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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贾母听了,心下一想便也点头:“你母亲说的是,不论是与不是,这些个话不要与你父亲跟前说道,就是外头也不要絮叨,免得生事。”宝玉只得悻悻然应下,又说及旁事种种,因想着日后总也离了贾政跟前,他自也有些欢喜,不免显出几分来。

    贾母自小就极宠溺疼爱他的,见状也不由生出几分爱屋及乌之念,因问王夫人道:“听得说这两位先生皆已是成家立业了的,如今既是请了来,怎么也要设宴请一请才是。不如下个帖子,待得休沐日,一准请来说说话,也是个见面知道的意思。”

    王夫人听了,笑道:“老爷也说设宴相请呢。只是不敢惊动老太太,令我在外头预备两桌,单请两位先生。老太太既有雅兴,老爷自然听从,只是不免烦劳了老太太。”

    “原是礼数,又是宝玉的西席先生,总见个面儿,才是常情。”贾母摆摆手,吩咐了两句,王夫人自是应承下来。凤姐在旁笑盈盈看着,心里却是一阵冷意:太太倒是好个手腕,三言两语,又将府里的一些个事揽下了。从前如何说的?三病五灾,尽将一应琐碎事体交与自己。现今宝兄弟渐渐大了,也将将娶亲,她便将这些个小事都要慢慢收了去。这会儿一件小事,这都絮叨半日,必要亲自处置,可真真好笑。

    虽做如此想,但凤姐念着宝玉素日的好处,又渐渐为平儿劝服,深知自己总还要回大房那边,便一言不发,只管让王夫人揽权去。倒是王夫人见着凤姐不言不语,心里生出几分异样,不觉看了两眼,方收回眼神,又与贾母说些家常闲话。

    由此说定。

    且不说李纨知道后,十分欢喜,就是贾政也是心头一松,暗觉此番请了这两位举子,当真合宜,不免多嘱咐王夫人几句,必要好生款待。王夫人得了婆母夫婿嘱咐,又事关儿子日后前程,自是十分用心,请将几个紧要的家仆唤来,十分留心用意。待得三日后,张、李两位举人携家眷前来,入目皆是殷切之色,不觉都是心中一暖。

    却说这张举人年已二十六,发妻冯氏,育有两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颇为齐整。而李举人不过二十,与嫡妻严氏只育有一女,年不过三岁,十分玉雪可爱。因此番贾家下帖子,特特写明做世交之意,两家便都举家前往赴宴。两位举人自是与贾政一处,妻儿却都入了内宅,由贾母、王夫人等款待。

    旁处且不必说,贾政先令宝玉三人前来陪席,又十分亲近,也不谈国政俗务一类,单单说些风雅趣谈,又将及经意文章,却也颇为和乐。不想宴席过半,贾母生恐宝玉不自在,遣人过来将他们唤了去,只说也须拜见师母云云。贾政见了也是无法,又担忧张、李两人因此不满,一面令他们去了,一面不免苦笑告罪:“家慈痛爱儿孙,倒叫两位见笑了。”

    “自来人情如此,政公何须伤怀,只消慢慢管教,日后自是妥当。”张举人举杯相劝,又笑道:“不说旁人,便是在下小时,也是如此情状。祖父母十分溺爱,父母每每摇头,常有不成器之叹。待得年岁渐长,成家立业,不消旁人言语,哪个男儿没有苏老泉之心?”

    贾政心中一宽,又想贾珠自幼十分刻苦读书,竟损了岁寿。且常日里自家思量,上及祖宗,下至自身并子侄辈,多是诗酒放诞之辈。便有举业深精的,也不曾发迹,可见这里也有贾家的天命人数。他又日渐年迈,名利之心去了大半,倒比头前宽泛了些,不然先前宝玉于他跟前读书,再不能那般轻易放过的。

    若非念及家中从此不同往日,必要读书明理,贾政已有几分放纵之意。现今又听李举人这般言语,他沉吟片刻,方道:“话虽如此,然而读书明理,却总要教导方是。我常日里思量,他既是不愿学八股举业,强逼也是无法。只是品性上头,必要细细引导才是。现今先生也不必十分留意八股等细故,倒将那微言大义,仁爱忠君等紧要的讲明了才是。”

