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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节

      裴英娘绞干帕子,盖在李旦额头上,手指点点他的鼻尖,瞒着有什么用?我还不是知道了?

    她叹口气,俯身吻李旦紧拧的眉心,温软的唇一点一点抚平他的痛楚。

    第172章

    亥时, 直长再次为李旦换药。

    王府长史领着跟随李旦南下的护卫向裴英娘请罪, 他们受伤更重,有几个还不能下地走动。

    长史十分愧疚,他低估了李旦会遇到的风险。

    裴英娘让他去追查暗杀李旦的幕后真凶是谁, 刺客杀了就杀了,必须找到主使之人。

    长史遣退其他人, 小声道:“娘子, 先太子妃裴氏自尽了。”

    裴英娘一阵错愕,随即明白过来。

    裴氏指挥李弘的心腹潜伏在李贤身边,鼓动李贤谋反,寻找时机发动报复计划, 想趁乱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为李弘陪葬。

    裴英娘想过很多种可能, 还怀疑过武承嗣,没想到凶手竟然会是裴氏。认识多年,裴氏温柔和顺, 众人交口称赞她的端庄贤德, 谁曾想到,裴氏竟然会对李贤、李显、李旦痛下杀手?

    李弘的死因众说纷纭, 可裴氏明明是亲眼看着李弘烟气的,她难道也觉得李弘死于别人的毒杀?

    长史道:“先太子妃留下一封遗信,大理寺已将信笺送往圣人案前。秦将军肃清东宫,太子家眷被送去掖庭宫看押起来。”

    他今天没有闲着,暗暗打听了许多事情, 一桩桩细细禀报给裴英娘听,包括赵道生的事。

    裴英娘直接问:“他被天后的人关押了,可靠吗?”

    王妃早晚会知道的,郎主明白这一点,却总想着能瞒多久瞒多久,长史轻轻叹口气,回答说:“赵道生和太子之间有血海深仇,他帮郎君做内应,也是为了方便报仇。请娘子宽心,郎君很谨慎,赵道生威胁不到郎君。而且,方才仆打听到,赵道生面见武尚书,举报太子的数条罪状,交出太子历年的私人信件后,也自尽了。”

    赵道生不是自愿为奴的,更不是主动献媚于李贤的,他虽是阉人,身体残缺,却不甘以色侍人,奈何他容貌秀美,身份却卑微,身不由己,只能忍受屈辱。

    裴氏因为李弘的死而失去理智,伺机利用李贤,赵道生则是清醒地展开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把李贤推进深渊。

    水晶帘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药童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房。

    裴英娘收敛心思,撇开李贤和赵道生的事,接过鎏金鹊衔瑞草纹银碗试了试,碗底滚烫。

    药童机敏聪明,伺候惯病人,熟知该怎么喂昏睡的人喝药,动作熟练稳健。

    裴英娘怕帮倒忙,没有要求亲自喂李旦吃药,站在一边给他打下手。

    忙活完,药童小声说:“夜里不必换药。娘子劳累了一天,也该歇一歇。”

    裴英娘轻笑,俯身为李旦掖好被角。

    半夏撩起宫绫床帐,把琉璃灯挪到床榻前。

    “都出去吧。”裴英娘示意众人退下。

    婢女们躬身退出东间,珠帘轻轻摇晃。

    脚踏上铺了被褥,裴英娘不敢上床睡,担心睡梦中不小心压着李旦的伤口,去侧间湘妃榻上睡,又怕听不到李旦的动静,干脆让忍冬把被褥铺在脚踏上,她晚上可以靠着打个盹。

    梅花香几上的琉璃灯灯火朦胧,她脱下睡鞋,钻进被褥里,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其他书她读不进去,挑了本地方志看。

    地方上开始陆陆续续采用线装书记录各地的奇闻轶事,她顺便派人收集东西南北的风俗、物志,准备编纂成书册,方便以后往各地派发种子,作物只有在气候、土壤都适合的地方才能长得好,除了自然条件,还要根据当地的风俗习惯灵活派遣商队,先摸清状况,才好因地制宜,不会赔本。

    书册还是旧式的手抄本,需要转动书轴一点点展开,她不知不觉看了一大半,忽然心有所觉,抬起头,视线撞进一双温柔深邃的眸子里。

    李旦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侧着身,静静地看着她。烛火摇曳,灯光笼在他脸上,眉宇轩昂,显得格外俊俏。

