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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迎娶公主的日子也就在这几日,今上倘走在前头,事情便棘手了,成去非脑中一时千回百转,唯有期盼今上能撑过大婚。

    父子两人交流并不多,他送父亲出来时,才发觉雪在半空飞舞着,四下已被浓稠的烟暗淹没。

    雪连着下了一夜,翌日竟也不曾停,直到腊月初六夜幕暗下来,天地间只剩白茫茫一片,风雪势烈,竟让人渐渐产生种与世隔绝般的错觉。

    琬宁躲在暖阁里,抱膝倚窗而坐,不等到入睡时辰,外头一阵嘈杂,惊得巧衣忙奔出去相看。

    半晌进来的却是黄裳,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巧衣,巧衣想给他褪了大氅掸雪,被他一手拦下,只正色看着琬宁:“有旨意!日子改了!明日一早,驸马就会骑马先到司马门,再换了喜服往东华门这边来,最后进宫亲临南薰殿,这会儿赶紧去公主那里罢!”

    说得一屋子人都不免慌乱起来,黄裳看不过,把脸一沉:“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一个个慌什么!怎么都跟刚进宫似的!”

    众人这才镇定下来,依着规矩行事,琬宁知道这么重要的日子,居然说改就改,肯定有变,也无暇多想,匆匆去了南薰殿。

    进了殿,正欲往里走,隐隐听到似乎有人交谈的声音,低不可闻。琬宁止了步子,折身退回殿外。外头十分的冷,不多会,她便觉得唇齿打颤,正小心呵着手,一道身影跨了出来。

    英王步子迈得急,本没留意到她,余光察觉有人立在那,稍稍侧眸一瞥,借着灯光,认出是她,随手在颈间扯了扯,往她跟前走去。

    琬宁一张晶莹小脸早冻得鼻翼通红,看见是英王时,心底扑通直跳,敛衽一福,也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待他近了身,她下意识低首只看着自己脚尖,只听声音自上头而来:“妹妹帮我理一下大氅吧。”

    她不得不抬首,迎上熟悉的眼睛,依然不敢对视,迅速转移到那大氅上头,原是没打好结。她两只手冻得有些僵,低垂着眉眼,颤颤伸了出去。

    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抖,她怎么也打不好那个结,琬宁深深呵了口气,一只温热手忽就覆上自己的手紧紧扣在脖颈处,她仓促间欲挣脱开,可英王力道大,面上也无甚表情:“妹妹不会么?那我来教妹妹。”

    说罢捉住她双手不紧不慢打了个结,自他掌间传来阵阵暖意,仿佛足以抵御这一刻的冷。直到他松开手往后退了退,琬宁骤然一惊,只觉心底空落落,四处的风再一次灌进来。

    “妹妹,我有话想同你讲,”英王忽压低了声音,身子不觉迫近,琬宁犹疑抬首,迎上他欲言又止的双眸,可两人呵出的热气,分明又让人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如此僵持半晌,英王蓦然垂下眼帘,随即别过脸不再看她,一言不发踏进了苍茫风雪之中。

    琬宁失神目送他身影远去,不知他到底想要跟自己说什么,低首看了看自己双手,莫名就想落泪,自己也不知为何。

    她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有人唤她“妹妹”。

    第12章

    英王府依山而建,雕栏画栋绵延数里,锦绣亭台,本该赏心悦目,而嘉平三十二年的冬,整个建康都化作一座冰砌的城。再好的景,也抵不过这阵冷了。

    礼乐轰鸣,刺目的红交映着耀眼的白,堪堪灼杀人眼。英王带着微醺的醉意,看眼前一室金碧流转,满庭的朱白迷乱,人何时散去的他竟全然不知晓,等身后一双手盘绕上来,一股结结实实的落空坠得腹底煎熬难耐,他已被梨花春的后劲顶得神志不清。

    他不是轻易会醉倒的人,向来如此。

    而此刻,满世界的天寒地冻与他无关。周文锦轻轻吹了烛盏,很快,他扶着她的腰恍恍渗着汗,朦胧间看见的却是那双哀愁的眼睛,而自己身子上则像是被泪水湿透……

    四更天的时候,宫里忽来了人。

    皇帝薨逝了!