    张举人见他如此说来,不觉点头称是,因道:“政公舐犊之心,在下感念,自当用心竭力。”倒是李举人听了半日,不由笑道:“政公严父慈心,张兄循循善诱,某十分感佩。只兰小公子,倒有几分其父之念,读书用心,常有进业之念。”

    贾政闻说一笑,道:“他小小孩儿,还须李先生细细教导。”这李举人听他言语,便也知道贾政虽是欢喜,却并非十分留心。这也是常情,毕竟贾兰年岁尚小,不说他日后如何,单单能否长大成人这一件,也是谁都说不清的。因此,李举人心念一动,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而后吃酒清谈,倒是尽了一日之兴。

    待得各个告辞而去,张举人一家自无不快。倒是李举人接了妻女家去,回去见着严氏神色有些异样,不免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严氏回过神来,便唤来丫鬟将有些昏昏欲睡的女儿带下去,方笑道:“老爷,怪道旁人说着似曾相识一见如故的。自个遇到了,才觉这八个字不错。”

    第一百九十三章 赴佳宴一望而生怜

    李举人闻说如此, 倒觉可异,因笑与严氏道了一盏茶, 推过去道:“你这话又从何说来?”

    “自然心有所想, 方有这么一番话。”严氏与这李举人本是表亲, 自幼相熟很是亲近,言语间自然亲密, 因而虽是闺中闲谈一般的小事,却也能絮絮细说出来, 全无顾忌。

    原来今日贾母设宴款待,又是王夫人着意用心, 亲自经手的,自然一应俱全。且她又想着严氏等也皆算年轻, 儿女且小,李纨、凤姐、探春不说, 连着宝钗、妙玉等也皆是请了来, 端得十分热闹。好在严氏两人虽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出身,却也是诗书人家的女儿,自幼家教齐整,礼数周全的,一时也算得主客皆欢。

    本该无事。

    然而因女儿不过三岁, 年岁尚小, 严氏又见一应饮食虽是周全,却不免有些蔬果寒凉之物,唯恐不注意时她取用了什么, 或是寒凉饥寒失了调养,便先与她用了一盏多的枣儿粥,做暖身养胃之用。后才喂她吃了些旁的汤羹细点,方随她吃点儿新鲜果蔬。只女儿小小年岁,肠胃甚短,严氏估摸着时辰,又见宴席正自热闹,她便乘人不防,悄悄带着女儿出去,预备更衣梳洗一番。

    外头自有丫鬟候着,闻说如此,忙笑着领她去了一处更衣所在,又略作梳洗,此事不消不提。不想回去之事,严氏当面便遇到一个女孩儿,年约十七八岁,生得好个模样儿,只是面色不华,眉间隐有抑郁忧愁之色,端得惹人怜爱。

    只若说模样儿,先前贾家一干奶奶姑娘,皆是品貌不俗。可偏偏这一个,严氏一见便觉十分可亲可近,竟似是前世的缘法,她当即就站住了脚。而那女孩儿,见着严氏,虽不知根底,却也柔声细语着道了万福。

    “那会儿我心里越发暖融融的,不住问了几句,方知道她唤作香菱,原是那薛姑娘屋子里的大丫鬟。”严氏说到此处,竟不觉长吁短叹起来,面上十分感慨。

    李举人见着也有几分好笑,因道:“这世家大族与姑娘预备的大丫鬟,原是自幼挑选出来,细细□□的,人才出众也是常情,旧日你也见过好些,今日怎得如此感慨?”

    “那些都是常情,独她不同。不然我也不提什么似曾相识一见如故了。”严氏伸手点一点李举人的额头,嗔怪了两句,又想着香菱种种,不免嗟叹道:“再说,她可不是寻常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竟有些坎坷经历,后头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又生得这么个模样儿,言谈举动也温柔可亲,怎不叫人怜爱?”说罢,她便将香菱本是薛蟠之妾,不想大妇嫉妒不容,生要糟践了她,幸而宝钗将她讨了来一件道明——这些却是引路的丫鬟,并后头她回宴席时,时时细看香菱,边上的丫鬟也提了两句,凑到一处才知道的。

