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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裴英娘接过丝线,“这些就够了。”

    她说的材料中,有些可能是这时候没有的。忍冬怕她不高兴,不说找不到,只说不好找,果然口齿伶俐。

    出了宫门,二轮车套上壮牛,继续晃荡。

    李治让宫人给裴英娘送来一盘醍醐饼。

    戴纱帽、穿短袍的宦者提着一只几何纹金花大银盒,笑眯眯道:“老奴就跟在车驾后面,贵主若是想吃什么,只管唤老奴来伺候。”

    蓬莱宫在长安东北角,相距不远,天黑前能到达。但尚食局奉御还是让主膳宫人准备了点心糕饼,盛放在能保温的银盒里,随时预备供应贵人们的传召。

    醍醐是淡淡的黄褐色,醍醐饼却奶白丰润,色泽通透,搁在豆青釉花瓣式三足盘里,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裴英娘吃了几块醍醐饼,正觉嗓子甜腻,宦者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奉上一盏热茶:“贵主请用。”

    茶汤浑浊,油花闪亮,葱、姜、花椒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茶盅底下还卧着几块肥嫩羊肉。

    彼时茶食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平民百姓想喝也喝不着。里坊内卖酒的酒肆一家连着一家,但整座长安城,找不到一家卖茶的。

    老百姓想吃茶,只能去道观或者寺庙碰碰运气,修行的女冠和僧侣都是风雅之人,偶尔会以煮茶待客。

    裴英娘是裴家女郎,吃得起茶。

    可她当真吃不惯!

    宦者看裴英娘似乎不喜茶汤,立刻飞身退走,很快送上一壶温热的蔗浆。

    裴英娘现在只想要杯清茶漱口,冲淡嘴里的甜味,哪还喝得下蔗浆。

    随手想把银杯递给半夏,余光看见宦者紧张地盯着她看,心里不由一软。

    难为他老大年纪,一直紧紧跟在二轮车旁边伺候她。

    只得勉强饮下两口。

    宦者反而更慌乱,复又抽身退走。

    很快举着一罐煮开的清水送到二轮车边。

    裴英娘一口气喝完两碗清水。

    宦者笑了笑,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裴英娘不由感叹,宫里的人,果然个个都是人精。

    车队走得很慢,寒风中,马嘶此起彼伏,旌旗猎猎飞扬。

    两辆并行的二轮车从前方驶过,车中的少女珠翠满头、明艳端方,倚在车窗上,朗声和另一辆二轮车中的人谈笑。

    两人的笑声夹杂在一处,一个爽朗,一个柔婉。

    是太平公主李令月和魏国夫人贺兰氏。

    裴英娘眉峰轻蹙,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贺兰氏的打算,李令月是武皇后的独女,怎么会和贺兰氏搅和在一起?

    第8章

    一群寒鸦扑闪着双翅,飞过车队上空,天色渐渐暗下来。

    李旦把躲在二轮车里吃茶的李显揪出来,“王兄,婆罗门医者交待的话,你忘了?”

    李显苦着脸嘀咕:“胖一点怎么了?胖了才显得我威武雄壮!阿弟,你看看阿父身边那帮千牛卫,个个人高马大,那才是我大唐儿郎!”

    李旦凉凉地扫李显一眼,目光落在他凸起的小肚子上,“去骑马。”

    语气淡淡的,并不严厉,但足够威慑。

    李显脸上的胖肉皱成一朵千瓣牡丹花,委委屈屈走下牛车:“我是兄长,不和你一般计较。”

    李旦盯着李显爬上马,留下户奴杨知恩监督:“看着七王,他敢下马,立刻唤我。”

    杨知恩应喏,老老实实缀在李显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显臃肿的背影。

    李显环顾一圈,发现身边没人敢替自己说话,不由悲从中来:都怪那个神神道道的婆罗门医者!

    他乃堂堂英王,身上的每一块肉全是佳肴珍馐、琼浆玉液娇养出来的,不是什么肥胖症!

    他是天潢贵胄,他的肥肉也是高贵的肉,用不着减!

    李旦听不见李显的腹诽,夹紧马腹,驱马走到队伍后面。

    路过李令月和贺兰氏的车驾前时,他轻勒缰绳,停在二轮车旁。

    李令月仰头看着他笑,细长的双眼微微弯起:“王兄,我上回和你说的波斯水晶杯,你帮我寻到了么?”

    李旦摇摇头:“没有。”

    也不多做解释。

    李令月知道他素来寡言,喔一声,挥挥手,漫不经心道:“王兄,我让七兄帮我去寻好了,正好让他多去西市走动走动。”

    贺兰氏把围在肩头的印花帔巾扬起,故意往李令月脸上甩,嘴角带着浅笑,亲昵道:“又使唤你兄弟帮你跑腿?”

    李令月拂开帔巾,哈哈大笑:“七兄要选妃了,我不赶紧使唤他,以后阿嫂嫁进来,就没机会了!”

