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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南越一带端五有赛龙舟的习俗,北方没有这个风俗,唯有角黍是一定要吃的。

    角黍就是粽子,膳房预备的角黍有板栗馅、肉馅、大枣馅几种,主料并非纯糯米,味道不错,但是裴英娘觉得单调了点。

    端五就是要在各种馅料的粽子之间犹豫徘徊,才有过节的感觉呀!

    她特意让人从南方寻来新鲜的箬叶,快马送到长安,淘洗干净糯米,泡发一夜,包了几样灵沙臛、核桃、松子仁、火腿肉、猪肉馅和各种各样蜜饯馅的角黍,林林总总几十样,锥形的、菱形的、四方形的、圆球形的,煮熟后立刻送到含凉殿,请李治品尝。

    白粽晶莹如玉,肉粽浓香软糯,李治不能多吃,一样尝几口。

    武皇后和李令月喜欢那些种类繁多的蜜饯粽子,吃到后来,干脆玩起猜谜的游戏,看看谁先尝出粽子是什么馅的。

    粽子煮了许多,剩下的全部散发给内外殿当差的宫人,羊仙姿领着宫婢、侍者们在殿外叩头谢恩。

    李治和武皇后心情很好,除了每年端午的旧例外,另外添了几样赏赐。

    宫人们眉开眼笑,殿外山呼不绝。

    裴英娘坐在食案前,袖子高挽,自己剥粽子,吃粽子这种事,得亲力亲为,如果不是自己剥的,吃起来不香甜。

    吃完粽子,宫人送来香花水和樱桃花、沉香屑捣的脂膏,服侍她洗手。

    她低头看着铜盆里上下起伏的花瓣,忽然听到李治在唤她。

    李治笑容满面,含笑看着她。

    裴英娘擦净手,起身挪到李治身边,李治示意一旁等候多时的宦者上前。

    宦者手里托着一张金盘行到案前,盘子里放着几缕五彩丝线和五毒香囊。

    李治拈起一缕五彩丝,系在裴英娘的手腕上,“诸邪退散,十七一定能无病无灾,健康长大。”

    裴英娘晃了晃手,丝线系得牢牢的,李治系的时候缠了好几道,既不会勒疼她,也不会轻易松脱。她从袖中摸出一只五毒香囊,“这是英娘亲手缝制的,阿父不要嫌弃。”

    端五这天放眼望去,处处是五毒纹样的装饰,衣袍、鞋袜、巾帕、簪环首饰,全是毒蛇、蝎子、蜈蚣、蟾蜍、壁虎的图案。裴英娘也抽空给李治、武皇后、李旦、李令月几人亲手做了几个五毒香包。她针线不好,偷懒学了挑花的绣法,用十字单面挑针,绣了几样毒物在香囊上,远看活灵活现,五彩斑斓,虽然不及宫人缝的香囊精致,但胜在活泼传神。

    当然,李弘、李贤、李显和几位阿嫂的香囊她也预备了,但都是半夏和忍冬做的,只有第一针和最后收针是她挑的线。

    裴英娘的香囊是用改进的织机织出的第一批青布制成的,可以说这几只香囊独一无二,全天下再找不出一样的。香囊底下缀了长长的丝穗络子,每个人的络子形状不一样,李治和武皇后的是万代长春,李令月的是蝴蝶牡丹,李旦的是云鹤松鹿。

    裴英娘为李治系上五毒香囊,理好丝穗,口中喃喃道:“愿阿父福寿康宁,岁岁平安。”

    李治揉了揉她的头顶。

    一旁的武皇后为李令月系上五彩丝,轻笑道:“不许耍赖。”

    角黍是包起来的,外面没有标识,吃进嘴之后才能确认里头是什么馅,武皇后猜对了更多口味,赢了李令月。

    李令月一挥手,爽快道:“愿赌服输,儿岂会言而无信?”

    心里暗暗道,反正她私库里的那些金银财宝全是阿父、阿娘赏的,阿娘挑走几样,不过是换个地方藏宝而已,随便拿吧!

