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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

      侍者们恭敬应喏,很快收敛康阿义的尸身,将殿前收拾干净。

    阿芒这回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咦?他们不是要陷害我们吗,怎么自己把东西烧了?”

    尚陵钦暗暗瞪阿芒一眼,“这种事,心领神会就好。”

    连阿芒都怀疑尚家和康阿义私底下互立盟约,那封伪造的盟书确实天衣无缝,如果唐廷果真当堂对质,尚陵钦也得头疼。

    然而李旦二话不说,轻易毁了盟书,说明他手头肯定还有更多更确凿的证据……

    尚陵钦没有和康阿义联络过,但是他不确定自己的兄长们是不是清白的,大兄一直对安西四镇虎视眈眈,陇右道乱起来时,他曾带着亲随离开过一段时间……

    阿芒挠挠脑袋,“我没领会到他们的意图啊?”

    尚陵钦回想出门前兄长对自己的叮嘱,一一默念兄长们的名字,劝自己不要生气,缓了半天,轻哼道:“总之,这回我们不能把永安真师迎娶回吐蕃。”

    阿芒叹口气,惋惜道:“下凡的仙子,咱们娶不到,也算情有可原。”

    不知道是被阿芒气狠了,还是认识到唐廷留住裴英娘的决心,此次出使必然只能空手而归,尚陵钦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宴席散后,领着随从灰溜溜离开——当求婚使一点都不风光!他不该软磨硬泡抢这个差使的!

    无须明言,殿中众人明白:吐蕃使团放弃求婚了。

    气氛霎时一变,裴宰相捋捋胡须,得意地瞥一眼袁宰相,装模作样,故作清高!哼!配合圣人演戏这种事,还是得老夫来!

    袁宰相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暗骂:这帮老狐狸,简直有辱斯文!

    李贤深深看一眼李旦,让户奴赵道生为他卷起袖子,亲自为李旦斟酒,琥珀色酒液缓缓注入酒盅中,“八弟果真懂吐蕃文字?”

    李旦欠欠身,捧起酒盅,一饮而尽,“略懂一二。”

    李贤微微一笑。

    阁老、大臣们陆续告退,李治单独留下李旦说话。

    待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和几个内侍,李治问:“你怎么和大郎说的?”

    不知李旦动了什么手脚,能伪造康阿义和吐蕃大臣的盟约,但更让李治吃惊的,是李旦能够和执失云渐通力合作。

    他们两不说水火不容,也该彼此互相防备才对,竟然能配合得如此流畅,李治实在纳罕。

    “有利于社稷的事,执失不会拒绝。”李旦没有多解释。

    李治嗯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你对十七……果真是改不了么?”

    铜漏滴滴答答,兽香炉喷出一股股清烟,秋风从槅窗吹进内殿,半挽的水晶帘轻轻晃动,光华流转。

    李旦在淡雅的香气中笑了笑,五官柔和,神情却冷冽,“我这几年恪守承诺,阿父还不信我么?”

    李治哑然,原本他确实是不信的,他觉得李旦的感情或许只是少年郎一时的意气冲动,一时的错觉,亦或是其他……

    但是现在不得不相信了。

    “我可以保护英娘。”李旦一字字道,目光如磐石般坚毅,“只要阿父点头。”

    李治皱眉良久,问出一个在心头盘旋已久的疑问:“为什么你一定要先得到我的准许,再和十七坦白?”

    李旦和裴英娘朝夕相对,裴英娘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他极为信赖亲近。他本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和裴英娘坦露心意,然后再从他这个父亲这儿寻求许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先打动他,再去和裴英娘坦陈心迹。

    李旦垂眸,望着小几上的鎏金双鹿纹茶杯,杯口萦绕着湿漉漉的热气,缓声道:“我不想看到她有任何顾虑。”

    裴英娘将李治视作真正的父亲,一旦身为兄长的李旦朝她吐露爱恋之意,她必定惊慌失措,说不定还会因为愧疚而一味逃避。

    她所有的担忧、忌讳、迟疑,李旦会一个个解决。

    他不会给她退缩的机会。

    内殿安静了片刻,李治放松身体,斜靠在凭几上,脸色渐渐平缓,“也罢,我应承你了,成与不成,只看十七怎么选……”

    他话锋一转,正色道:“你不能倚势强迫她点头!”

