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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节

      秦岩体会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悔恨,但只是看着执失云渐顷刻间惨白的脸,亦能感受到他的痛苦绝望。

    那一刻执失云渐茫然无措,久久失神。

    这可是执失云渐啊,喜怒不形于色,战场上临危不乱,来去如风,被数倍与他的敌军包围,战到身边亲兵全部阵亡,只剩下手中一把横刀时,依然冷静沉着的执失云渐,竟然会露出那样恐惧的表情。

    秦岩以为执失云渐会震怒,会狂乱地绞杀一切可疑的目标,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执失云渐很快镇定下来,找到武三思以后,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

    他一句话没有说,也没有去探望裴英娘,径直离开平康坊。

    高大健壮的背影,慢慢融入清冷月夜之中。

    此刻听李旦轻描淡写,轻飘飘扔出“像昨晚一样”几个字,秦岩冷汗涔涔。

    如果执失云渐在这儿,一定会被这几个字活活气死。

    李旦低头,手里拈一枝笔管极为纤细的毛笔,不知在纸上勾画什么,轻声说:“昨晚的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应该清楚。”

    秦岩正色道:“这是自然。”

    昨晚李旦大闹薛府,杀了武三思和十数名武家家仆。坊门还未开时,消息已经传遍整座皇城,城中世家和武三思走得近的,无不噤若寒蝉——因为今天一大早武家人入宫求见武皇后,大哭着爬进正殿哭诉委屈,磕得满头是血时,武皇后冷笑一声,“武三思是本宫从侄,本宫待他不薄,他胆大包天,妄图行刺本宫,你们说,他该不该死?”

    武家人如丧考妣,最后是被人抬出宫的。

    至于武承嗣,他包扎好胳膊后,领着护卫到处抓人,逮着谁咬谁,坊中人暗地里说他肯定被武三思气疯了,急着找替罪羊为武家洗脱罪名。

    武皇后亲自坐实武三思想要行刺,昨晚平康坊、武家的异动有了合理的解释,没有人会想到裴英娘身上。

    秦岩虽然爱多嘴嚼舌,但绝不会冒着触怒武皇后的风险碎嘴,更何况其中关系到裴英娘的名声,他知道轻重,连面对家中长辈的追问时,都不曾吐露实情。

    李旦头也不抬,随手指了指西边书架。

    冯德会意,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经折装的绢帛,递给秦岩。

    秦岩翻开绢帛,脸色变了变。

    上面不仅清晰地记录秦家族中子弟的姓名年纪、官职品阶和姻亲关系,连他们娶了几房姬妾、姬妾的来历都有注明,而且每个人名字后面,都标注了他名下的所有产业,甚至连府中几位老仆的私产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合上绢帛,苦笑道:“相王担心我走漏风声?”

    “许诺再诚恳,总有情势不由人的时候。”李旦画完最后一笔,抬起头,面色如常,“秦岩,如果秦家传出任何一句含沙射影的话,这份单子会立刻传遍大街小巷。”

    秦岩哆嗦了一下,抿紧唇。

    他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到秦府,迎面刚好看到伯祖父在随从的搀扶下上马,他正好要出去办事。

    秦岩叹口气,挽住缰绳,“伯祖父,今天你不能出去显摆了,侄孙有要事和您商量。”

    秦荣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是不是又酒醉误事,摔碎你伯祖母的宝贝了?”

    秦岩悄悄翻个大白眼,掏出信封,“伯祖父请看。”

    秦荣看他神色郑重,知道事情不简单,接过信封,“回书房。”

    躲进暗室里看过信后,秦荣没有慌乱,召集族中素有威望的族人,等众人吃过茶后,沉声问秦岩,“可是永安真师有什么凶险?”

    秦岩眉心一跳,“伯祖父怎么会这么问?”