    裴英娘帮李旦系五彩丝时,发现他掌心有道明显的疤痕,伤口锐利,看形状,显然是利器所伤。

    她愣了一下。

    李治和李弘、李贤、李显几人谈笑风生,没有注意到她的迟疑,武皇后似乎察觉到什么,细长眼睛微微眯起,淡淡扫她一眼。

    裴英娘垂下头,飞快抽出丝帕,盖在李旦的手上,挡住伤口。

    她面不改色,仔细缠好丝线,打了个简单的结,浅笑道:“愿阿兄绿琪千岁树,寿比泰山松。”

    这是把李旦当成老寿星打趣了,杨炯是初唐四杰之一,念他的诗不会太超前。

    李旦唇角微微勾起,轻轻拍一下裴英娘,不动声色间,自然而然收起受伤的手。

    武皇后审视的目光移开了。

    出了含凉殿,李旦轻声说:“围猎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解释。

    裴英娘听懂了,点点头,担忧道:“阿兄还是当心些好,别碰生水,忌讳生冷的吃食……”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嘱咐,李旦耐心听她啰嗦完,“相王府的池子修好了,想不想去看看?”

    裴英娘点点头,问出一个盘亘在心头已久的疑问,“阿兄食邑多少户?”

    李旦望着太子李弘离去的背影,有点心不在焉,随口道:“一万。”

    裴英娘咋舌,几百户就够一个公主吃穿不愁享乐一生了,亲王竟然是食邑一万户!

    “阿兄。”她咽了口口水,目光崇敬,“你好有钱。”

    作者有话要说:

    端五不是错别字哈~以前是这么叫的,那时候端五应该不是为了纪念屈原,赛龙舟也不是标配。五毒到底是哪五毒各地有些不一样,基本都有蛇、蝎、蜈蚣,其他两样有的地方是蜘蛛、青蛙,有的是蜥蜴,蟾蜍,壁虎什么的。

    兴庆坊原名隆庆坊,是李隆基和其他藩王年轻时候集体住过的地方,后来为了避讳,才改成兴庆坊。李隆基即位以后,迁走其他藩王,扩建成兴庆宫。之前出现一次忘了改成隆庆坊,后面会改过来。隆庆池据说是武则天当政期间形成的,文里提前了。

    唐朝封爵有食邑,但是一般是虚封,听起来风光,只有加实封的才真有钱拿。实封几百几千户的意思就是那一块儿地的税收朝廷替你收,然后供给你一个人花,还旱涝保收,如果当年饥荒大难啥的收不到钱,朝廷会自动把税收给你补上。

    亲王食邑万户,但是实封绝对没那么多,文里是十七想多了。

    也有人说实封的意思是可以世袭的部分有这么多,虚封是只赐给本人享用的,个人不大赞同这一点,文里就没采用这个说法。

    前面忘了说,很多成语典故有特定的历史背景故事,比如不情之请、今非昔比之类的成语唐朝好像是没有的,当时的人不可能说出这几个词,“您”这个称呼那时候也没有,但是写文的时候真的照史实来那得专家的水平才行……文里就全部放飞~(≧▽≦)/~啦啦啦

    另外说李白走权贵路线不是黑他啊,梅子很崇拜李白的,李白大大这人呢,自信心爆棚,早期通过推荐和名门联姻,提高自身的阶级地位,积极进取,志向远大,绝对不是那种餐风饮露、不食烟火的淡泊性子,李白大大的理想是寻得一个明君,做一个千古名臣,然后事实证明李白大大的诗写得非常好,政治才能方面还是欠缺了一点……

    第70章

    醴泉坊。

    穿窄袖衫、梳单髻的使女在廊檐下晾晒衣裳, 隔着一片平滑如镜、菡萏丛生的池塘, 几名裹幞头, 着宽袖袍服的青年男子抱着、捧着、托着、顶着一摞摞书卷,七手八脚, 忙着晒书。

