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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周舒桐听完略一思忖,似有所悟,不吭声了。

    关宏峰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但是想来天下的父母都差不多,儿女能不能功成名就是另一回事儿,他们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无外乎是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平平安安过一生。你和父亲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或误会,我不好妄加评断。刘长永有可能不是个好父亲,但没有人是完美的。你要明白,不完美的父亲也是父亲。就好像在我看来,对老刘而言,你同样不是个完美的女儿,但却是他最牵挂、也最担心的亲人。”

    周舒桐听得一时间有些惆怅,微微侧过脸,尽量不去看关宏峰,嘴里念叨着:“看来关老师和他在长春真的聊了很多呢。”

    关宏峰也拿出轻松的口气缓解尴尬:“从路边的酒铺一路聊到机场快餐厅,确实是聊了不少。你知道的,在那种地儿,他只认识我,我也只认识他。”

    这时,关宏峰的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了短信,他忙不迭地打开短信看了一眼,随即立刻打字回复,同时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道:“你爸没喝多少,我又从来不喝酒,就是聊聊天。”

    他发完短信,感觉到了周舒桐的沉默,似乎想起刚才可能失言了,补充道:“嗨,你知道的,我一喝酒就出洋相,后来干脆戒了。”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一下,他看了眼短信,对周舒桐说,“对了,我要去支队附近见个朋友,下高速之后送送我?”周舒桐点点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有些勉强。

    这时关宏峰手机响了,他看到来电显示是周巡,直接挂断了。紧接着,周舒桐接到个信息,拿起来看了眼,低声道:“周队让你一会儿回队里找他,他说,要恢复你的顾问身份——你去吗?”

    关宏峰想了想:“你跟他回,我晚一点就过去。”

    周舒桐将车开下高速,关宏峰下了车,穿过马路,一辆白色suv停在路边,韩彬坐在驾驶席上,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关宏峰坐到副驾席上,给关宏宇打了个电话,预备交接。韩彬一直微笑地听着,等他挂了电话,微笑地看着他:“关队,如果是你们兄弟的身份要穿帮的话,我得提前告诉你,我做刑事辩护的收费可不低。”

    关宏峰苦笑:“如果真到那个程度,我相信你会有很多辩护之外的手段能帮到我。”

    “我就拿这个当好话听了。”韩彬的笑容顿了一下,“找我有什么事儿?”

    关宏峰叹了口气:“我这回去长春调查的结果,之前也都在电话里跟你说了——叶方舟可能还有他背后的势力,一定已经有所察觉。现在这个局面,所有涉事的人,可能都存在人身安全隐患,我需要你的协助。”

    韩彬听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馨诚前一段时间被抽调去保护的那个卧底探员,身手好像挺不错的。听说,当初是你的半拉徒弟。”

    关宏峰神色一动,略微黯然地道:“她在剿灭金山犯罪团伙的过程中牺牲了。”

    韩彬耸肩:“我知道。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她要是还活着,不是更适合协助你么。”

    两人都心照不宣,反而沉默了下来。

    关宏峰的肩膀塌了下来,语气缓和地说:“我现在是在求你帮忙。”

    韩彬垂下目光,略一思忖:“好吧,说来听听。”

    车一路开行,一直到音素酒吧门口,韩彬停下车,朝关宏峰点点头:“知道了,我尽力而为。”

    关宏峰道了谢,正想推门下车,又不大放心,回过头道:“如果目标出现危险,你……”

    韩彬注视着他,正色道:“我会尽力斡旋,把情况化解掉。”

    “嗯。”关宏峰目光闪动,“如果不能和平解决呢?”

    韩彬会意地笑了:“无论和平与否,我总会解决的。这么说,你该放心了吧?”

    关宏峰推开车门下了车,随即又回过头,望向车里,声音忽然变得尤其郑重、认真:“韩彬,你是罪犯么?”

    韩彬还是那副微笑的表情:“那么我也要问一句——关队,你还是警察么?”