    不过一夜,眼前红帐外骤化层层白幔,他迎着寒风定定看着那幔布许久,浑身僵住。

    直到旁人小声提醒:“英王,您该去宫中哭丧了。”

    他早有预料,寒意仍仿佛卷着滚滚波涛朝他涌来,不容置喙。

    过了司马门,众人一身缟素顶着纷飞的雪直往太极殿奔跑过去,天地间皆是回声。

    殿内哭声连绵,白压压跪了大片人,英王穿过人群,在皇后身侧跪了下去,迎上皇后红肿的双目,他缓缓伸出手去握紧了:“儿臣在这里,母后不要害怕。”

    转瞬,母子两人又被新一轮的痛哭声淹没。

    余光扫见建康王诸人鱼贯而入,不及奔至柩前,便都放声大哭起来,他的皇叔,表情分明如丧考妣,英王心底冷颤,不由再度握紧了母亲的手。

    待一轮过后,哭声渐小,建康王忽擦了泪,起身直直朝英王这边走来,神情肃穆,稍稍整了整衣衫,行叩拜大礼跪了下去。

    不等众人回神,只听他高声喊道:“臣拜见新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英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再度昂首,从怀内掏出一卷东西来,又朗朗而宣:

    “大行皇帝诏曰:朕弱冠之年登临帝位,谨奉先帝之遗训,外抗胡族,保中原之风化;内抚万民,同黔首之主体。夙兴夜寐,一日不敢怠慢政矣。然天不假年,未及花甲,精力无多。朕知无望一统河山,救万民于兵罹祸乱之中。每思及此,朕甚悲矣。皇七子复,深肖朕躬,必克承大统,庇佑万民。朕体殡天,宗社尤存,不可无主,即于柩前即皇帝位。

    皇太弟迁大将军,加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携尚书令成若敖各领兵三千,更直内殿;许侃张蕴二人仍述原职,切善自珍重,辅佐嗣君,固我邦基。嗣皇帝当以国事为重,尤宜勉节哀思,孜孜典学。凡尔百僚,群公卿士,悉心佐之,事皆决于皇七子,无违朕意。善之!钦此!”

    冰冷的地气自下而上打着脸庞,有片刻的空白,太极殿方响起沉闷的整齐划一的回应声。英王把身子俯得极低,几乎要贴至那寒气肆虐的地面。他默默闭了眼,脑中呼啸而过的遗诏字字紧叩心房,砸得全身都疼起来。

    柩前即位迫在眉睫。

    英王很快被人扶起,双膝早已跪得酸麻透骨,他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直挺些,底下满是身着丧服的文武百官及后宫家眷,他的皇叔则跪在四位辅政大臣的最前方。而排山倒海的跪拜声海浪般涌过来,他几乎被打翻,眼前只剩一片缟素。

    接下来的一切有条不紊,三千禁卫军似是一夜之间便站满了宫殿。内侍官和江左重臣们轮流值班,宫中早已戒严,太妃等一众女眷更是寸步不能离大行皇帝梓宫所在。

    长兄遇难的消息很快送进大殿,英王只觉自己的心瞬间枯朽下去。他的兄长自西北带兵奔丧,半路却踩踏断桥,坠河而死。

    噩耗凿凿,由不得人信与不信,他的兄长是再也回不来了。

    如芒在背的杀意,骤然间无处不在,英王看得清清楚楚,死是从身后而来的,他想要赢,便注定要先学会如何输。

    酒缓缓倒入灯盏,一阵风来,吹的纸钱蝶似飞舞着,久滞不散的烟灰瞬间迎上来眯了眼。直到入殓前的最后一夜,身子虽已熬得脱形,精神却好得出奇。

    过了明日,接踵而来的便是登基大典、大赦天下、封后选妃、人事升降……而他的皇叔,他几乎都可以想象出那番场景,所谓的四海举贤,重理废滞。英王看看地上自己细长萧疏的影子,活像一头可怜的金笼困兽……

    正月,皇七子芈复登基,改元凤凰。

    乌衣巷挂满了白灯笼,虞归尘自己手中也挑了一盏,和成去非两人仍着丧服倚墙而立。雪快要化尽。虞归尘朝前走了两步,俯下身去扒开墙角的冻土和碎石,枯干发烟的草根露出头来,低语道:“过些日子,自然就会春来草青。”

    “这两年各地都冷得早,冬日尤为漫长,不是好事。”成去非突然接了这么一句,虞归尘皱了皱眉头,立刻会意:“一直这样下去,胡人骚扰边疆只会更加猖狂,子遐何时动身?”

