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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节

      她摇摇头。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够坚持信念,不畏生死。他们刚正不阿,秉公直断,傲骨铮铮,哪怕一路跌爬滚打,受尽坎坷,最后只能落一个粉身碎骨,凄凉收场,也在所不惜。

    裴英娘佩服这样的人,敬仰这样的人。

    然而她自认无法做到像袁宰相那样,明知不可为,还是以卵击石,奋力一击。

    袁宰相谨慎了一辈子,活到七老八十了,竟还有这样的热血。

    她长叹一口气。

    两人靠着坐了一会儿,桐奴过来请李旦去书室。

    他站起身,揉揉裴英娘的头发,“下午这里晒不到光照,坐一会就进去。”

    她点点头,“我晓得了,你去忙吧。”

    心里却腹诽,还不是因为他昨晚太狠心了,任她怎么撒娇都不肯停下来,害得她现在还觉得腰酸,这样坐舒服,她就不进去!

    等李旦走了,她叫来阿禄吩咐,“袁家的子孙中,年幼者多半会被流放到岭南去,让那边的人注意南下的车马,若是看见了,好歹照拂一二。”

    阿禄答应下来。

    她望着庭中沐浴着萧瑟寒风独自盛开的蜡梅树,想起以前在长安时和袁宰相的几次交谈,裴宰相遭到贬谪以后,她以为袁宰相会走另一条路,没想到他比裴宰相更决绝。

    ※

    长安,大理寺。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几个狱丞的簇拥下走进一间净室。

    出身不同,贵贱不同,关押在大理寺期间的待遇也不同。

    比如袁宰相,因官居三品,在朝野颇有威望,即使以谋反罪关押,也没人敢怠慢,住的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而且家人、侍从可以入狱伺候他的起居。

    老者进入净室时,被一道竹木屏风挡住视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暗暗嘀咕:我入狱的时候只有一张草席,怎么袁猫成了阶下囚,却有案几香榻,屏风毡毯?

    卷着袖子的侍从拎着一桶水出来,看到老者,大吃一惊,哐当一声,水桶跌落在地,污水泼洒得到处都是。

    狱丞皱眉,当着老者的面不好训斥,忍了忍,没吭声。

    老者眯一眯眼睛,这么大的动静,袁猫怎么没出声斥责?

    他转过屏风,脚步一滞。

    屏风后面一片愁云惨淡,袁宰相躺在香榻上,身上盖了几层厚厚的锦被,面容衰败,目光涣散,明显是即将谢世的光景。

    袁大郎和袁小郎跪在香榻旁,低头抹眼泪。

    老者快步走到香榻旁,啧啧几声,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唯有叹息一声,“袁猫,我来啦!”

    袁宰相抬起眼帘,瞥一眼老者,精神一下子变好了,“裴狐狸,我就知道、你、你还会回来!”

    裴宰相咧嘴一笑,“是啊,我不仅回来了,还官复原职,比以前更风光。”

    袁小郎抬起头,愤愤道:“家父垂危,裴公风光得意,自当得意去,何必来奚落家父?”

    袁宰相哀叹一声,摆摆手,“大郎,小郎,你们出去。”

    袁小郎捏紧拳头,“不行,阿耶,我不走!”

    袁大郎看看阿耶,再看看眼底隐有沉痛的裴宰相,擦干眼泪,二话不说,把傻弟弟拖出去。

    其他人也都走了。

    “袁猫,你聪明一世,怎么也栽跟头了?”裴宰相道。

    袁宰相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我是为了先帝,为了自己的良心,我比你强!”

    “是是是,你比我强。”裴宰相坐到香榻旁,“比我强又如何?眼看你一家老小,全要跟着你受罪,你家大郎、小郎,还有小郎君、小娘子们,这辈子的前程都毁了!”