    关宏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下车走进了酒吧。

    刘长永今天值班,拎着饭盒正从大厅往外走,迎面碰到周舒桐走进大厅,两人都是一怔。

    刘长永显得有些局促和尴尬,还没讲话,周舒桐已经有些腼腆地从购物袋里把一杯饮料和一个面包塞给了过去:“出差这么辛苦,刚回来就得值班,不能让周队和您换一换吗?”

    刘长永有些受宠若惊,一时话都说不出来了。

    周舒桐低下头,似乎是笑了笑:“您知道吗?周队有可能要恢复关老师的顾问身份了。”

    刘长永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他略一沉吟,整个人反倒放松下来:“你还是希望继续给他做助理么?”

    周舒桐低声道:“这事儿我说了不算,要服从队里的安排。”

    聊到这儿,刘长永没话了。他低头想了想,脸上竟逐渐露出了笑容,再抬起头,看到周舒桐脸上也挂着笑容。刘长永笑道:“明白了,你这是用我说话的口气来教训我。没错儿,听起来是挺招人烦的。”

    周舒桐笑吟吟地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不能好好对话,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了吧?”

    刘长永连声道:“怪我,怪我……”

    周舒桐上前一步,抬手搭了一下他的小臂。

    刘长永有些吃惊,愣住了。周舒桐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又抽回手,小声道:“过去的事情我并不是很了解,更谈不上理解。也许婚姻关系里的对错本就难说清楚,过去的早该过去了。后来,更多的我可能还是嫌弃您作为一个支队领导的做派。但就像关老师说的那样,人无完人。我来到支队,最希望得到的是您的尊重,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有没有尊重过您。哪怕我不认同您工作的态度和方式,也不应该对来自父亲的关心屡屡冷嘲热讽。”

    刘长永听完之后,苦笑了下:“讨厌我这个做派的也不止你一个人。我今后多注意,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了。你要是碰上,多提醒提醒我。要说我能彻底改了,也不现实,但和自己的孩子说话还打官腔儿,确实是蠢得没边儿了。小周同志,今后无论你愿意在支队哪个部门工作,服从安排也好,自主选择也罢,我都会无条件尊重你的意愿。你已经长大了,我相信你有能力规划好自己的一切。”

    周舒桐笑道:“那——我就感谢领导的支持了。”她低下头指指饮料杯,“奶茶记得要趁热喝哦。”

    刚走出两步,她又回过头,补了一句:“爸,谢谢您。”

    刘长永出了会儿神,整个人显得欣喜且释然,也不去食堂打饭了,捧着饮料和面包,步履轻快地返回了楼道。

    周舒桐把话说开,自己的心情也畅快起来,快走了几步,到了物证科门前,对窗口的值班刑警说:“王哥,周队让我调一下0131号物证。”

    值班的王刑警“哎”了一声,道:“吴征家灭门案那个吧?周队老调这个,怎么又翻过来要查啦?”

    周舒桐摊手,半开玩笑道:“上意难测。”

    王刑警笑了笑,表示理解,推过来个登记本:“登个记。”周舒桐垂下头来写完名字,抱着王刑警递过来的物证盒,转身上楼。她经过楼梯口的窗口,不经意地向下望了一眼,看到一辆有点眼熟的银色本田,没多想,继续往上走。

    叶方舟的银色本田在支队门口已经停了很久,时间愈长,他愈显现出焦躁来。这时,另一个人上了车,低声问:“叶哥,怎么样了?”

    叶方舟咬牙切齿地一砸方向盘:“还不见人。”

    同伙探询地问道:“大哥他……”

    叶方舟粗暴地挥手打断:“先别管大哥那边儿。现在是毕其功于一役,就看这一茬儿的了。”

    他正说着,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马路对面。一个人从车上下来,不紧不慢地走向支队,正是关宏宇。叶方舟精神一振:“终于来了……”

    关宏宇手插在口袋里,和从院子里走出来的周巡走了个对面。

    周巡一看关宏宇,顿时乐了:“呦,您老还记得回来呐?”