    李举人虽不知这些内宅事体,却并非不知人情世故,一听即明:“难怪你怜惜,这样的丫鬟自不能陪嫁,又不见容主家,日后总没个前程。”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严氏身为大妇,倒也不觉得夏金桂如何嫉妒不贤,只为心中莫名亲近,不免替香菱嗟叹两句:“偏她又没个家人,原是独个卖进去的,不然出去了再寻一户人家做夫妻,总也是一条出路。如今却是没了日后指望,只干熬着罢了。”说到这里,她又叹息几声,显见着十分怜惜。

    李举人见状,忙又劝了一回,见她犹有几分怅然,心里也不觉纳罕,因想道:往日这样的事常有听过,再没见她如此过的。也不知那个丫鬟究竟是何等样人,竟叫她这般牵肠挂肚,说不得还真有几分缘法使然。

    虽这么想,但念及这薛家与自己原无干系,又是官商,与自家并不是一个路数,李举人沉吟片刻,便道:“这薛家原与我们家素无往来,你若十分挂心,何不往顾家走动走动?听得说那顾家的林夫人,自幼便养在贾府史太君跟前,想来竟知道的多些。再有,她亦是姑苏人氏,与我等同乡,原可同气连枝的。”

    严氏闻说,也是点了点头,应道:“那林夫人我见过两回,当真神情散朗,而有林下风气,算得平生所见一等的风流人物。若能走动起来,也是我的好处。”由此说定,翌日严氏便往顾家递了帖子。

    黛玉如今已是接了府中一应事务,她本自聪慧,又因体弱之故,便只总揽了大面儿上的事体,至如细枝末节全由底下人自理,却一层层皆是权衡制约,虽还有几分油水,到底不曾涉及厉害。她又揽着账本,三不五日细细理一理,竟也十分妥当,且又清闲。

    今日忽而得了这帖子,黛玉不由含笑,因将帖子说与坐在一侧的顾茜,且道:“正说闲在家中无事,便有拜会的了。原是头前曾荐去的李家严夫人。他们夫妇皆与我同乡,说来也比旁人亲近些儿,又极和气斯文的,想来竟能做解颐客。”

    顾茜便笑道:“既如此,可要常请来走动走动。”

    这一番言语,却正与王夫人此时所想一般无二。她今日赴宴东平郡王府,原是代贾母言语,说两件事的,不想说了两句,那东平王太妃忽而提及宝钗,又言她品貌出众,涵养端庄,如今一干女孩儿里也是少见云云。王夫人虽是欢喜,口里也只有谦逊的,推说两句寻常女孩儿家罢了,当不得这般夸赞。

    不想,那东平王太妃不知因何故,竟笑道:“老身也是经历过的,自是看得分明,贵亲竟不必谦逊了。说来若是不嫌弃,老身倒是想做个冰人呢。”

    王夫人心里一动,口里照旧谦逊,却并不十分推辞。那太妃原是人情世故上历练老了的人,一看即明,知道她原有几分情愿,便轻轻带过,预备后头也问问另外一家,若真个使得,倒也不妨做个媒——现今贤德妃声势不同往日,贾府又是老世家,竟还是多多走动起来,日后相互扶持,总也是一件好事儿。

    这一番心思,王夫人虽不知,却是满心欢喜,回去又见薛姨妈过来说话,便将这件事儿说与她:“我瞧着太妃似是已择定了人家,只一时未曾探明那边儿心思,便不曾说出。只这样的老人家,最是心眼明亮的,这事儿怕有七八层能成的。”

    这郡王太妃做媒,自不会寻等闲人家。

    薛姨妈一听便有几分欢喜,只又恐齐大非偶,没得那一家公子有甚大不妥的地方。因想了半日,她才道:“只盼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王夫人听出里头几分不由衷,心下一想,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总归多一处考量之处。宝丫头日后如何,我们自会细细计较,若是合宜,那是最好不过,如实不妥,我们自也会推了。再如何,也不能耽误了她的下半辈子。”

    薛姨妈连连点头称是,又觉王夫人十分用心,自生了许多感激。

    王夫人心念着这一件事,只觉竟是个好兆头,越发在这事儿上用心。旁人倒还罢了,只贾母看在眼里,却有几分刺眼。偏偏这一日,她忽而得了史家送来的书信,见里头谈及湘云的婚事,非但日期又尽如对方之意提前了许多,且嫁妆也略有几分简薄。

