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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明天半夏会领你去清辉楼,那里栽植了很多不常见的花,宫里的人不擅长此道,总把花养得半死不活的。”裴英娘叹口气,拍拍秋葵的肩膀,“那些花儿以后就交给你照料了。”

    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秋葵是调弄花草的高手,蔬菜也是花草,能把花草养得精神,应该也能把菜种得壮实吧?

    秋葵不知道裴英娘想打发她去种菜,感觉到那只矜贵白皙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肩膀上,高兴得浑身发抖,欢欢喜喜道:“公主放心,奴家里祖祖辈辈都是伺候花草的,不管什么花儿,奴都能养得好!”

    裴英娘点点头,也欢欢喜喜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忽悠完秋葵,她想起从羁縻州带回长安的棉种,回屋换了身圆领锦袍,黑鸦鸦的墨发盘成圆髻,裹上幞头,脚着罗皮靴,打扮成长安城随处可见的富贵小郎君模样,领着忍冬、半夏和随行的护卫二十人,浩浩荡荡出宫,赶往长安西北角的醴泉坊。

    回宫之前,她曾找李治讨要一份御赐的鱼符,方便自由出入禁苑和蓬莱宫。

    李治问都没问一声,当场解下腰间锦绶系着的红色瑜玉佩,给她当信物,还吩咐左右,以后她要出行,金吾卫不得拦阻。

    有李治的金口玉言在前,又有瑜玉作为凭证,裴英娘一路没有耽搁,顺顺利利出宫。

    宫门轩昂威武,卷棚车驶离丹凤门时,她掀开车帘,回望矗立在艳阳春日下的城墙。

    有多少特权,就得有多少依仗,她不会辜负李治的期望。

    城中热闹喧哗,卷棚车一路缓缓徐行,往南经过四个里坊,再往西走五坊之地,一座低矮的坊墙渐渐出现在前方。

    醴泉坊内有天然泉眼,坊中建有泉池,专供御用。

    李治给裴英娘预备的宅邸和泉池相去不远,她还没到出宫开府的年纪,宅院没有挂牌匾,只派了甲士看守。院墙通向长街的方向单独开了一道门,方便她出入宅院,不必和一般老百姓那样,只能从坊门进出醴泉坊。

    阿福和阿禄迎了出来,兄弟俩经年累月风吹日晒,黑得像炭一样,一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公主,棉种试种成功了!”

    裴英娘笑道:“果然?”

    阿福和阿禄点头如捣蒜,“多亏公主仁德,以后关中百姓可以无惧风雪了!”

    裴英娘摇头失笑,没把两人的奉承当回事。

    蔡四郎匆匆跑到前院,看到兄弟俩一左一右围着裴英娘讨好卖乖,眼眉微凛,脚步倒是没有凝滞,飞快走到影壁前,欠身行礼,然后腰板一挺,老老实实站在廊檐下,等裴英娘传唤。

    裴英娘暗暗点头,蔡四郎脾性怪异,浑身戾气,像一把刚出鞘的薄刃,带着玉石俱焚的刚烈气势,但是为人却出奇的忠诚稳重,行事滴水不漏,果决沉着,胆子又大,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助手。

    她和阿福、阿禄交待了几句,打发走两人,“四郎随我来。”

    庭院侍立的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看向蔡四郎,目光既羡慕又嫉妒,还没走远的阿福和阿禄不能免俗,也暗暗瞪蔡四郎一眼,才转头走开。

    护卫随时跟在裴英娘身后,腰间横刀刀鞘和革带摩擦,发出的细响声提醒蔡四郎,公主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他是低贱的户奴,得和公主保持距离。

    院落深深,回廊曲折,裴英娘领着蔡四郎走到一座宽敞的厅堂前。忍冬和半夏撤下堂前的神仙人物金银围屏,铺上簟席,裴英娘脱下罗皮靴,俯身跪坐,“你母亲如何了?”

