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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节

      近侍们垂下头。

    他们看着相王妃一天天长大,深知她本性温顺,谨小慎微,不是那种得志猖狂、不管不顾的人,可她今天却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想来想去,近侍们一致认为,相王妃的反常,必定是因为先帝亡故,伤心过度的缘故。

    其实裴英娘已经不伤心了。

    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世事皆是如此,不能过于沉浸在悲伤当中。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大明宫再没有任何让她留恋的东西。

    韦沉香以为李治走了,她失去靠山,会彻底沉寂下去,任人欺辱。

    恰好相反,没有顾忌,没有留恋,她反而不必再隐忍。

    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伫立在晴空下的含凉殿。

    阿父,小十七走了。

    第196章

    李显看着卫士递到自己跟前的珠花, 张大嘴巴。

    这珠花他认得, 十七娘喜欢轻巧精致的首饰, 守孝期间她常常戴这种颜色素淡、样式简单的头饰。

    十七娘向来很受内外命妇的追捧,她簪什么花, 第二天, 坊市卖的那种花价格一定会暴涨。她梳什么发式,三四天后, 长安贵妇们立马跟风效仿。

    她戴珠花, 命妇们有样学样,佩戴珠花蔚然成风。

    十七娘的珠花颜色与众不同, 是一种没法比拟的本色,李显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人走到李显身前,抬手接过珠花, 挥退卫士,“知道了,你们退下。”

    是八郎相王。

    卫士们不敢走,犹豫着看向李显。

    李显挥挥手, “走吧走吧,你们快走!相王妃想带走谁就带走谁,你们别拦她。”

    卫士们躬身告退。

    李显神色忐忑,伸手去扯李旦的衣袖, “阿弟……”

    李旦往旁边躲了一下,避开李显,把珠花收进袖子里, 淡淡道,“陛下,你想查什么?”

    李显感觉到他的生分,颓然道,“我、我只是想摸清宫里的情况,母亲的权力太大了……”

    “那你应该从蓬莱宫那边入手,你查阿父身边的人,查不出什么。”李旦扫李显一眼,“是不是韦氏怀疑我、英娘和令月私下里瞒着你扣下阿父的东西,所以才要彻查含凉殿?”

    脑袋里嗡的一声,李显脸上涨得通红,“阿弟,我没那样想过!”

    “你没有,不代表韦氏没有。你纵容她调查含凉殿的近侍,外人看来,就是如此。”李旦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七兄,母亲绝不满足于当一个手握大权的太后,你要当心她。”

    李显怔了怔,追到外边回廊上,“阿弟……”

    母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可是权倾朝野的皇太后呀!古往今来,哪个太后能像母亲这么风光?

    回廊里空荡荡的,风声呼啸,李旦早已经走远。

    ※

    狂风卷起车帘,冰冷的雪花时不时扑进车厢里。

    李旦掀开锦帘,出宫的时候天色还好,不知何时忽然落起大雪,天边阴沉。

    “落雪了?”裴英娘从他怀里钻出来,伸长脖子往外看。

    他低头一笑,捧起她亲几口,手盖到她额头上,奉御刚刚为她诊脉,说她身子虚弱,这种天气要格外注意保暖,不能受凉,“冷不冷?”

    裴英娘摇摇头,往李旦怀里缩,她整个人都懒懒的,牛车走得很慢,并不颠簸,不过还是靠着他最舒服。

    他马上要去梁山了,之前从洛阳回来得匆忙,没有带行李,相王府倒是留了不少冬天穿的大毛衣裳,再开府库找几匹蜀锦,让绣娘连夜赶制,多裁几件给他带走。

    想着想着,她窝在李旦怀里睡着了。

    到了隆庆坊,李旦没有叫醒她,牛车直接驶进相王府内院,他解下身上穿的大氅罩住她,抱她下车。

    她太轻了,倚在他怀里愈发显得娇小,冬日严寒,得把她养胖点。

    雪落得很大,一转眼的工夫,庭院的太湖石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房里烧了火盆,衾被里罩了汤婆子,火炉床四面纱帐密密匝匝围着,温暖如春。

    使女掀开床帐,李旦矮身把裴英娘放到床榻上,她梦中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抱着软枕蜷成一团。她怕冷,睡觉时总是喜欢抱着点什么,他在时抱他的胳膊,他不在就抱枕头。

    李旦忽然起了玩兴,故意扯开枕头。

    裴英娘皱起眉头,紧紧抱着枕头一角不放,半个身子都跟着坐起来了,双手在空气里乱抓,最后抓到结实的胸膛,她没有醒,下意识觉得这个枕头比缎面的软枕抱起来更暖和,迷迷糊糊往他怀里扑,扒在他身上,这回终于睡踏实了。

    李旦苦笑,原本是为了逗她玩,这下好了,被她压倒在床上,只能陪她一起睡。

    屋外搓绵扯絮,大雪落了整整一夜。

    翌日天光大亮,雪光映在窗前,清亮冷冽,海棠红窗纱被照成淡淡的退红色。

    裴英娘支起窗户往外看,双眼微觉刺痛。

    白雪皑皑,碧池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涟漪,仔细看,原来竟结了层薄冰。岸边的太湖石和假山早看不见了,成了一座座雪峰。