    贾母何等样人,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立时便觉出史家几分遮也遮不住的衰败之气。她心里一阵烦躁,偏又听得说王夫人如此这般,两头夹杂在一处,她便将人请来,又道:“云丫头的婚事,又要往前提了。连着湘英丫头忽而明岁也要成婚,竟都赶到一处了。可见这世道人情竟与头前不同。我思量着三丫头的事,也未必十分拿得准时日,倒还要早早预备起来才是。”

    王夫人听得这话,不觉手指一僵,慢慢道:“头前也不曾料到提前这一件,只念着事缓则圆,便都慢慢着来。今儿老太太这般说,我竟要用心些儿,总不能失了礼数。只是老太太也请放心,我已是一样样筹算过了的——一应嫁妆单子比着二姑娘,只略有增减。”

    “我也提一句,省得若有差池,竟一时赶不及。你既是留心了,我自是放心的。”贾母说得两句,却又让过两日将嫁妆单子与她瞧一瞧:“三丫头素日伶俐,我也很是喜欢,如今她将要出阁了,我总要与她一些个东西。一则添妆,二来若我一时去了,也是个念想儿。”

    “老太太自会长命百岁的。”王夫人忙驳了这一句,贾母却摆摆手道:“那也就是你们哄我罢了,真个长命百岁,岂不是成了个老妖精?倒是孩子们过得好,才是紧要的。”

    正自说着,那边儿外头便回宝玉来了。两人便收住话头,且令他进来说话。宝玉也浑不知情,一进来行了礼,便笑着上前来与贾母道:“老太太,明儿云妹妹连着湘英妹妹都要来小住,可是真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喜将近闲言成缘分

    贾母笑道:“自然是真的, 你云妹妹她们明岁将要出阁,现来小住, 你可得好好相处, 万不能造次了。”宝玉原是满脸欢喜, 但听得出阁两字,他又有几分悻悻然, 叹道:“姐妹们一个个都要出嫁,独留我一个孤单单的, 好没意思。”

    王夫人摇了摇头,嗔道:“越大越似个孩子了。自来男婚女嫁, 天理使然。难道家里竟还能留你姐妹们一辈子不成?再没有这么一个理儿的。你云妹妹过来,可不能再这么莽莽撞撞地浑说, 倒叫她心里惴惴。”

    “是,太太。”宝玉应答一声, 虽还有几分酸涩, 到底本心活络,又想着湘云湘英过来,不多时便自欢喜起来,只还盼着她们早些过来,迟些回去。

    却正合了宝玉早来的心意, 三日后湘云便携堂妹湘英过来。那湘英原一径随父母而居, 与贾府虽也往来走动,却不甚多,这会儿过来也就陪湘云略住三五日, 便打算回去。不曾想,那贾宝玉竟十分不避嫌隙,一般顽笑无忌。湘英虽知他性情为人,但如今年岁渐长,着实有些不合宜,因而忍了两日,终究使人悄悄回去报了个信儿,借机里去。

    湘云在贾府却是惯熟了的,闻说婶娘有事唤湘英回去,口里虚应两句,听得说并无她的干系,便自留下——明岁她就要出阁,除却这一回,日后怕是再难小住的,因而十分眷恋不舍,有意多住两日的。

    这一番心肠,众人皆是明白。因而,休说史夫人不过唤女儿回去,并无他话,就是贾母也着意说了两三回,令她好自在这儿住个十余日,再回去也不迟。

    独有一个贾宝玉,欢喜之余,偏忽而想起日后,不觉叹一口气,道:“云妹妹虽是留下,怕也不过十来日的功夫——姐妹们皆要出阁,虽是人伦大道,不能违逆,终究心里难受。”袭人原在旁做针线儿的,听得这话,她不由停了针线笑道:“二爷又说糊涂话儿,这原是喜事呢,没得说这些做什么?旁人一时听了去,嘴里有的没的添了两句,倒传出话来,云姑娘或听了一言半语的,岂不恼的?”