    李旦勾起唇角,笑了笑,起身稽首,“谢阿父成全。”

    斜晖透过枣树繁茂的枝叶,照进凉亭时,李旦披着一身璀璨霞光,踏上石阶。

    裴英娘吃了很多茶食和鲜果,又灌了几杯甜蔗浆下肚,饱极生倦,歪在美人靠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睡眼朦胧,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仰起脸。

    李旦走到她面前,眼眸低垂,卷翘的浓睫罩下温柔的暗影,“困了?”

    他伸出手。

    裴英娘下意识想去牵他的手,刚抬起胳膊,意识清醒了一会儿,慢腾腾站起来。

    李旦含笑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收回手,示意半夏上前搀扶她,“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经建福门离开蓬莱宫。

    裴英娘靠坐在卷棚车里,听着车轮轱辘声,回想李旦刚才微笑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毛:阿兄笑得好古怪呀!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吐蕃的人和事,都是作者虚构的~人物历史上没有~

    第97章

    裴英娘在民间的声望又上了一个台阶——京兆府的百姓们言之凿凿, 都声称自己亲眼看到永安公主凭空变出一池莲花,还引来彩霞普照, 鸟雀齐飞的绮丽吉兆,将气势汹汹的吐蕃使团吓得五体投地, 痛哭流涕, 当场表示愿意臣服于上国,永世交好。

    这还只是开始,随着武皇后下令北门学士推广永安书, 街头巷尾的流言越传越玄乎, 后来变成了裴英娘能撒豆成兵,吞云吐雾, 挥一挥袖子, 变出万亩良田……

    蔡四郎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转述市井间的传闻, 不仔细听内容,单看他的脸色, 完全看不出他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裴英娘啼笑皆非,疑惑道:“怎么他们还是称呼我为永安公主?”

    不提她改姓了武这点,既然老百姓们深信她能够腾云驾雾、一日千里,不是应该叫她“永安仙子”什么的吗?

    蔡四郎垂眸轻声道:“或许是他们叫惯了的缘故。”

    裴英娘笑了一会儿, 丢开此事。

    她背倚凭几,坐在敞开的凉亭里抄写经书,兼毫笔饱蘸浓墨,落在雪白的笺纸上。

    书坊在刊印书本的同时,造出了适应不同阶层需求的纸张, 供裴宰相等人炫耀的洒金纸,为初入朝堂的士子们预备的稍微便宜一些的印花纸,给高门贵女们附庸风雅特制的彩花纸……

    光是卖纸,她这几年的投入已经换来盈利。别看纸张寻常,只需在乡间建几间纸坊,日夜不停开工,一年的利钱,也是笔大数目。

    裴英娘自己用的是带有莲花暗纹的宣纸,笔尖落在纸上,墨迹晕染,字迹潇洒。

    她掀起眼帘,对照着书案前摊开的手抄本《妙法莲华经》,端详半晌,点点头,自觉临摹得有八分相似。

    这卷由鸠摩罗什亲笔所书的《妙法莲华经》,是大慈恩寺的僧人赠送给裴英娘的礼物之一。

    彼时的僧人们积极和皇室宗亲来往,借助权贵势力宣扬佛教,并非什么出尘脱俗、不理俗务的世外高人。

    此前裴英娘明显亲近道家,僧人们扼腕叹息良久,后来见裴英娘出家修道,他们更是心痛不已。当裴英娘需要借助他们推行线装书,主动向僧人们示好时,僧人们立刻打蛇随棍上,趁机游说裴英娘,劝她迷途知返,早日皈依我佛——不是劝她出家,只要她不痴迷道家丹术就行。

    佛道相争几十年,僧人们无法坐视一个在民间颇有威望的皇家公主以女道士的身份示人而无动于衷。

    鸠摩罗什出身高贵,少年博学,佛理造诣极深。年纪轻轻时,便名动西域三十多国,令当时霸占中原的诸胡政权垂涎不已。他在佛学和译经方面的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僧人们丝毫不计较佛经的刊印给寺庙抄书带来的冲击,非常支持裴英娘刊印佛经,还将寺中珍藏的鸠摩罗什真迹大方赠送给她。