    打扫庭院的使女们冷得双颊通红,扫到一半,抱着大扫把哈气,刚扫出的一条窄道转瞬间又被鹅毛大雪盖住。葡萄架光秃秃的,篱笆上枯藤虬曲盘结。

    “这么大的雪,不能骑马。”裴英娘走到侧间,帮李旦系衣带。扣好衣襟,低头为他挂上腰间的佩饰。

    李旦答应一声,眼眸低垂,摸摸她的脑袋,她今天气色好了些。

    朝食是滚烫的热黍粥,鲜浓的豆腐羹,金银夹花平截和咸甜毕罗。

    裴英娘吃了一块金银夹花平截,一碗黍粥,李旦让半夏再给她盛一碗,“再吃点。”

    看着她又吃了半碗粥,两枚菌菇馅毕罗,他才示意使女撤走食案。

    仆从在廊外求见,宫中来人催促李旦尽快出发,免得大雪压坏道路,进不了山,耽搁地下玄宫的修建工程。

    裴英娘领着半夏和忍冬给李旦收拾行礼。

    使女们昨晚已经把要带的衣物衾被之类的随身物件收拾好了,她让半夏把包袱一个个打开,重新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才让人把行礼送到牛车上去。

    在这期间,宫中一趟趟派人上门催促,半个时辰里相王府的长史招待了七八个内侍。

    内侍们三催四请,李旦始终不出面,待在星霜阁和裴英娘说话,到巳时末才肯动身。

    相王府外,几个浑身冻僵,嘴唇发乌的兵丁一眨不眨地盯着府门前的动静,大雪落满他们的头发、肩头,连眼睫、胡子上也结了冰霜。

    他们早成了雪人,却一动不动,表情坚定。

    咯吱几声,牛车轧过雪地,李旦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出相王府大门,他抬头看一眼扑簌的落雪,拢紧披风,登上一座纹饰华丽的香车。

    兵丁们神情一震,其中一个汉子扭头吩咐身后的人,“回去禀报大郎君,相王出城了。”

    兵士点点头,转身钻进莽莽风雪中。

    两盏茶的工夫,雪中隐隐传来几声鞭响,几辆牛车停在相王府门前。

    宫中又有人登门。

    相王府的甲士面面相觑,郎君刚才出发了,怎么还有人来催请?

    来者跳下车,拾级而上,美髯长身,人高马大,相貌堂堂,赫然是太后的亲侄子,当朝尚书武承嗣。

    长史正一边烤火一边清理府中账目,听到下人通报说武尚书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来者不善啊!

    武承嗣其实不想来,他怕李旦,可是他不得不来。

    执失云渐艺高人胆大,不愧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敢作敢当,竟然直接把交易的条件捅到太后面前去。

    当时武承嗣吓得冷汗淋漓,双腿打颤,得亏冬天穿得厚实,勉强没当众出丑。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耐心等太后回答。

    满殿侍立的亲卫不敢说话,殿中鸦雀无声。

    太后沉默半晌,没有因为执失云渐的痴心妄想而生气,反而朗声大笑起来,一口答应执失云渐的要求。

    现在李旦被支开了,武承嗣奉命来请裴英娘入宫。

    等李旦回来的时候,世上早没了相王妃。

    反正在世人眼里,相王妃将会无疾而终,理由是现成的,先帝驾崩,相王妃哀恸过度,抑郁而死。

    至于执失云渐身边多出什么人,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

    武承嗣踏进星霜阁,他手握敕书,相王府的长史不敢拦他。

    宫中的甲士们闯进内室,一拥而入,小几上供着的瓷瓶被碰倒在地,咔嚓一声,瓷瓶碎裂,梅花细枝洒了一地。

    内院伺候的使女们被甲士驱赶到角落里,抱成一团,小声啜泣。

    武承嗣皱眉,拦住一个甲士,“相王妃是亲王正妃,小心点,别吓着她。”

    甲士们的动作顿了一下,扯开帐帘,伸出大手去抓斜倚在湘妃榻上的华服女子。

    那女子听到不速之客闯进门,没有一丝慌张,抬起头,眉眼细长,容色丰艳。

    众人一愣。

    女子莞尔道:“武表兄,你也是来相王府赏雪景的?”

    武承嗣不想和裴英娘打照面,等在帘外,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脸色骤变,一把推开旁人,冲进内室。

    女子低头整理裙裾,“你来得不巧,八兄和英娘都不在,我正觉闷得慌,表兄若是不忙,可以留下来吃杯茶。”

    武承嗣盯着女子看了许久,忽然一笑,拱手道:“奴仆们莽撞,打扰公主的雅兴了。”

    他带着一头雾水的甲士们退下。

    看来李旦早有准备,他并非独自出城,裴英娘肯定和他一起走了。

    武承嗣莫名觉得松一口气。

    ※

    武承嗣回宫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