    他按着李旦的吩咐,慢慢道,“确实有人想对她不利,被圣人及早发觉,人已经抓到了,二圣都很不满。”

    昨晚的事,对外以武三思意欲行刺武皇后遮掩过去,但有人想谋害裴英娘这一点,无须隐瞒,不仅不能隐瞒,还得宣扬出去。

    秦岩猜不透李旦在想什么,此刻看到伯祖父闪闪发亮的眼睛,想到那封信,心中有了个大致的轮廓:

    李旦在逼迫他们这些受过恩惠的世家回报裴英娘的提携,他想趁机把所有可能对裴英娘下手的敌人一把掳干净。就像过筛子一样,筛掉那些举棋不定的、驻足观望的,只留下果断站在裴英娘阵营的可靠之人。

    秦荣刚刚看过心中的内容,比秦岩更早一步猜出李旦的意思,慢条斯理呷一口茶,在族人紧张的注目中,淡笑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秦家落魄已久,终于盼到出头的机会了!”

    第105章

    池子里的莲花渐渐落尽, 碧荷仍然亭亭玉立, 院中一架虬枝盘旋的葡萄藤,挂着累累的果实。

    裴英娘从低垂的藤蔓下走过,拂尘扫过夹道两侧支着浅蓝花苞的勤娘子。花枝间露水未干,踏着木屐上廊时,她发现手肘处传来一股潮湿的凉意, 低头一看, 原来秋罗袖角已经湿透了。

    她回到内室,脱下道袍,另换上一身干爽的螺青色圆领袍衫,解下黄冠, 满头墨发挽成一个男式发髻, 用丝绦束紧,耳边没有耳裆坠饰,脸庞白皙,眉目清秀。

    忍冬手执鎏金卷草纹银盒,从妆盒中挑出一枝梅花纹玉簪, 挑起一星儿红玉膏, 呵气软化, 轻轻点在裴英娘脸上, 细细揉开,笑着打趣,“娘子穿上男袍,猛一打眼, 倒像是哪家小郎君。”

    裴英娘揽镜自照,闻言扑哧一笑,她觉得头梳圆髻的自己更像观中的小道士。

    彩衣使女手托漆盘,在镶嵌琉璃屏风外面小声道,“娘子,相王府送过来几篓新鲜果子。”

    裴英娘怔了一下,放下钿螺八角铜镜,“拿进来。”

    使女蹑手蹑脚进房,忍冬示意她把果盘摆放在黑漆小几上。

    刚洗净的果子,果皮上滚动着晶莹水珠。

    裴英娘扭头去看,几案上一盘鲜桃,一盘石榴,一盘雪梨,一盘柑橘,还有一盘紫红色、状如鸡卵的果子,她认不出来。

    使女在一旁殷勤道:“这是洛阳初秋的第一批鲜果,坊间买不到呢。”

    裴英娘挑眉,随手拿起一枚拳头大的桃子。

    洛阳的桃子远近闻名,果形优美,果肉饱满丰盈,嚼之清甜细嫩。洛阳当地的官员每年亲自将采摘下的头一批鲜桃送至长安,供皇室王孙们享用。

    殿中省三天两头往永安观送各种新鲜吃食,裴英娘这儿不缺桃子,但是这些果子是李旦送来的。

    以前可以当成是兄长的疼爱,现在明了他的心意,不能和之前那样随随便便。

    “回送几篓莲蓬过去。”

    这几天观中的下人忙着清理小池塘,摘下来的莲蓬多得吃不完,厨娘们剥莲子剥得叫苦连天。裴英娘不爱吃莲子羹,一车车往外送,还没送完呢!

    使女出去吩咐。

    午时三刻裴英娘午睡醒来,使女通禀道:“相王府送来几坛蜜煎果子,请娘子过目。”

    不是才送过么?

    裴英娘刚睡醒,脑袋有些昏沉,洗过脸,吃了两杯栗丝芽茶,“什么蜜煎?”

    忍冬把几只坛子一一揭开,闻闻味道,“一样是乌梅煎,一样是樱桃煎,一样是枣煎,剩下三坛是木樨煎。”

    这几样是裴英娘往年最爱吃的口味,尤其是木樨煎,她爱拿它来煮茶、配茶食、调汤羹吃。

    “相王府的长史倒是心细。”忍冬若有所思。

    裴英娘先让使女舀半勺木樨煎解馋,滚烫的茶水掺入木樨煎,顿时甜香四溢。

    她挥挥手,“还是送莲蓬。”