    裴英娘受宠若惊,权衡一番,决定投桃报李,手抄两份《妙法莲华经》,分别献给李治和武皇后。

    剩下的就不需要她去操心了,她只需要摆出一个姿态,僧人们自然会利用两本经书,大力宣扬她不仅崇信道教,也笃信佛教。

    裴英娘肚内墨水空空,不管是佛经,还是道家学说,对她来说都太艰涩难懂了,她不想掺和进佛道之争,干脆保持中立。

    任尔东西南北风,她每一个都保持敬畏,不得罪。

    鸠摩罗什虽然来自于西域外邦,但汉字写得很好,笔迹俊逸清秀。据寺中僧人说,鸠摩罗什字如其人,在世时是个相貌倜傥、优雅从容的美貌男子。

    他风度翩翩,追随者众,前秦后秦为了争夺他,曾两次发动战争。

    如今京兆府流传的译经,几乎全是由鸠摩罗什主持翻译而成的版本。

    裴英娘抄完半卷经书,收起卷轴,忽然想起一事,让半夏取来一只黑漆描金匣子,从中拈起一串质感厚重、朴素无纹的串珠。

    “大慈恩寺的主持说这是鸠摩罗什生前戴过的……”裴英娘其实不大相信,不过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应该不会说谎哄她玩吧?

    她示意蔡四郎走到回廊下,“你拿去,派个妥帖的人,转交给你母亲。”

    马氏笃信佛理,南下时,除了盘缠衣裳以外,行礼中赫然有两本鸠摩罗什翻译的经书。她收到串珠肯定会很高兴。

    蔡四郎怔愣片刻,接过串珠,小心翼翼掩进袖子里。

    “阿婶还是不愿意回来?”裴英娘蹙眉问。

    蔡四郎神色颓唐,摇摇头。

    裴英娘叹口气,洗净手,欠身去够装茶食的花瓣三足盘,注意到他表情有异,似乎欲言又止,挑眉道:“想说什么?”

    蔡四郎脸上掠过一丝薄红,吞吞吐吐道:“我、我想求娘子为我取字。”

    裴英娘低头夹起一块醍醐饼,闻言筷子停了一下,抬头惊讶道:“我记得你没满二十岁?”

    蔡四郎淡淡道:“不一定非要满二十。”

    他身世坎坷,没有长辈在身边,确实不需要等到二十岁。

    取字不是等闲小事,裴英娘斟酌了片刻,“等我拟定几个好的,你自己挑选。”

    “娘子说哪个好,我就选哪个。”蔡四郎坚持道。

    裴英娘失笑,你要是见识过我起名字的本事,肯定会后悔今天说的这句话。

    她身边的使女,春夏秋冬已经凑齐了,外院伺候的几个,分别叫阿橘、阿杏、阿榴、阿梨,全是吃的。再有管茶房、花房的,不是照着吃食取名,就是菊呀、梅呀、海棠之类的花名乱叫一气。

    头一次为人取字,一定要郑重,裴英娘摩拳擦掌,预备去书室挑几本书。

    阿福穿花拂柳,走到凉亭前,“娘子,吐蕃使者求见。”

    “吐蕃使者要见我?”裴英娘愣了一会儿,放下吃了一半的醍醐饼,“是尚陵钦,还是那个自称叫阿芒的?”

    阿福道:“是一个满脸胡子的魁梧汉子。”

    那肯定是阿芒了。

    裴英娘低头看看身上穿的道装,扭头吩咐半夏,“把我的拂尘和丹炉取来。”

    丹炉不是炼丹用的,是她命工匠浇铸的烤炉,不过外表做成了丹炉的样式——作为一个“虔心修道”的女道士,观中当然要备齐道士的必需品。

    正如炼丹最难的是控制火候一样,烤鹅的火候掌控也是一大难题,半夏叮嘱两个穿道袍的小童,“看好炭火,不许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