    阿福进院子的时候,看到院中的山石上, 栏杆上, 花池子里,连美人蕉丛上面都铺满书卷, 摇头失笑, “何须劳烦几位郎君自己动手?仆这就命府中家奴前来伺候。”

    一个正弯腰展开一叠书卷的男子抬起头,咧嘴一笑, 露出一口雪亮白牙,憨憨道:“来京兆府的路上碰上梅雨天,箱子里的书卷都发霉了,难得晴日,我们借着曝书, 正好松动松动筋骨, 不必麻烦府上的女婢了。”

    阿福不管卢雪照说的是不是客气话,侧头吩咐使女去叫人来帮忙。交待完,顺手接过卢雪照书童怀里的一卷书, 铺在庭中石桌上,笑眯眯道:“诸位郎君可是公主的贵客,仆若是真依了诸位郎君, 难以向公主交差。”

    几名男子闻言,纷纷放下手上忙着的事儿,再三谢过永安公主的款待,和阿福一起彼此互相吹捧一番,接着忙活。

    不一会儿,使女们应召前来,府中使女虽然不认字,但自有一套收拾清理书目的标记方法,有条不紊地忙前忙后,很快把男子们的几口大书箱搬空了。

    亭子里已经备好消暑的茶食、凉茶。虽然没有传说中的酥山,但灵沙臛、甜瓜、冰碗应有具有,其中有一种晶莹剔透、水晶琉璃状的茶食,凝成花朵的形状,盛在碗里,仿佛鲜花怒放,花蕊一抹玲珑可爱的嫩黄,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碗底描绘的卷草纹花样,看似温润透明,吃进肚里,凉爽滑嫩,清凉可口,不见凉气逸出,却比雪水还甘冽冰凉,中间夹有酸甜的果肉,其细嫩精致处,就是最上等的仙家醍醐,也不过如此了。

    几位落魄学子虽然出身寒微,但南来北往,结交了不少仁人志士,见识并不浅薄,生平从未吃到过这样的茶食,忍不住感慨,不愧是永安公主的府邸,随随便便拿来待客的茶食,都如此不凡!

    卢雪照放下匙子,拍案赞道:“如冰似雪,酸甜适口,不知此物有什么讲究?”

    阿福淡淡一笑,“此物名为六月雪,乃我等奉公主之命,从诸羁縻州寻访所得。如今正是盛暑,府中常备六月雪,每天清晨卯时灶间厨娘在廊下调煮此物,郎君可前去一观。”

    卢雪照挑眉,和阿福约好明天去灶房一游,其他人也忍不住好奇,决定一起去看个究竟。他们能从南方一路游历至天子脚下,还大咧咧主动投效权贵,都是狂放不羁之人,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的忌讳,谈笑之间,嘻嘻哈哈定下时间。

    阿福看快到午时了,怕耽搁太久,回头示意婢女抬着一张大托盘进亭子,笑着道:“公主命人从宫里送出来的角黍,咸、甜二味皆有,不知合不合郎君们的口味。”

    托盘里角黍摞角黍,垒得小山包一般。

    卢雪照等人连忙起身,拜谢不迭。

    应付完诸位学子,阿福抹去额角汗珠,顶着火球一样熊熊燃烧的烈日,拐进隔壁侧院。

    侧院正厅,一个清瘦的少年跪坐在屋檐下,正埋头书写着什么。日光斜斜照进前廊,细尘浮动,他在明亮的光线和繁杂的蝉鸣声中专心运笔,眉头紧皱,双唇轻抿,脸颊边的刀疤看上去没有那么狰狞,眼神比平时柔和许多。

    像狂风暴雨忽然化作绵绵春雨,温存轻柔。

    阿福往前走了几步,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砖地上一堆揉得皱巴巴的纸团,都是少年写废的纸卷。

    他冷哼一声,抬脚走到少年跟前,“上好的青纸,一张六文钱,你已经浪费多少张了?这个月的工钱还剩多少?”