    永安观的牛车满载着十几筐莲蓬,驶往隆庆坊。

    不多时,车夫赶着牛车折返,这回车上装的是一卷卷书册。

    使女们把书册抬到裴英娘的书室里,摞起来有半人高。

    相王府的内侍面见裴英娘,揖礼毕,含笑道:“郎主说娘子在观中修养,必定寂寞,送这些书卷来,与娘子解闷,这些是前朝真迹,请娘子务必认真研习。”

    他轻咳一声,“这些书卷一一登记在册子上,郎主日后会仔细检查娘子的功课。”

    说到仔细两个字时,他刻意拔高声音。

    裴英娘吐吐舌头,不敢再叫人往相王府送莲蓬了。

    午后吹起一阵北风,天色昏暗,不一会儿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水珠打在残荷上,雨声琳琅。

    裴英娘坐在廊前翻看李旦送来的几页名单,这沓名单是内侍刚刚亲手交给她的。

    名单太长,她花了半个时辰才看完,掩上书卷,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没想到私底下有这么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她尽量低调行事,还是免不了招来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一点亘古不变。

    她不怕来自世家的打压阻挠,在其位,谋其政,不同阵营的人想方设法维护自己的利益,完全是出于本能,无可非议。

    但是他们的手段太恶心了。

    她拈起笔,笔尖在几个平日里蹦跶得最起劲、常常在宫宴上对她冷嘲热讽的世家子弟名字上画上圆形记号,命人把名单送回相王府,“就是他们了。”

    送信的人是蔡净尘。

    裴英娘为蔡四郎准备了好几个名字供他自己选,因为马氏信佛,她挑的名字都是和佛经有关的,蔡四郎最后选了蔡净尘这个名字。

    据他自己说,马氏很喜欢净尘两个字。

    洗净尘土,洗去他的一身罪孽。

    蔡净尘冒雨赶往隆庆坊,相王府的甲士认出他是裴英娘的随从,摆摆手,直接放他进府。

    冯德亲自出来迎接,“劳小郎把书轴交给我。”

    蔡净尘抹去脸上的雨珠,冷着脸道:“娘子让我亲手递交给相王,你不是相王。”

    冯德一噎,心中笑骂他不通人情,领着他去见李旦。

    李旦在棋室与一名老者对弈。

    蔡净尘扫一眼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李旦挽袖落下一子,接过名单,翻开细看几眼,“回去告诉你们娘子,万事齐备,不必忧心。”

    蔡净尘记下他的话,转身要走,李旦叫住他,“让她早些安置,莫要劳神。”

    这一句语气轻柔缱绻,衷情之意显露无疑,蔡净尘愣了一下,正望着棋盘苦思冥想的老者瞳孔微微一缩,眼中闪过恍然大悟之后的了然。

    蔡净尘很快回过神,拱拱手,和冯德一起告辞出去。

    等回廊外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老者捋捋胡须,浅笑道:“难怪圣人不愿松口许嫁,原来永安真师即是日后的相王妃,此前犬子痴心妄想,多有得罪冒犯,望相王海涵。”

    李旦听到相王妃几个字,眼里浮起一丝笑意,“不知者不怪,袁小郎年轻气盛,酒醉之后,难免会胡言乱语,袁公不必介怀。”

    袁宰相心中暗暗腹诽,听你的口气,好像比我儿子大十几岁一样,明明他只比你小三岁!

    腹诽完,他暗暗后怕,小儿子酒后口出狂言,扬言此生非裴英娘不娶,如果不能尚主,宁愿没名没分做她的情郎,也不愿讲究其他小娘子,被人耻笑了好一阵。

    当时袁宰相一心想和裴宰相别苗头,鼓励小儿子追求裴英娘,没有严惩他的放浪之举,反而觉得吊儿郎当的小儿子说不定会因为仰慕裴英娘而改头换面,老怀宽慰,盼着儿子早日变得懂事稳重……没想到相王竟然也恋着裴英娘!

    二圣肯定知道相王的心思,之前曾有谣言说执失云渐是内定的驸马,后来赐婚的事不了了之,天后让裴英娘改姓武,大费周章开宗祠在武家族谱上添上她的名字……

    裴英娘遇险,一直以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相王突然一改行事风格,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所过之处,腥风血雨。

    袁宰相心底隐隐发寒,儿子竟然敢肖想二圣挑中的相王妃,而相王脱口说出儿子做下的蠢事,说明相王一直惦记着儿子曾说要给裴英娘当情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