    他醒来有好一会儿了,睁开眼看到一泓浅蓝,恍惚了好一阵,然后看到床边漆黑柔亮的长发,小十七盘腿坐在脚踏上,拥着锦被,靠着床褥,低头翻动书卷,朱唇雪面,眉目如画,偶尔皱一皱眉,仿佛在为书册上的文字生气。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眼里只剩下柔顺乖巧的小十七。看着她长大,费尽心思让她留在自己身边,成为她的丈夫,别人看不到这样的小十七,她是他的。

    她看到他苏醒,立刻笑容满面,秀眉下的双眸乌黑发亮,丢下书册,“阿兄,你醒了。”

    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似乎怕伤着他。

    他失笑,撑着手肘坐起来,抬手揉她的发顶,把她的发髻揉得一团乱,“我没事。”

    昏睡一大半是累的,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就好了。

    裴英娘皱眉,“那么长的伤口……”看他因为牵动伤口微微蹙眉,心口跟着一跳,现在不是埋怨他的时候,她顿住话头,起身搀扶他坐好,塞了几只松软的锦缎枕头给他垫着背,“饿不饿?想吃什么?”

    他都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站起身,想出去叫婢女,手腕被紧紧拉住了。

    李旦不放她走,眉头紧皱,沉声说:“陪着我。”

    嗓音沙哑而低沉,和平时的温和不一样。

    这是在撒娇吗?裴英娘想笑,一扭头,对上李旦暗沉的目光,不自觉脚底发软,只好坐回床边,“好,我不走。”

    不愧是阿兄,撒娇也这么强悍。

    她扬声叫半夏进来,“去厨下传饭,要好消化的,最好是乌鳢鱼汤。”

    乌鳢鱼营养丰富,能帮助伤口消炎,促进刀口愈合。

    等鱼汤的间隙,忍冬送来新鲜的茶食和杏酪饧粥,饧粥里加了开胃的蜜煎梅子,闻起来酸酸甜甜。

    裴英娘挽起袖子,亲手喂李旦吃杏酪饧粥,匙子送到李旦唇边,他张开嘴,乖乖吃粥,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的脸。

    她暗暗瞪他,受伤了还这么强势做什么?

    一碗饧粥吃完,裴英娘眼光四下里乱瞟,觉得自己快烧熟了,头顶可能正在往外冒烟。

    房中婢女们面上羞红,收拾了食案碗碟出去。

    过一会儿鱼汤送来了,裴英娘任劳任怨,依旧一勺一勺喂李旦喝汤。

    她出去洗手,回到房里,发现刚刚看的书册被挪到床褥上去了,脚踏上的锦被也换了个地方。

    李旦抬眼看她,明明是从下往上仰视,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拍拍空着的半边床褥,“过来。”

    裴英娘走到床褥边,垂眸看他,语气带着笑意,“阿兄,我就在脚踏上睡,碰到你的伤口怎么办?”

    昨晚什么都不知道,才紧紧扒在他身上抱着他睡。

    李旦眉心轻拧,浓睫在眼窝处罩了层淡淡的阴影,这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脆弱,“上来。”

    裴英娘叹口气,小心翼翼爬上床,搬了几块枕头挡在两人中间,“好吧,我睡这儿……”

    话还没说完,李旦抽走枕头,抓住她的手腕,俯身压下来。

    “阿兄,你身上还有伤……”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李旦压着她躺下,让她紧靠着自己睡,帮她盖好锦被,闷声笑,“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我没以为……”她眼珠一转,抬手摸摸他的脸,摸到粗粝的胡茬,岔开话题,“阿兄,你瘦了。”

    昨夜梦里摸到的是绷带,还以为他胖了,她还嘀咕,白天明明看他消瘦了些。

    李旦看着她,目光平静柔和,捉住她的手,逐根亲吻她的指尖,“英娘,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她咬咬唇。

    “我和赵道生里应外合,我算计六兄,七兄那次中毒,也是我授意赵氏做的,为的是让阿父警醒,一包让人起疹子的药粉不算什么,如果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呢?我不在乎兄弟们的生死,我也不在乎会不会伤阿父的心,我连阿父都算计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李旦捏紧裴英娘的下巴,逼迫她和他对视,“你喜欢阿父,喜欢令月,你喜欢很多人,在乎很多人,连家仆的儿子你都在意,我和你不一样,是不是很厌恶这样的我?”