    成去非仰面看了看漫天冷寂的星子,吐出白茫茫的雾气:“再过些日子,待出了国丧,父亲打算去府上提亲,他和璨儿的事情宜早不宜迟。”

    四姓联姻,渊源已久,盘根错节的关系像是蛛网般网住了整个乌衣巷。除却四姓,张、温、韦、朱等几大侨姓士族亦和四姓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世族重家世,钦承旧章,肃奉典制。成去非第一任妻韦兰丛便出身城南韦氏,其外曾祖曾封关内侯,祖父生前领豫州刺史兼都督,父亲乃尚书左丞,族中居高位者众矣。这样的联姻,个中轻重十分了然。

    成去远和虞书倩的婚事,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大行皇帝遗诏一事,”虞归尘思量着措辞,“实在出人意料。”

    “遗诏真伪都已经不再重要,当日他直闯东堂,便是先兆。”成去非脑中自然而然又浮现那斑斑血迹,双眸幽暗,“他以今上不过纨绔,定便于控制。”

    皇七子的行事作风,众人虽不以为意,成去非却从未小看这个富贵闲人,纵然今上是真纨绔,可如今的太后,却绝非等闲之辈。

    “今上是不是真的好控制,现在言及还为时过早。我听闻大将军对大人颇为敬重,治丧一事多有请教。”

    “许侃尚未离京,扬州戒备不解,家父比他年长,他请教乃在情理之中,一时半会撕不破脸的。”

    虞归尘微微仰首思索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嘉平二十六年,我记得大将军上过一道折子,陈言豪族弊政。”

    “他不会忘的。”成去非冷嗤一声,“宗皇帝在世时,他是最得宠的皇子,多有主张,宗皇帝也颇为上心。”

    关于大将军往昔旧事的传言,他不是不清楚。就是家父也曾赞少年建康王乃真才俊,针砭时弊,不是寻常人物,而如今,不过印证一件事罢了,光阴消磨人心,宗皇帝大行后,建康王日益骄纵跋扈,算来竟也多年。

    “他如今倒行逆施,怕是早已忘记了初衷。”虞归尘轻叹,“这些年,诛杀的朝臣也不在少数。但凡大行皇帝亲近的人,皆成了他眼中刺。”

    “他倒想这么一路杀下去,就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一阵刺骨阴风掠过,成去非的尾音浮沉在一片冷冰冰的空气之中。

    虞归尘抬眸看了看他,就此沉默半日。

    “出来有些时候了,不必再送,我且先回家,璨儿一事府上早有准备,”虞归尘收了收心绪回望一眼成府,“有些事,本不该我说,公主那边,你们……”下面的话仿佛难以启齿,成去非淡瞥他一眼,也不作声,虞归尘只得轻叹:“我总想着,你早有子嗣也是好的。”

    一句话触得成去非有些黯然,他十八岁娶亲,有一女却早夭,随后韦兰丛也逝去,直到如今,逢上眼下时局,子嗣一事真是有些遥远了,而关于他鸩杀发妻的传闻却一直甚嚣尘上,传得整个江左人尽皆知……这么想着,慵懒痴迷的歌声骤然响起,渐次逼近,两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第13章

    来人衣衫单薄,敞着胸怀仍不觉冷的样子,额头汗珠滚滚而落,虞归尘再往下看,才看清他竟连鞋子也没穿,一双赤足白玉般晶莹与雪同光。

    是顾家六公子顾未明。顾未明自幼负“神童”嘉誉,轻狂意气,如今到了弱冠之年,依旧任性而为,无所顾忌,整日沉浸于宴会之乐清谈之欢,这会跑成府来,多半是发癫。

    虞归尘同成去非碰了碰目光,看出他这是服了五行散,顾未明好似醉酒模样,还在往外扯着薄衫。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眼见他越发癫狂,两人只得扶着他进了府,让人温了酒给灌下去。又命赵器端了盆冷水进来,拿棉布浸透了拧干,把顾未明身上外衫褪尽,一点点擦拭着脖间、脸颊各处。手中棉巾渐渐温热,又丢进水盆里去,水盆中新添了冰块,如此弄了半晌,待他身上热度消散,才找了件成去非的旧中衣给他穿上。

    中衣已洗过多次,旧衣裳反倒柔软贴身,顾未明这才长舒一口气,他平日的眼神总是迷离,此刻反倒明朗如日月光华,像是淬着火光:“何以解忧?唯有行散一事而已,我看两位心事重重的样子,真是心疼得很。”

    看他又开始发呓语,言辞间多有暧昧之处,虞归尘只好向成去非建议:“要么留宿一晚,外头寒气重,遣人去顾府送个话。”