    蔡四郎没敢跟进厅堂,站在廊下,沉声道:“阿娘很好,南方天气温暖,雨水丰沛,阿娘自到了那边,从来没有生病。”

    他顿了一下,脸色灰败,声音渐渐低下去,“阿娘让我听公主的话,公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蔡四郎之所以不畏生死,积极为棉种一事奔走,除了报答裴英娘的救命之恩外,还想多积累一些功劳,为马氏求一份赦免。

    他才是推倒蔡老大的人,马氏为他顶罪,免除了他的刑罚,也让他从此陷入害死亲父、连累亲母的自责之中。

    他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天天干着刀口上舔血的差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裴英娘以献出棉花种植园为契机,开口为马氏求情,朝中大臣生怕她会反悔,头一次上下齐心,赶在一天之内办完所有程序,免除了马氏的流刑。

    蔡四郎欣喜若狂,预备南下接马氏回长安。马氏却托提前去打点种植园的人传信与他,她甘愿待在流放之地,做一辈子的苦役,为他赎罪,如果他强行带她回长安,她立刻一头撞死。

    发现蔡老大气绝身亡的时候,蔡四郎决定去县衙认罪,马氏也是这么逼他的。

    他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毅然决然离开家门,前脚刚踏出门槛,后脚就听到哐当一声,马氏果真撞墙自尽了。

    好在糕坊的墙壁里头是竹篾,马氏只是撞上额角,没有伤及性命。

    蔡四郎当时只有十几岁,无意间害死亲父,痛苦不已——哪怕阿耶不慈,亲手把他卖给胡人为奴。

    他手足无措,六神无主,马氏又以自己的性命胁迫他发下毒誓,他不得不做出退让,眼睁睁看着马氏替自己赴死。

    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为了救母亲,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

    他甚至把从未见过面的裴英娘拖下水。

    他没想过要从裴英娘那儿得到什么帮助,完全是凭着本能行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母亲死了,他就一把火烧了大理寺。

    最后母亲得救,裴英娘打点好一切,淡淡问他:“你还想救你的阿娘吗?”

    他捏紧双拳,双眼血红:“救!”

    “好。”裴英娘点点头,眸子里似有揉碎的星光,“那就老实听话。”

    本以为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没想到才不过两年多,他的心愿就实现了。

    可母亲却不愿回来。

    蔡四郎心事沉沉,脸上没有一点欢喜之意。

    第59章

    裴英娘记得马氏崇佛, 笃信因果报应,她自己不愿意回来, 那么谁也勉强不了。

    除非蔡老大能死而复生。

    廊檐下郁郁葱葱, 草木葳蕤。春风拂过, 树影婆娑,花朵扑扑簌簌,落满石阶。

    蔡四郎站在花丛前, 清秀的脸孔掩映在烂漫春光中, 眉宇之间阴郁难除。他右边脸颊上有条浅浅的伤疤,从眉角一直延伸到下颌处, 不仔细看, 看不出来, 从侧面看上去, 就有些狰狞了,原本斯文俊秀、稚气未脱的面孔,添了几分狠戾之气。

    听阿福说, 那是山匪砍的。

    商队跋山涉水, 从南往北,经过重重大山,遇上山匪劫道是常事。有一次商队在山中遇险,蔡四郎不愿抛下货物, 孤身一人和山匪周旋。

    山匪看他年纪不大,胆量却壮,起了惜才之心, 把他掳回寨中当喽啰。

    他假意投诚,趁山匪们不察时,闯入山匪头子藏身的山洞,用一柄生锈的铁杵,杀死五个山匪头目。然后和山下的阿福里应外合,一把火将整座山寨一烧了个干干净净。

    几十个山匪,包括他们的孩子,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蔡四郎脸上的刀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手段狠辣,十二三岁时,便能以一人之力,挑拨数十个胡人和坊民发生冲突,是个可造之材。

    裴英娘觉得他胆大心细,又是马氏的儿子,才把他收为己用。

    现在她有些头疼。蔡四郎确实是个忠心不二的帮手,不仅听话,还愿意揽下所有脏活累活,阿福和阿禄不敢做的事,他做起来没有一点迟疑。

    可他做事未免太不留余地了。

    商路能够迅速打通,和他的心狠手辣离不开关系。现在沿路山匪私底下管他叫玉面夜叉,只要看到商队的旗帜,无不望风而逃,没人敢惹他。

    马氏如果知道蔡四郎这几年为了立功犯下多少杀孽,更不可能答应回长安。

    裴英娘轻声说,“也罢,兴许再过几年,阿婶自己会想通的。”

    不知是在开解蔡四郎,还是在安慰自己。

    蔡四郎眼眸低垂,望着阶前飘洒的杏红花朵,嘴角微微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知道,阿娘不会回来的。

    裴英娘倚着凭几,轻咳一声,岔开话,“听说你刻意为难商队中的胡人?”