    他眼底幽沉。

    裴英娘愣愣地仰望着他,杏眼圆瞪,“阿兄,我不会讨厌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李旦笑了笑,眼眉依旧冰冷,“英娘,你刚进宫的时候,我对你就和对其他人一样,不冷不热,为什么你愿意亲近我?”

    裴英娘呼吸一窒,继而变得急促。

    “你无依无靠,以为我是一个温和体贴的兄长,信任我,依赖我,向我寻求庇护,其实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李旦捧起她的脸,低头吻她的唇,他的吻冰冷又灼热,良久才松开她,问,“还喜欢我吗?”

    裴英娘气喘吁吁,晕晕乎乎,半天才缓过来,又气又笑,“阿兄,你以为我是因为仰慕你的品格才喜欢你的?”

    李旦不语。

    他一直以兄长的身份和她相处,知道她重视亲人,他便尽量做一个完美无缺的好兄长,压抑自己的本性,她看到的一切,并非真实的他。捅破窗户纸后,他直接逼她答应亲事,迫不及待娶她为妻,强迫她适应新的身份,小心藏起真正的自己,不让她发现他的真面目。

    太急切了,没给她考虑的时间,几乎是强迫她点头,生怕她会拒绝,所以他患得患失,怕她会后悔,会失望。

    如果不是李旦身上有伤,裴英娘真的很想捶他几下。

    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一骨碌坐起身,避开李旦的伤口反压到他身上,居高临下俯视他,“我第一次在裴家门前见到阿兄的时候,以为你脾气古怪,不敢和你搭话。等我进了宫,宫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害怕。别人都不理我,只有你脾气好,还肯搭理我,所以我才亲近你。”

    她一开始打算远远观望,偷师学艺,后来接触得多了,发现李旦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冷淡,她不清楚他对别人怎么样,至少他对她一直很好。

    “阿兄,你不用当光风霁月的君子,也不用当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是你,我就喜欢这样的你。”她叹口气,俯身贴着李旦的胸膛,“当然你得一直对我这么好,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李旦默然不语,长长的沉默过后,他抬手轻抚她的发鬓,轻声说,“好,你记住,喜欢现在的我,以后也要一直喜欢下去,明白吗?”

    李贤的逼宫之举比他预料的要快,接到密报的那一刻,想到她可能面临的危险,他几乎忘了呼吸,回长安的路上,终于明白什么是心急如焚,每一刻都是痛苦的煎熬。

    以后他什么都不会再瞒着她了,所以他要她保证,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都得喜欢他。

    他还是不放心。

    裴英娘闭上眼睛,手指抓紧李旦的衣襟,“我有把葵花扇子,镶金翠竹的扇柄,缀了貔貅玉石扇坠,后来不小心摔坏了,扇坠裂成两半,我把扇子收起来,不敢让别人看见……阿兄知道为什么吗?”

    李旦静静听她说下去。

    她依然闭着眼睛,不疾不徐道:“那天我和阿父在凉亭下棋,阿姊在旁边逗猫玩,近侍走过来,说要再次为阿兄选妃,世家女郎们都进宫了……我不小心摔了手上的扇子,扇坠砸在脚尖上,特别疼,疼得我眼圈都红了……”

    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一抽一抽的疼,只觉得怅然若失。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某个寒冷的冬夜,忽然从梦中惊醒,背后暖洋洋的,李旦怕她冷,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听到她翻身,宽厚的手轻摸她的脸颊,低头吻她,“做噩梦了?别怕。”把她搂得更紧。

    那一刻,她忽然懂了。

    夜已经很深了,滴漏发出嗒嗒声。

    狂喜和惊愕同时浮上心头,李旦一时失声。

    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清浅的微笑,顾不上隐隐作痛的伤口,猛然坐起,捏着裴英娘的手,把她抵在床脚的锦被上,灼热的身体牢牢地桎梏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英娘浑身瘫软,因为李旦的气势,还因为说出心底最隐秘的事情,好像把自己整个掏空了。

    这对她来说很艰难。

    “你也没问啊……”她负气似的说,扭过脸,眼眶泪花闪闪,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