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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节

      李旦看一眼双眼紧闭的裴英娘,干脆解下玉带。她把隐囊抱得那么紧,像是害怕时寻求一个依托一样,挪开的话,梦里的她肯定会不安。

    就这么让她抱着吧。

    夜风灌入车厢,他身上的血腥味被吹淡了些。

    裴英娘眯缝着眼睛偷偷打量李旦,心里乱糟糟的,看他蹙眉,她下意识想开口安慰她,嘴巴张了张,想起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尴尬别扭,又闭上了。

    她正觉心烦意乱,忽然被一双宽大的手揽起,继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冰凉的下巴擦过她的额头,细密的胡茬刮得她微微酥麻。

    她忍不住想伸手挠几下,但醒来的话,就得和李旦面对面了。

    她闭上眼睛,她能忍!

    牛车晃晃荡荡,她意识朦胧,神思越飘越远,后来竟真的在李旦怀里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时,床帐飘扬,香烟袅袅,帐顶是繁茂的穿枝百花纹样,绛花绿叶,生意盎然。

    这是她在永安观的寝室。

    回到熟悉的地方,裴英娘轻轻吁出一口气,回来的路上光顾着想怎么回应李旦了,这时才发觉手脚瘫软。她在枕上翻了个身,发现身上干爽舒适,有人服侍她擦洗过,为她换了一身崭新的亵衣。

    她的视线落在帐帘外,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房里点了一盏灯,月光透过窗格,漏进室内,一点点和微弱的灯光交融。

    光线浮动中,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坐在水晶帘外的软榻上,眼眸微垂,皱眉看着手中一卷书册。

    夜深人静,已是四更时候,李旦竟然坐在她的床边看书!

    烛火一星如豆,摇曳不定,难为他能看清书中的字。

    她暗暗想:可别把眼睛熬坏了呀……

    李旦听到细微的响声,抬起头。

    裴英娘连忙闭上眼睛。

    床帐内没有动静,锦被中的少女依然沉浸在梦乡中,李旦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翻看手中书册。

    裴英娘假装梦中不耐烦,踢几下锦被,顺势翻个身。看着床榻里侧包裹锦绮的檀香木架子,悠悠叹口气。

    这一声叹息原本应该不会被发觉,但李旦立刻变了脸色,抛下书卷,分开帐帘,矮身坐到床榻边。

    裴英娘不敢发出声音,藏在锦被底下的手悄悄捏紧。

    指节粗粝的手探入帐内,罩在她的额头上,掌心温热。

    手很快挪开,接着裴英娘感觉自己被人扳了个面,仰躺在枕上。

    李旦拢起床帐,随手往半月形鎏金铜钩上一卷。

    他想干什么?

    裴英娘全身僵直。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一张湿软的、带着馨香的帕子拂过她微微发烫的前额。

    李旦的吐息声近在耳畔,他轻声道:“小十七,别怕,阿兄在这儿。”

    裴英娘鼻尖一酸。

    那年她险些死在裴拾遗剑下,梦中泪落不止,抓着李旦的衣袖,就像抓住浪涛中的浮木一样,死死抱住不肯放。

    那时的她,对李旦而言仅仅只是一个陌生人,但他没有推开她。

    李旦留在永安观不走,是因为担心她像小时候一样因为受惊而梦靥,所以一夜未睡,就这样守着她?

    裴英娘悄悄攥紧锦被,指节用力得发白。

    看她似乎又睡熟了,李旦收走铜盆和巾帕,默默凝望半天,重新放下床帐。

    第103章

    发现李旦守在床榻旁侧, 裴英娘再也睡不着了。

    深秋的夜里依稀还能听见悠远的蝉鸣声, 孤单冷清, 不似夏天里如海浪一般喧嚣聒噪。

    她怕惊动李旦,不敢翻身,手指在锦被底下划来划去。

    宫绸被里,光滑细柔,躺在其中,像睡在温暖的云朵中,十分舒适。

    然而她就是睡不着。

    水晶帘外传来潺潺的水声。

    李旦在倒茶。

    裴英娘能想象到晶莹的茶水缓缓注入茶盅的情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嗓子暗哑干涩。

    她平时夜里醒来,一定要喝一杯温茶润口。半夏和忍冬知道她的习惯,侧殿长年烧着红泥小火炉,专们供她夜里沏茶用的。

    她现在真的、真的好渴。

    李旦似乎也很渴,喝完一盏茶后,又斟了一杯。

    水声那么轻柔,就像甘甜的玉露倾洒在干枯的禾苗上……

    裴英娘口干舌燥,为什么一盏茶要倒那么久!