    成去非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曼声道:“不用,让赵器送他回去,顺便告诉阿灰看好他,国丧期间不许他出门乱来。”虞归尘明白这是怕落下把柄,届时大将军发难,少不得麻烦。

    赵器刚应声,要去扶他,顾未明冷冷看赵器一眼,继而对着两人阴阳怪气道:“大公子此刻不去陪长公主,却和虞静斋大冷夜站外头,我留宿一宿倒不能了!”说着笑得更甚,目光直逼两人。

    “你此刻倒清醒了,赵器,送他走。”成去非打了个手势,不想再理会。

    虞归尘心里叹气,不和他计较,任由他胡言乱语几句,一同和赵器扶他出来。要上车时,他忽就靠入了虞归尘怀中,赵器看他那不宜的举动,心底满是反感。服散备受江左世家公子们推崇,一个个浪荡至极,自以为潇洒罢了,不务实事,却个个身居高位,倘是大公子为九五之尊,怎能容下……赵器忽然打住,暗骂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上头。

    最终车马平稳而去,虞归尘才步行往家走去。

    屋内清净下来,成去非立在屋檐下仍在静静思虑着朝中诸事。新皇登基数月有余,大将军并无多大动静,他走一步,他们便要思量两步,如此这般日虑万机,阳寿真要少上些年头了。

    “大公子,顾公子已送回去,您的话都说与顾家长公子听了。虞公子也已安然到家。”赵器何时回来的,他并未在意,只挥手示意他退下了。正要折身准备夜读,骤然想起顾子昭那前半句话来,便信步朝樵风园走去。

    成府的几处园子是依四季命名的,春曰细柳,夏谓荷月,秋乃樵风,冬为听雪。长公主嫁过来住在樵风园,出了成去非的书房,往东过一道月门,就能看见一丛凤尾,遥对着正屋窗格,走廊底下是乌漆柱。下两层台阶,廊外有株古槐,夏日里会筛一地碎银片似的日光,映在一地的青砖面上,整个园子都十分阴凉。

    一盏灯火如豆,窗子上映出斑驳人影。

    外室寂寂,芳寒就着烛光手底飞针走线,案几前琬宁则在认真注释着《论语》,藏书楼的大火在她眼前就不曾熄灭过。往日在宫中,她不能贸然做这些,如今出了宫,躲在这宅院深深里,竟有这番好处。

    她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熬过这些混沌艰难的一日日,只知既然住进了成府,便有机会找烟雨姐姐。她整个人自公主下嫁以来,倒觉得有了几分清醒,不似在宫中那般虚浮,孤魂野鬼似的茫然。

    许是换了地方的缘故,那宫殿实在旷得让人难安,想到此,英王,不,该是今上了,琬宁心底辗转一番,说不清每回见到他,是怎么回事,此刻,竟仿佛是前世般遥远了。

    成去非进来时,诧异这份静寂,看见她二人各自忙碌,便往琬宁身后站定了。

    这下笔犹如雨润花开,家学应是极好的,早听闻公主的换了伴读,出身很不起眼。当日大婚不曾留意,此刻借着烛火打量,竟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

    因在其身后,看不清模样,只见青丝半掩,耳畔处别了一朵小小的簪花。

    不多时,成去非发现她竟是在注解《论语》,江左解经的皆是大族长者,只说《论语》一书,大儒阮正通早年便有过注解,静斋的父亲也曾有所著述。

    她一个小姑娘,居然在这解经?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芳寒低首半天,脖颈有些酸楚,正想活动下身子,抬首看见成去非就立在琬宁身侧,惊得霍然起身,忙放下花绷,敛衽福身。

    唯琬宁还不曾察觉,眉间微蹙,轻轻咬着唇似陷入沉思。芳寒不便提醒,看成去非打了个手势,便又坐下来,却无多少心思在活计上,只感念成去非竟有耐心,一直无声看着琬宁伏案书写。

    直到琬宁暂停,发现该抻纸了,遂轻置笔墨,嘴里软软问道:“芳寒姐姐,你现在忙吗?”

    言罢侧过身来,骤然看见一袭身影立在眼前,她忍不住低呼一声,慌乱中起身,纸张被蹭掉了一地。

    芳寒见状,正要去捡,却见成去非已俯下身子,一张张错开,唯恐粘在一处弄坏了字。琬宁呆呆站着,看他这般小心翼翼,脸上早漫了层红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