    袁宰相闭一闭眼睛,一颗浊泪滑出眼眶。

    多少年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从脑海里一一闪现,一步步爬上三品官的高位,他吃了不少苦头,做了很多有利社稷的好事,也做过不少有违良心的坏事。

    他自嘲一笑,“其实我没想过要惹怒太后,裴狐狸,我和你说句实话,那晚在宫宴上,我刚刚把规劝太后的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后悔得不得了,我是真怕呀,我富贵了一辈子,不想就这么白白死了。这两天我连认罪的折子都写好啦,只要递上去,太后一定会消气,我接着做我的三品官……”

    裴宰相轻声问,“我帮你代为转交?”

    袁宰相在枕上摇摇头,发丝苍白,皱纹遍布的脸上挤出一丝笑,“这些天,外边的人都在夸我……我那些学生,部属,宗室皇亲,民间的文人学士……都夸我不畏强权,你去外边听听,他们都在夸我呐!”

    年少时,他曾鲜衣怒马,仗剑行走中原,梦想能靠一己之力,斩尽天下恶人。

    后来他受尽冷嘲热讽,发现武力根本无法和世道抗衡,于是发奋读书。

    明科高中,一举成名,他踏马曲江池畔,春风得意。

    入朝为官时,他妄想靠自己的才华和学识,为民请命,造福一方,名留青史,受万世敬仰。

    再后来,他一步步高升,除去一个接一个的政敌对手,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身后的同盟越来越多,心肠也越来越硬。

    年少那些寒窗苦读,闻鸡起舞,对着院中的老梅吟诵古人诗句,发誓要效仿君子,严格要求自己的年月,离他越来越远。

    他成了笑里藏刀的袁宰相,而不是那个正直单纯,锄强扶弱的袁郎君。

    “太后想废黜圣人……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吕后尚且知道立幼子为帝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太后不屑与此,她根本不是吕后,她是王莽,她要断绝李氏江山……”袁宰相慢慢道,“我受先帝提拔,多年君臣相得,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总得有人站出来,我不想站,还是站出来了,既然站出来了,就不能退回去,好让天下人晓得,还是有人忠于李氏的……”

    他忽然攥住裴宰相的手,“裴狐狸,你莫要笑话我……我怕死,我现在很后悔,我老了,可我还是不想死,还想多活几年……斗了一辈子,最后还是我输了,你比我聪明,你赢了……”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剩下虚弱的喘气声。

    裴宰相沉默良久,轻轻叹口气。

    “袁三,你没输,输的是我。”

    两日后,袁宰相死于大理寺。

    袁家女眷,上至老妪,下到幼儿,全部充入掖庭为奴。几位郎君发配至岭南,终生不得返回长安。

    朝野震惊。

    第203章

    武太后没有给朝臣们太多喘气的辰光。

    新年伊始, 在流放袁宰相满门后,她下令改东都洛阳为神都, 改三省及诸司名称, 修明堂,尊佛抑道, 捐出数百万财物大修佛寺, 加尊号“圣母神皇”, 称“陛下”,自称“朕”, 并于花朝节前率领群臣迁都至神都。

    李显还没有被废黜, 但基本上和废黜没有什么两样。

    李唐皇室在长安留下太多烙印, 武太后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进一步削弱降低皇室的威望, 她要在洛阳开启新的篇章, 尽情施展她的政治抱负。