    她觉得自己渴极了,如果这时候李旦不在, 她能一口气灌下整整一大壶茶。

    水声之后是一阵袍袖摩擦声,茶盏搁回黑漆梅花小几上, 轻轻一声钝响。

    李旦站起身,转过屏风,推门出去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深处。

    这么晚了,他出去做什么?

    裴英娘等了半天,没听到李旦回转的声音。

    她冷哼一声,或许李旦是茶喝多了……

    房里茶香四溢,浓烈的香味偷偷摸摸钻进床帐,直往裴英娘鼻子里钻。

    她大着胆子坐起身,先躲在床帐后,拨开一条缝隙,窥看房中情景。

    烛火未熄,小几上的杯盏茶壶在月色笼罩下莹莹生光。

    裴英娘光着脚踩在没过脚踝的毡毯上,蹑手蹑脚走到小几旁,翻开一只没用过的水晶杯,斟满大半杯茶,一口气饮尽。

    清冽的茶水润泽干燥的喉咙,浑身舒畅,她轻舒一口气,忍不住又倒了两杯,一一喝尽。

    重新摆放好茶壶和茶杯的位子,她左右看看,自觉天衣无缝,回到床榻上,整理好床帐,盖好锦被。

    终于可以睡了。

    等裴英娘朦胧睡去,一个人影踏着清冷的月光,回到侧间。

    月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照出微微勾起的嘴角,唇边一抹温柔的笑意。

    茶壶里的水都被她喝光了,她竟然还以为自己没有露出破绽。

    灯台里的烛油烧尽了,烛火晃动了两下,化作一缕缕轻烟。

    李旦就着月色的照明坐回簟席上,脊背挺直,姿态端正。

    他陪着熟睡中的裴英娘,直到晨光熹微,光亮如水一般一点点漫进槅窗,才起身离开。

    裴英娘是被忍冬唤醒的。

    她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起身洗漱,披衣,梳髻,戴冠,对着铜镜里如花似玉的少女懒洋洋打哈欠,直到使女们端着食盘、提盒拾级而上,才陡然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半夏呢?”

    忍冬的手腕轻轻抖了抖,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馎饦,放在裴英娘手边,“娘子,她告假了。”

    裴英娘沉吟不语。

    “娘子。”使女跪在廊外禀报,“相王来了。”

    李旦不是一直在永安观吗?

    裴英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为她的名声着想,李旦昨晚留守在永安观的事情是瞒着人的。今天一大早他特意在使女们醒来之前离开,然后又在众人的注目中折返回来探望她,还真是煞费苦心……

    等等,李旦来了?!

    裴英娘很想立刻倒地装死。

    她扫一眼廊檐下的木质地板。早膳她通常是在庭院前吃的,对着红花绿树吃饭,眼睛清亮,心境开阔,胃口更好。

    彩衣使女们在园子里修建花枝,洒水浇花,忍冬和秋葵跪坐在簟席旁烧水煮茶,她面前的小几上琳琅满目,摆满各种吃食……

    这种时候,倒地装死好像不太适合。

    而且木质地板很硬,倒下去说不定会摔得鼻青脸肿。

    她握紧银匙,低头吃馎饦。

    李旦今天没穿圆领袍和皂靴,着一袭绯红色宽袍大袖衫,锦缎束发,趿拉着漆绘枹木屐走过庭院,意态潇洒。

    他平时很少做这样的装扮,永安观的使女们纷纷纳罕,偷偷摸摸盯着他看,被忍冬一个严厉的眼风扫过去,吐吐舌头,三三两两散去。

    忍冬也走了。

    庭院里很快空无一人,只剩李旦和裴英娘,一个坐在廊檐前,一个站在石阶下,大眼瞪小眼。

    秋日的清晨凉爽宜人,霜露在朝阳霞光的璀璨光华下悄然蒸发,秋葵在院子角落里种了很多不知名的花草,果实累累,红的黄的都有,一夜过去,熟烂的果子委顿一地,蝴蝶围着散发出甜香的果子翩跹。

    李旦站在栏杆前,含笑看着裴英娘。

    他不说话,只是这么看着她,视线比夏天的骄阳更灼热。

    裴英娘咬咬唇,放下银匙,抬头直视李旦,看到他眼底微微泛青,想起昨晚他就那么坐了一整夜,心里莫名发虚。

    她迟疑片刻,轻声问:“阿兄用过朝食了?”

    想来想去,只有说这句话不觉得别扭。

    李旦脱屐上廊,轻扫袍袖,坐到裴英娘身边。

    裴英娘嘴巴张了张,她确实想请李旦一起吃饭,但没有允许他坐到自己身边啊!

    李旦挽起袖子,骨节分明的手拈起银筷,垂眸看她,“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