    “我也只在屋子里说两句罢了。”宝玉自知这里头的干系,因而悻悻然说了这一句,竟也就作罢。只他心里却想:若论起来,这二三年之内,除却一个四妹妹,姐妹们竟也散尽了。现今二姐姐、林妹妹虽过得不错,大约也未必十分自在。三妹妹、云妹妹所托良人,自己也见过两回,细细打听了,总还能心中有些准数。只不知道宝姐姐她们,此身又往何处去……

    想到这里,宝玉不觉有些怔怔出神。

    只他却不知,薛宝钗虽有一二分异样,他所不曾想到的李纹却更快了三分。这里头细说来,倒也有几分缘法。原是那李举人之妻严氏,因着香菱之故,同乡之份,多有往黛玉处走动。她又行事温柔,知情知趣,也能做吟诗作词,谈论书画,不觉便与黛玉越发走得近了——偏起头儿香菱这一条,因不愿造次,她却不曾提过。

    今日又过来,黛玉便请她去看赏秋海棠:“今岁冬日甚暖,倒叫这花儿延了好些时日。方才微微落了一阵轻雨,也不曾伤着,倒越发润泽了。”严氏听是如此,也不莞尔:“这么说来,我倒是得了个好造化,一件一件的皆赶上了。”

    正自说着,两人转过一处,又登了一处小亭,黛玉便令端上茶果等物,各个安坐后,她方指着一处道:“严姐姐且看,那一丛秋海棠可还入眼?”严氏循声望去,只见那边儿一块太湖石之侧,泻出一片绚烂的秋海棠。那太湖石素以玲珑剔透著称,如今漫了小半花叶,越发灵透。而那海棠也似借了三分润泽,又经了雨露,繁花密密匝匝如锦缎一般。虽是深秋时节,微风微动,这一处竟也凭空生出□□三分的意态。

    严氏不觉看住了,半晌过去方回过神来,因叹道:“往日也曾听过两句闲言,道这秋海棠有个诨名唤作相思草,如今瞧着可也有几分理儿。这般景致,可不动人心魄?”黛玉抿嘴微微一笑:“世上这些花儿草儿的名号也多了去,未必作准,只不过假借名儿托付心思罢了。”

    “那也是有的。”严氏点头应了一句,又忽而想起一件事,因笑道:“只看着这花儿,我倒又想起三堂兄,也不知他甚个时候才能知道这些个缠绵之事。为着他娶亲,婶娘不知絮叨了多久,偏他还是一味推脱,倒似要修行的人那般了。昨儿婶娘又送了书信来,言说要过些时日上京来,便千百般嘱托必要我留心,彼时可相见一番,可见真个是乱了阵脚。”

    黛玉于这些事倒也平平,不过随口应一句:“旧日也曾听说,不立业不成家,许是令兄自有一番心胸主张,也是未必。”

    “哪儿是为了这些正事,不愿分心,偏是他胡闹,尽是挑拣些稀奇古怪的由头。”严氏摇了摇头,一条条比出来:“头一条,必要书香门第,却又势弱。第二条,必要和善隐忍,又要品性高洁。第三条,必要有一件癖好……”她细细说了五六件,或是相互矛盾,或有稀罕之处,果真应了古怪两字。

    黛玉听得有趣,不由道:“深闺女孩儿,这般若要全然印证,怕是不容易,倒似推脱一般。”严氏摇头叹道:“人人都如此想来,偏强扭他不得,若要强逼,他一时听到风声,便要往旁处躲三五个月。这女孩儿名声最是要紧,且到底夫妻和睦,才是日后紧要之处,我叔父他们因而也是无法,由此忍了三四年。如今他已是二十二,还是旧日模样,可不叫人着紧。”

    “俗语道人生百种各有不同,虽是难办,但亲戚人家往来走动,总也能寻出合宜的。”黛玉摇头笑了笑,又道:“怕是纵有合宜的,贵亲有不如意,因而越发难办。旁的不说,我舅家远近也有十余个姐妹,只这里头便有两位,一件一件,竟是样样相符的。”

    严氏一怔,因问道:“竟有这样的巧事?倒不知是谁家女孩儿?”黛玉便将李纹李绮姐妹之事,略提了两句,却将姓名隐下不提。那严氏闻说李婶娘为孀居,李纨也是如此,倒是犹豫了片刻,但细细一想,终究还是道:“无巧不成书,这千里之外忽而得了缘法,或是月老有意牵线,也是未必呢。”