    官职衙门的名称、官员的服色和随身佩戴的佩饰、年号……只要是和李氏有关的,武太后全部下令更改。

    上元节的彩灯还未撤下,先前被贬谪的丘神勣和武承嗣奉诏回京, 进宫觐见武太后,进献凿刻有“圣母”“神皇”等字迹的白石, 立马升官。

    越来越多的官员以进献祥瑞的名义奉表进京。

    今天南边飞来一只神鸟, 明天东边海上爬来一只神龟,后天北方降下一道霹雳,劈开一棵古树,树中藏有神图……

    老百姓们应接不暇。

    所有神迹通通指向一个主题:女皇临人, 永昌帝业。

    一片哗然。

    原先以为武太后只是想效仿吕后的人彻底清醒过来,太后这些举动,显然是在为登基做准备,李世江山将不复存在。

    武太后的心腹宠臣们野心勃勃,从龙之功让他们热血沸腾,他们鞍前马后,积极为太后扫清障碍。

    而那些摇摆不定的,要么彻底投向武太后,要么孤注一掷,暗中联合宗室,准备起事。

    高祖十一子韩王元嘉、十四子霍王元轨、十九子鲁王灵夔、太宗八子越王贞以及他们的子孙亲友,密谋共同起兵,攻向神都,逼武太后退位。

    是年三月,李敬业等杀害扬州长史,据扬州起兵,才子骆宾王写就《讨武氏檄》,派人散发往各州、县,楚州司马率众响应。

    扬州是运河枢纽,商业重镇,李敬业等人占据扬州,反对武太后,投奔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影响也越来越大。

    尤其是骆宾王一篇洋洋洒洒的《讨武氏檄》,顷刻间传遍大江南北,骆宾王原本就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子,檄文流传开来后,更是一举成名天下知。

    天下文人学子看过《讨武氏檄》后,无不击节赞叹,既敬佩骆宾王的出众才华,也仰慕他的过人胆识。

    春暖花开时节,山中桃杏花次第开放,站在寺中阁楼远目眺望,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片娇艳红花和山间青翠交相辉映,灿如云霞彩练,蔚为华美。

    裴英娘带着半夏和忍冬登楼赏花。

    吃过茶,她斜倚美人靠,看完一卷手抄的《讨武氏檄》,随手撂在一边,翻开另一本册子。

    这本书册是朝廷刊印的,由卢雪照亲笔撰写,内容很简单,语言很简洁,是一封公开驳斥骆宾王的骈文。

    卢雪照才华不及骆宾王,但他准确抓到骆宾王浮躁自负,才名远播但并无太大建树的弱点,讽刺骆宾王等一干文人唯恐天下不乱,因为遭到贬谪而挟私报复朝廷,不配为文人表率。

    武承嗣急于扶持一个可以和骆宾王打嘴仗的学士,卢雪照靠反应快速、文章铿锵利落崭露头角,成功赢得武承嗣的信任。

    日前武承嗣将卢雪照引荐给武太后,武太后很欣赏卢雪照的坦率,提拔他为侍御史。

    现在老百姓提起骆宾王,顺便会提起卢雪照,当然说的话不怎么好听,不管卢雪照的文章写得多漂亮,他俨然是靠谄媚武太后而平步青云的,失了读书人的风骨。

    阿福和阿禄垂首站在裴英娘跟前,等着她吩咐。

    “扬州、润州、楚州被叛军占据,朝廷已经选任扬州道大总管南下平叛,南方还要乱一阵……不过不会太久,李敬业号称有数十万大军拥护他,我看未必。”裴英娘抛开卷册,“商队可以暂时盘亘江南道余杭郡,海船不必顾忌,叛军打不到洛阳,运河很快能恢复运行。”

    兄弟俩听她一一安排,阁楼上春风吹拂,茶香袅袅。

    不一会儿阿禄退下去了,阿福给半夏使眼色,半夏会意,领着其他使女退出阁子。

    楼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阿福走近几步,拱手小声说,“娘子,我路过羁縻州的时候,给马娘子扫墓……看到他留下的东西。”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包裹得很仔细的布包。

    裴英娘怔了一怔,接过布包,打开来,当中一张薄薄的永安纸,纸上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

    这是他们内部通用的文字,唯有他们才看得懂,以防通信时被其他人截走书信,走漏消息。

    蔡净尘非常警惕,设计了很多不同的暗号,每个人对应的读写标准都不一样。裴英娘掌握最终的解码方式,她能看懂其他人写给她的信,而那些写信的人看不懂别人的回信。

    信上没有题头,没有署名,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不同的名字。

    这些名字有些挺眼熟,有些裴英娘从未听过,蔡净尘给她这份名单,是什么意思?

    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手腕微微发颤。

    纸上所写的名字,无疑全是武太后秘密布置的暗探,武太后要防备宗室反扑,早已悄悄往各部各司安插自己的人手,这些人组成秘密的情报网,专门向武太后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