半,此刻竟察觉他的那份好,不免感激,想道几句好听的话,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成去非见她还是低首没反应,面上又淡漠几分:

    “今晚想留下来?”

    这话一出,琬宁窘迫异常,赶紧摇首否认了,匆匆行了礼便疾步往外走,不想实在太急,一下带翻了水盆,叮叮当当好一阵响,她杵在那尴尬至极,怯怯看成去非一眼,正要蹲下去收拾,只见成去非微微叹了口气,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琬宁嗫嚅一阵,终还是满脸通红跑走了。

    一地的狼藉,成去非轻轻拍了拍手,赵器立刻闪身而进,其实方才响声一出,他险些就冲了进来,刚探了半个身子,见水盆在地,那位贺姑娘又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下猜出几分,便又退了出去。

    “这批秋后处决的花名册,告诉路昱可以销毁了。”成去非已坐到了案几旁,赵器边收拾着边应下声来,脑中却是今晚意外凶险一幕,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的大公子,无论如何做,都是有其理由的,而他,唯一要做的,便是绝对忠心而已……

    第54章

    等进了腊月,太傅病情忽有所好转,待年关临近,喜庆的意味也因此多了几分。

    榻前,成去非自身后托住父亲腰身,前面则是二弟小心喂药,去之立于一侧等着给父亲擦拭。

    太傅两眼本早失去光彩,这几日忽又回神般亮了起来,他几人自然高兴,只道等天气回暖,父亲的身子会一日日见佳。

    “你们先出去,伯渊留下。”成若敖突开口说话,且口齿清晰,这三人皆感意外,成去远成去之两人面上按捺不住喜悦,霍然起身,望了兄长一眼,方默默朝父亲行礼退下了。

    成去非敛衣跪到他面前,低低唤了句:“父亲。”

    成若敖费力攒着劲,颤颤巍巍指了指烛台,成去非会意起身把烛台端了过来,持在一旁。

    “你还是像你母亲多些……”成若敖借着亮光打量他好半日,眼底平添一抹苍凉,很快垂下头去,嘴中呢喃一阵,成去非并不能听清,却也没多问。

    “她为我生这么好的儿子,而我,对不住她,你有没有怪过我?”成若敖凝神望着他,脑中旧事一件件碾压而来,只让人惊诧年华倒转,不知今夕何夕。

    自他重回乌衣巷,父亲从未提及过往,他骨子里流着成家的血,有些事总是无法改变的。彼此自有默契,从不碰触。

    情深不寿,而母亲故去已有些年头了。

    成去非再次置身那段长于会稽的时光里,母亲,老师,师哥……这些故人仿佛悉数又来到了眼前。

    会稽沈氏,去天盈尺,就是会稽郡王都要礼让三分。

    “情之所钟,去非虽不曾领会,却也知道乃人之常情,我从未怪您。”成去非说的平淡,已发生的事,于他,便是过去,他向来只往前看。

    自己终究是那心肠凉薄之人,他同父亲,同母亲,许有些像,却到底不是一类人。

    “你待去之,我甚是欣慰……”成若敖嘴角溢出一丝苦楚,默了片刻,才再度开口。

    那声音细弱沙哑却利如白刃:

    “我放心不下你。”

    成去非闻言,面上未变,只缓缓闭了眼,顿了顿,只听父亲继续道:

    “你要做什么,我都清楚,只是,你要想好了,历朝历代,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此役倘一举拿下,你的路才刚开始,会稽是你母族,乌衣巷是你本家,你,你自己斟酌……”

    一席话了,父亲眼中忽迸出一丝罕有的光芒,那只手颤悠悠落到自己头上,轻轻摩挲起来:

    “你曾跟我说过,吾道不孤,可吾儿孤,吾儿孤啊!”

    这声音里饱含难言情深,又自带无奈唏嘘,成去非眼眶酸热,几欲落下泪来,再抬首时,父亲不知何时已阖上了双目,仿佛睡去。

    府前灯笼高挂,院子里开始落雪。

    天地寂静如初。

    门吱呀一声而开,风雪同人一起灌进来,外头有人阵阵私语。琬宁听不太真切,直到婢女进来,神色凝重:

    “公主让您过去。”

    琬宁穿戴好便往樵园赶去,一路风雪打得人满脸都是,到了公主内室,眼前景象让人吃惊。

    公主一身缟素,芳寒见她进来,忙拿了丧服过来替她穿上。琬宁脑中一霎空白,只想着宫中出事了,许久不曾再念及的身影再次毫无预兆跳跃至眼前,芳寒见她瞬间变了脸色,眼神空空如也,小声道:

    “是太傅去了。”

    太傅去了!她脑中轰然,心急急往下坠去!再看公主,依然平静如水,只闭目捻着串珠。

    消息连夜送入宫中,太后今上等人皆愕然不已,三日前接到的还是太傅康复的佳音,如今回想,怕是一时的回光返照罢了。来人除了报丧,另呈太傅遗令,英奴认出这是成去非笔迹,遗令上言辞简洁,要求薄葬。

    依典制,太傅当用少牢礼。英奴心底苦涩不堪,成若敖死得毫无预兆,三日前的一丝欣慰荡然无存。大将军的面容越发狞厉起来,英奴怀疑自己在这毫无希冀的焦虑中已产生了幻觉。

    很快,翌日太傅病逝的消息便传开,朝野震惊。

    一时人心惶惶,建康城中流言暗起,最初的“太傅父子冷如浆”已然变作乌衣巷大厦将倾,口耳相传中,更添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吊诡。

    丧礼一事,自然格外引人注目。帝举哀于朝堂三日,遣大鸿胪持节监护丧事,诏赐秘器,朝服,钱百万等以供丧事。诸所施行,皆依亲王故事。

    成府早已搭好殡宫,每日前来哭丧者络绎不绝。灵堂内凛冽,满眼缟素,连绵的哭声交错在一起,琬宁泪眼朦胧看着人来人往,死的这人和自己了无干系,可心底的悲伤却如泉涌,仿佛那一场该掉泪水的丧礼,此刻才得以释放痛苦,她躲在角落里哭到嗓子暗哑,眼睛也疼得厉害,跪在冰冷的地上瑟瑟抖着。

    这样没头没脑哭了两日,建康的士族大家依次来吊丧,府上不曾断客。直到第三日,琬宁体力渐渐不支,只默默抽噎,忽听外面一声极其高亢的长报传来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

    “大将军到!”