    家奴为主人效力,没有工钱一说。公主命人造册,记录下府中所有奴仆的名姓籍贯,除去办差的赏钱不算,还按月发放工钱给他们,阿福已经攒下不少了。他私底下偷偷估算了一下,蔡四郎心黑手狠,办起差事来跟不要命似的,赏钱自然也就丰厚,加上工钱,一个月少说能有几万钱。不过他存不住钱,一有钱就托人送回南边给蔡氏花用,看他平时总穿那几套衣裳,房里没有添新的物件,从来不去东西市花天酒地,也没和府中的使女勾搭,手头的银钱应该不多。

    蔡四郎恍若未闻,神情专注。徐徐写好回信,搁下笔,举着信纸仔仔细细检查几遍,浓眉微皱,似乎有一处不满意的地方。

    阿福啧啧道:“你要是真嫌自己的字丢人,让我来写啊!我可是你的老师,我的字比你这个徒弟的字写得好多了!”

    蔡四郎把信纸揉成一团,掷到阿福脚下,一字一句道:“公主的信是写给我的,回信得由我来写。”

    阿福撇撇嘴,“公主的信有注明是写给你蔡四的吗?分明是你强行把信抢走的……”

    蔡四郎不语,抬头冷冷地扫阿福一眼。

    狼崽子一样冷漠阴狠的目光让阿福心底不由发寒。想起蔡四下令将山寨的寨门堵起来,把寨里来不及逃生的山匪和他们的家人活活烧死时的狠辣,他颤了两下,搓搓手,强笑道:“算了,不跟你抢。”

    蔡四郎重新铺纸,深吸一口气,像完成一样神圣的使命一样,全神贯注,重新把在心头打了无数遍草稿的回信化成文字,写在青纸上。

    等他终于挑好一张写得最满意的,阿福已经躺在栏杆前打了个瞌睡。听到纸张摩擦声,他揉揉眼睛,一边伸懒腰,一边道,“裴拾遗一天三回在府门前晃悠,要不要和公主说一声?”

    蔡四清秀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犹豫的表情,他很想把裴拾遗痛揍一顿,打回金城坊去,但是裴拾遗毕竟是公主的生父……

    有些人不配为人父,比如裴拾遗,比如他的阿耶。

    “我会在信上禀报的,先不管他。”

    他揉乱刚刚选好的回信,重新蘸墨,预备再重写一张。

    阿福目瞪口呆,他光是在一边旁观,都快要被折磨疯了,蔡四郎竟然这么有毅力,还打算继续重写!

    他剿匪的时候怎么没有这样的耐心?手起刀落,一刀一个,根本不和那些山匪废话。

    阿福摇摇头,蹑手蹑脚离开侧院,再看下去,他肯定会忍不住冲到蔡四郎面前掀桌的。

    蝉声一浪盖过一浪,吵得人心烦意乱。

    蔡四郎却心平气和,一笔一划,小心翼翼把歪扭的字拗得整齐美观一点。

    公主的外祖父是大书法家,公主的兄长相王能写一笔好字,公主自己也从小练字,他得把回信写得漂亮一点,不能污了公主的眼睛。

    “啪”的一声,他再次揉乱纸张。

    三天后,蓬莱宫,东阁,书室。

    裴英娘看完蔡四郎的信,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抬起头,庭院里烟雨朦胧,雨丝已经落了好一会儿了。

    太湖石静静矗立在斜风细雨中,院中草木葳蕤,芭蕉阔大肥厚的叶片被雨珠冲刷得晶亮玉润。

    芭蕉是秋葵养活的,之前其他花匠试着在东阁种过芭蕉,勉强成功保住几株,但无一例外全都蔫头耷脑的没精神。不知秋葵用了什么法子,把芭蕉伺候得蓊郁泼辣,长势喜人,叶子绿油油的,仿佛随时要从叶尖淌下几滴绿蜡,像抹了一层玉膏。

    忍冬和半夏在廊檐下擦头发,她们刚才在偏殿的园子里摘凤仙花,预备捣成花泥给裴英娘染指甲,冒雨跑回东阁,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脸颊上。

    秋葵头顶一张硕大的荷叶,小跑进回廊,“公主,相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