    两人笑着打趣一阵,压低声音,讨论李显的王妃最有可能出自哪个世家大族。

    李旦轻夹马腹,勒马转向,慢慢驰到裴英娘的二轮车旁边。

    护卫、宦者、宫女们沉默着前行,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飞扬。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旌旗在风中舒卷的声音。

    裴英娘十指翻飞,胖乎乎的手指头把丝线拧成一条条麻花形状,来回穿插,很快勾勒出一只蝴蝶形状的结子。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细碎清脆的珠玉轻击声。

    裴英娘抬起头,眼前闪过一道炫目的金光,晃得她眼花缭乱。

    李旦贵为亲王,座下的骏马装饰华丽,马鞍上镶嵌了数百颗绿豆大小的宝石,系带上悬着一片片麒麟金杏叶,金叶随风飘动,发出窣窣细响。

    宝光闪烁,璀璨夺目。

    裴英娘忍不住偷偷咽口水:一看就知道很值钱!

    李旦居高临下,俯视着眼睛闪闪发亮的裴英娘,疑惑又诧异。

    他以为这个差点死在亲生父亲剑下的小娃娃,此刻应该躲在车厢里抹眼泪才对。

    特意绕过来看她,就是怕她有什么好歹。

    没想到她竟然没事人一般,靠在车窗上做针线活儿。

    那个泪如雨下,抱着他不放,无助而绝望的小娘子,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除了他,大概没人相信,一个时辰前,裴家小娘子还蜷缩在床榻上瑟瑟发抖。

    不愧是母亲挑中的人。

    李旦自嘲一笑,策马离去。

    裴英娘盯着马鞍上的宝石看了好半晌,忽然发现李旦腰上空落落的,没有佩戴她早上看到的那块双鹿纹山玄玉佩。

    应该是丝绳绞断了,没来得及换新的。

    她低头看看手上刚编好的蝴蝶络子,粉白两色,和李旦完全不搭调。在篓子里翻了翻,找到一条棕黑色的,扭了金线,编成燕子形状,好看又大方。

    连忙捧在手心里,想问李旦喜不喜欢,抬起头时,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只留下一个端正笔直的背影。

    裴英娘目光痴迷,啧啧道:“连马尾上都挂了金叶子呀……”

    她好想要那匹骏马!

    抵达蓬莱宫后,忍冬让宫女去抬热汤,预备服侍裴英娘洗漱。

    今天舟车劳顿,李治和武皇后肯定不耐烦见人,用不着去蓬莱殿请安。

    果然,夜幕低垂时,羊仙姿往各宫传话,言圣人已经就寝,让他们各自安歇。

    药童把熬好的汤药送到裴英娘殿前,“八王吩咐,贵主莫要忘了服药。”

    裴英娘白天纯粹是吓病的,现在一觉睡醒,又从太极宫搬迁到蓬莱宫,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蛮可以不用吃药。

    药童面色不改,把鎏金宝相花纹银碗往前一递:“请贵主服药。”

    小娃娃当久了,裴英娘也想使个性子、耍耍赖。

    嘴巴还没撅起来,忍冬已经接过银碗,舀起一匙子黑乎乎的药汁子,送到她唇边:“贵主不怕,吃了药,病才能好。”

    裴英娘脸颊微微一热,虽然知道自己只是个八岁的女娃娃,忍冬这么哄她是正常的,可是好像还是有点难为情。

    只能老老实实吃药。

    吃了药,她一觉睡到大天亮。

    既没有梦到提着宝剑追杀她的裴拾遗,也没有梦到讨厌的裴十郎和裴十二娘。

    她心情大好,早上吃了两大碗胡麻粥,一盘玉尖面,两只素馅毕罗。

    忍冬和半夏把所有箱笼打开,想为裴英娘挑几件新衣裳。

    虽然宫人们为了迁宫一事乱成一团,但女官、女史们有条不紊、忙中有序,百忙之中,仍然记得给裴英娘送来整套首饰衣物和被褥用具,十分贴心。

    武皇后要在麟德殿摆宴庆贺迁宫,众人届时都要出席,连太子李弘和太子妃也会从东宫赶来凑趣。

    这是裴英娘头一次参加皇室宴会,忍冬想把她打扮得漂亮一点,左看看,右翻翻,挑挑拣拣半天,还找不到满意的裙装。

    半夏不懂宫中流行什么样的服色,只能跟在忍冬后面打下手。

    裴英娘坐在槅窗下打络子,日光从茜色窗纱漏进屋里,笼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半夏想起一事,悄声道:“贵主,太子妃也姓裴呢!和贵主好像是一家人。”

    太子妃裴氏是左金吾将军裴居道的女儿,确实和裴英娘同出一族,不过裴氏的祖父曾经做过宰相,而裴英娘的祖父只是个六品官,比不上裴氏那一房显耀。

    裴英娘把丝线绕成一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从前没来往过,以后也不必特意去结交。你记住,我是天后带进宫的。”

    半夏心神一凛,“婢子明白。”

    忍冬终于挑中一条单丝碧罗笼裙,“太平公主爱红,平时多穿红色,贵主穿青色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