    蔡四郎眉心一跳,瓮声瓮气反问:“谁说的?”

    话刚问出口,跪在廊前煮茶的半夏立刻变了脸色,低斥道:“没规矩!”

    蔡四郎握紧双拳,脸上浮起几丝激动的红晕,梗着脖子辩白道:“我确实不喜欢那几个胡人,但我从来没有为难过他们!”

    裴英娘眉峰微蹙。她相信蔡四郎说的是真话,那么阿福和阿禄的暗示,多半是谗言。商队才刚刚起步,领头的人已经开始勾心斗角。看来,她平时太过放任阿福和阿禄了。

    不过这些都只是小节,商队目前还在她的掌控之中,阿福、阿禄油滑是油滑,还不至于陷害蔡四郎,他性格偏激,确实容易招致别人的误解。

    蔡四郎见裴英娘沉默,犹豫了一会儿,不甘心地追问:“公主为什么要留下那几个胡人?”

    他痛恨一切胡人,如果不是那些人引诱蔡老大赌博借贷,他们家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我晓得你不喜欢胡人。”裴英娘想了想,柔声道,“我收留胡人,是有缘由的,日后你自会明白。”

    蔡四郎点点头,目光坚定:“我听公主的。”

    裴英娘蛾眉微微一挑,她什么都没解释,蔡四郎就这么信了?

    “公主。”蔡四郎扫一眼左右,压低声音,“您真的把棉花园子全部捐给朝廷?”

    裴英娘笑了笑,“账册已经交接过了,岂会有假。”

    她能理解阿福、阿禄和蔡四郎的心情,棉花院子是他们一手创建起来的,现在她把他们呕心沥血的成果拱手让人,他们不理解,是人之常情。

    蔡四郎袖子里的手蜷成一团,沉声道:“不,还有一本账册。”

    裴英娘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蔡四郎侧脸的刀疤上,心里微微一动,“什么账册?”

    “是这两年剿匪所得的财宝。”蔡四郎上前几步,小声道,“我不放心让别人记账,每一笔都是我亲自记的,粗略算来,大约有几百万钱,那是公主的东西,我不会把它交给别人。”

    裴英娘啼笑皆非,蔡四郎捣毁一处山匪贼窝后,视所有山匪为囊中之物,走到哪儿就去哪儿剿匪。当地官府不敢碰的硬茬,他带上一伙精兵,三两下就一窝端了。

    她只当他是嫉恶如仇,原来竟然是为了黑吃黑!

    “那些财宝我得来无用,全部卖了,换成财帛粮食,施舍给沿路的百姓,铺路造桥,施粥舍米,你自己看着办吧。”裴英娘缓缓道,“也算是你的功德。写信告诉阿婶,她会很高兴的。”

    蔡四郎看着她含笑的双眸,怔了怔,隔了半晌,点点头。

    院门“吱呀”一声,两名护卫快步走到廊檐下,打断裴英娘和蔡四郎的对话,“公主,八王来了。”

    李旦?

    裴英娘不由错愕,站起身,穿上半夏准备的一双木屐,哒哒走下前廊,“阿兄怎么来了?”

    她迎出厅堂,迎面看见李旦穿过夹道,缓缓向她走来。

    柔和的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他肩头。他穿着一袭绀青色蕃客袍锦圆领袍衫,裹幞头,踏皂靴,缓步走在艳阳下,袍袖飞扬,身姿如松,黑眸微微低垂,嘴角轻抿,视线锐利而明亮。

    一时之间,裴英娘忽然觉得李旦有些陌生。

    原来的李旦韬光养晦,默默无闻,现在他依旧深藏不露,锋芒内敛,但举手投足间,已经隐隐有上位者的决断气势。

    “阿兄!”她怔了一下,笑着迎上前,“你怎么晓得我在醴泉坊?”

    李旦淡淡嗯一声,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庭院,从袖子里掏出一包果子,“洛阳的嘉庆李,刚送到长安的。”

    裴英娘接过布包,打开来,扑面一股果实成熟的甜腻芳香。

    她笑了笑,心里觉得踏实了一点。

    李旦回首,杨知恩连忙带着人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