    灵堂内哭声骤停,像断了的音弦,众人皆变了神色。琬宁不禁朝前面的成去非望去,那抹背影看上去竟万般孤寂无援,他冰柱般缓缓起身去迎客。而那边大将军气势凌然,在门槛处停顿片刻,扫视一遍方踏了进来。

    同日来吊唁的宾客不忘前来行礼,见成去非出来,皆屏气凝神退至一旁观望。

    成去非重孝在身郑重行了礼,大将军沉沉道一句“节哀”便往里走来,里面家眷难免慌乱纷纷起身,大将军微微打了个手势,众人又怔怔立在原地。

    待靠近棺木,众人呼吸这才又重起来,见大将军神态自若伸出手臂,成去远眉头死死拧在一处,澎湃在胸口的愤怒几乎夺腔而出,紧攥的拳头上青筋暴起,身后虞书倩扯了扯他衣角低声唤了句“夫君”,这一声把他惊醒,紧绷的身子才渐渐松弛下来。

    “大将军同家公共事二十余年,未能见最后一面,实为憾事,”成去非走上前来,面上似古井无波,亲自推开了棺木,身后众人不免失色唯有愣愣看着。

    “请大将军送家公最后一程。”成去非慢慢朝后退去,大将军终于凑上前去:棺中人安详,华发尽染,映着莹白似璧的晨光,像结霜的窗棂永远冻结于这个寒冬——

    他再也不用等来年的春天了。

    一缕怅惘的微笑浮在大将军嘴角,低低吐出一句“奈何亲朋与故旧,半作沦亡半作敌”微不可闻的声音却清晰落入成去非耳畔,等大将军缓缓阖上棺木,成去非仍静静立在身后看着,神情异常端庄肃然。

    “伯渊不可太过悲恸,逝者已矣,来日方长。”大将军说着客气话,面上不复昔日的嚣狂,甚至用一种似带哀戚的神色打量了四下,成去非再次深深拜了下去:“家公已去,日后晚辈们还要靠大将军眷顾提携。”

    大将军低应一声,扬眉瞧了瞧外面天色,郑重独自上前烧了纸钱,事毕也不再逗留,同成去非打了招呼方阔步而去。

    送走大将军,众人依然在交替而来的悲伤与寒冷中守灵。外头雪势渐大,视线被风雪遮断,虞书倩因有身孕迫不得已离了灵堂,直到入夜,家眷们皆被成去非安排退下。

    白色帷幔随风而起,成去非无声把烈酒倒入灯盏,灯芯忽燃烧出一瞬炫目的光明来与白幡同色。他断续烧着纸钱,兄弟三人身影在光焰里起起浮浮,灵堂静谧如深夜。

    “初七那日,大将军准备去钟山谒先帝陵,初七,也是父亲入殓的日子。”成去非徐徐说着,剩下的两人一时还不能体会其中深意,只在这一片橙黄色暖光中注视着兄长。

    成去之目中含泪,忽然开口:“兄长的意思是大将军不能来为父亲送行了?”成去非抬首看了看幼弟,微微颔首。

    “既然是钟山祭祀先帝,想必很多人都不能来送父亲了。”成去之声音里多了酸楚,父亲即便已是亡人,大将军还要有意摆一道难堪,整个成府只有受着这屈辱。更漏声寂寂,三人皆陷于沉默。

    “去之,等下葬那日,你一人去送父亲。”成去非语气很平,火苗映于眼中跳窜不止。这两人立刻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兄长因连日的操劳,眼窝已深陷,此刻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们,让人一点也看不透。

    成去之紧紧抿了抿唇,默然半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抬起脸时满是清泪,可却仍在极力忍着:“一切都听兄长的,有需要叮嘱的地方,还请兄长交待清楚,以免去之出差池。”

    “去之,那日如果兄长不能回来,你也不必回来了,明白吗?”成去非伸出右手来,在他脸颊处轻抚了几下,成去之任由兄长摩挲,抑制不住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55章

    灵堂中独剩成去之,少年单薄纤长的身体在白幡后时隐时现。他内心纷乱焦躁,而又有种异样透彻的澄明感,空气仍是冷的,皮肤下面却有发烫的血液滚滚涌溢着,像是冰窟底下流过了一条温热的河。

    成去非出灵堂时曾回首看他一眼,而成去远手心早已湿透,迎上风雪的刹那,他一个激灵几乎站立不稳。整座成府从未像此刻般森冷而阴沉,成去远忽然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随之而来的是庞然的恐惧。

    书房里插着新开的梅枝,嗅到梅的清香,他的心才缓缓安定下来。很快,外头又来了三人,成去远看到族兄成去甫及叔父成若霈时并无意外,直到瞧见虞归尘踱步而入,一时五味陈杂。

    一行人仿佛早有约定,之间并无多余言语,等成去非于书案上摊开舆图,不约而同一一靠了上来。

    这张绘制详尽的建康宫城舆图,边角有些破损,看上去半新不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