    关宏宇笑骂:“你急赤白脸的,我哪敢不回来啊!再说了,我行李还被小周拖回来了呢!你们使的好计策啊。”

    他说着就要往里走,周巡却作势一拦,抬头看了看夜幕降临的天空:“刚跟刘长永置了一肚子的气,咱哥儿俩外面蹓哒一会儿。”

    周巡和关宏宇两人一前一后地在河边走,边走边聊。

    周巡侧头看了眼关宏宇,说:“就是说,这次你去长春,算是彻底坐实了叶方舟的嫌疑。那你觉得如果能抓到姓叶的这小子,当然,最好是连同他背后有什么人一块儿都拎出来,于你弟的案子就会有很大帮助么?”

    关宏宇斟词酌句地回应道:“在王志革袭击支队并销毁案卷后续的追查中,你干掉了用化名充当目击证人的安廷。安廷与金山贩卖的那批枪支有关。而那批枪支的来源,又有叶方舟的事儿,这也许不算一个多么完整的证据链,但其间的关联应当是显而易见的。”

    周巡没回头,朝上举起右手食指:“等等。就算叶方舟倒卖军火、盗窃赃物、甚至可能手上还有人命。他和安廷相识也没错儿。但安廷为吴征家的灭门案出具了伪证,以及他和王志革袭击支队的事有关联,并不代表关宏宇就一定是清白的,更不代表叶方舟就是‘陷害’他的罪魁祸首吧。”

    关宏宇苦笑:“是啊。但愿等我们抓到他,就能让这一切真相大白。反正我相信我弟一定是被冤枉的。”

    说到这儿,周巡站住了,头也不回地缓缓说道:“你当然要这么相信才对,只可惜,我不一定相信你是被冤枉的。”

    关宏宇一晃神的工夫,时间仿佛回到2013年2月12日22点55分,地点羊蝎子餐馆。

    关宏宇把手机收回兜里,喝掉了面前的半杯啤酒。

    店门紧锁,店门外张贴着“春节期间休息”的公告。店里只开了一桌席,桌子正中央是一锅架在炉子上的羊蝎子,周围是各种残羹剩饭。关宏宇和另外六人围坐在桌子旁,除了关宏宇之外的人显然都是酒过三巡。

    关宏宇扭头问身旁的一个大个子:“威哥,大年夜的把我叫来,不会就为了喝酒吧?”

    “威哥”强睁着醺红的双眼,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关宏宇看了会儿,说:“关子,不是哥哥我捧你,混北城的这拨兄弟里,你算得上头儿了……”

    关宏宇笑了笑,有些勉强。“威哥”,他继续说,“这有能耐的,就不愁发不了财!”

    说完,他冲身旁的小弟打了个响指,小弟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包,起身绕过“威哥”,把包放在“威哥”和关宏宇之间的桌子上,随后拉开了皮包的拉链,露出里面一沓沓的钞票。关宏宇瞄了眼皮包里的钱,微微皱眉,抬眼看着“威哥”。

    “威哥”一边剔着牙,一边冲关宏宇摊着手,豪放地说:“二十万,加上这个‘驴牌’的包,都是你的。上面有老板相中你,这是见面礼。”

    说着,他伸手去拍关宏宇的肩膀。不料关宏宇敏捷地向后一退椅子,躲开了他的手,随即站起身,把皮包的拉锁又拉上了。连“威哥”在内的一桌人脸色都变了。

    关宏宇从桌上拿起酒瓶,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一边倒酒一边说:“不瞒各位哥哥,我在街面上耍的这些年,虽说是小打小闹,可也都承蒙大家照顾。眼瞅着这又是一年,我也这个岁数了,怎么想都觉得该收收心,今后本本分分讨生活。一来别挡了其他兄弟发财的路,二来也别再给各位哥哥添麻烦。打今儿起,过了12点,北城街面上再没我关宏宇这号了。”

    说着,他端起斟满的酒杯:“我在这儿除了感谢之外,就当是跟各位哥哥道个别了,先干为敬。”喝完他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作势要离开。

    房间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除了“威哥”以外,另外几人纷纷起身,围了过来,拦住了关宏宇的去路。

    这时,围在关宏宇身后的两人从后腰掏出了刀,掩在背后。

    “威哥”看着他,继续说:“不瞒你说,今儿个——它不是归你就是归我。你收了它,舒舒服服入行;我要是收了它,就得按规矩纳投名状了。你也知道我这人心软,对自己兄弟下手……哥哥狠不下这心啊!好好想想,别让哥哥太难做。”

    关宏宇长出了口气,扫了一圈周围的人,随即对“威哥”一挑眉毛:“太难做人?还是太难做狗?”

    没过多会儿,关宏宇夺门而出。隔不多会儿,“威哥”一边指挥小弟冲出去追杀关宏宇,一边从身上摸出手机,拨通电话,啐了一口嘴里的血,对着手机说:“那小子翻脸溜了!是……放心,正在追……他跑不了!”

    室外,“威哥”的几名小弟手持利刃,四下搜寻。在路旁的一条排水沟里,关宏宇伏身藏着,凝神闭气等着外面的人逐渐跑远。他略微松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

    关宏宇在工地的水管旁洗干净手上的血迹,整个人都快冻僵了。他朝手上努力哈了哈气,把那把沾着血迹的匕首埋进了旁边的沙堆。随后,他蜷缩在沙堆旁,低着头,喘着气,拨通了关宏峰的电话。

    电话里的忙音响了很久,一直无人接听。

    就在不久后,关宏峰终于回电了,头一句就是:“你赶紧跑吧!”

    关宏宇一愣:“什么?”

    关宏峰低声道:“出了人命,现场有证据显示,很可能是你干的。不出意外,天亮之前协查通告就该公布了。你要么投案自首,把事儿说清楚,要么就赶紧跑。别跟我解释,都没用,这次我也兜不住你。我甚至都不该告诉你这个消息,如果你觉得自己冤枉,就来投案。我会尽可能查出真相,还你清白。如果不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不等关宏宇再分辩什么,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关宏宇看着被挂断的电话,懵了好一阵。末了,他没再继续走进楼道,转身匆匆离开。

    记忆突如其然地向他袭来,随后戛然而止。关宏宇只听见周巡说:“当然,还有你哥。所以他才会冒险和你分享同一个身份——对,你们哥儿俩才敢这么耍我!”

    关宏宇猛地刹住脚步,僵在了原地。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儿。与此同时,他们身上带的手机都响了,但二人都没有接听。

    过了好一会儿,周巡才终于开口笑道:“这么半天都没扑过来,是不敢在支队门口下手,还是那晚在支队一楼被我打怕了?”

    关宏宇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语声也沉了下来:“如果我真的会杀你,上次在水房就已经下手了。”

    “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么?在水房那次,你跟我说,没想到我也有被你用枪指着的一天……”周巡没回头,略带讥诮地道,“但后来我想,其实就在之前,有一回在公交车上,你明明已经用枪指过我一回了,怎么隔了没几天就忘了,难不成是失忆症?”他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他,“后来,我想通了——因为公交车上的和水房里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关宏宇沉默不语。周巡叹了口气:“百密一疏啊!你们哥儿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唱了这么久的双簧儿,居然就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失误——”

    关宏宇深呼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放松下来,一边活动着肩、颈关节一边说:“原来,这就是你要找我哥聊的事儿。看来,你对能把我抓到真的很有执念。事已至此,多了我也不想说,如果能把我哥撇干净,我现在就服绑。如果不能——”说着,他右腿向斜后方撤了半步,整个人似乎都进入了准备战斗的戒备状态。

    周巡摆了摆手:“提到‘执念’这回事儿,我的执念不是抓到你。”

    关宏宇冷哼一声:“对,用你这个支队长的官方表达,你的执念应该是‘真相’,对吧?”

    周巡笑了,他微微侧过头瞟了眼对面的关宏宇:“这段时间来,你没白演戏。瞧,这不就听起来舒服多了。说起来,你脸上的疤是自己弄的,还是……”

    关宏宇嗤笑:“还好吧,下手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多疼。”

    周巡叹了口气:“真豁得出去。但你可知道,你哥脸上被扎穿的那晚,我们牺牲了一名同事?”

    关宏宇低下头:“听我哥说过,当时的支队长助理,是你的一个学妹。”

    周巡轻轻叹了口气:“对,玲玲。还是我把她介绍到你哥身边做事的,才几个月。她不是你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