    虽如此说,她言语之中大有犹豫,黛玉便也不十分留心,不过说两句闲话,岔开这一件事,又寻了些旁话言语,间或谈些诗词文章,倒也尽了一日之兴。

    谁曾想,严氏回去后便将此事说与李举人。那李举人闻说,却道:“你也知道,我为贾府西席,所教导的贾兰原是李夫人之子。虽不曾正面,由子及母,可知那李家诗书大族,并不负虚名。再有,子不言怪力乱神,刑克八字这等事,现今能演绎精准的又有几人?未必作准,何必在意。”

    严氏听这一番话十分在理,不觉点头:“我听林夫人言语,那两位李姑娘品貌出众,诗词文章也是得心应手,且一件件皆合了三堂兄之意,许是真有什么缘分。且前儿我们便预备打发人送东西回去,顺带书信一封过去,又能回了婶娘嘱托,倒是四角俱全。”

    由此说定。

    黛玉浑然不知,未曾提及一个字,倒是严氏因此有些悬心,一日略略提了两句。黛玉想了想,便道:“那李婶娘原是亲戚走动,又有些旁的事体,便多留了一阵,过了年未必还在呢。且这事未必说准,我也不好言语,竟只能看看天意罢。”

    口里这么说着,黛玉却不曾料到,过了两月严氏竟又重提旧事,且两颊皆是喜色,口里言道:“原说着是金陵李家的姑娘,我那婶娘一听说系出名门,诗书大族,心里便十分愿意。就是堂兄,听得说样样合宜,也不曾嚷出什么胡话来。倒不知那李家是个什么章程。若是两厢合意,倒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既是如此说来,黛玉又知李婶娘嫁女心切,心中斟酌片刻,便问了些细故,样样心中有数,方使人往李婶娘处送了帖子,邀她过来一聚。那李婶娘虽不知就里,却也知道黛玉人品,又无旁事,便答应下来。翌日一来,黛玉将此间种种俱是分说明白。

    那李婶娘本在金陵,倒也听过姑苏严家,本是数代书香门第,又闻说那严氏堂兄现为秀才,其父为六品通判,又在江南为官,家资富饶,心里便愿意了五分,只念着家乡远离,未必能见个真人,且不好打听底细,方有些犹豫。

    黛玉又道:“自来这样的大事,总要心中有数,才是道理。好在那严氏的婶娘本自要携子入京,拜名师攻读诗书,预备日后科考。您若是能多逗留一阵,何妨到时细细分看?至如根基底细,也可托金陵亲眷细细打探。”李婶娘见她说得周全,又极通透,不免点头称是,又连连谢过。

    “却当不得您这个谢字,说不得也是缘法使然罢了。”黛玉见她颇为动心,便又将前因后果细述一番。那李婶娘因年岁渐长,自然也有几分寄托神明之心,听是如此,越发有几分笃定:说不得这事儿,竟真个是女儿的姻缘。

    第一百九十五章 心有意约谈女儿事

    却正是应了李婶娘所想, 后头一应事体,竟都顺风顺水, 全无头前几番她们撞得没脸儿的境况。眼见着一日复一日过去, 桩桩件件皆好, 她不免又开始盘算着那严氏的婶娘罗夫人到京的日子。虽是心头搁了这一桩事,她却真个自觉是眼前都敞亮了三分。

    就是李纹李绮姐妹, 虽不曾问一句道一分,可总也听过两句风声, 闻说里头种种,也皆欢喜——因着自己姐妹的婚事, 母亲诸多打算,就是堂姐也细细斟酌, 真个是耗费心力,偏几回讪讪而归, 差点儿没脸。如今这严家瞧着样样妥当, 也很是礼数周全,可见苍天有眼,竟不曾辜负人的。

    然而母女三人都十分谨慎,虽心中有数,外头却一丝儿不敢显露, 依旧是往日模样。就是贾母等人含笑问及, 那李婶娘也不过笑着说两句且看缘分的话,并不显半点急促,很显出女儿家的端庄矜持。宝钗等闻说, 却都为李纹姐妹欢喜——自来世上的人嘴里刻薄,李家姐妹皆是品貌出众的女孩儿,偏因着一个亲缘之故,为人说嘴。今儿若是能得成良缘,也是一件好事儿。且若李纹一应合宜,她妹妹李绮自然也能顺利三分。

    独有宝玉想着又有女儿成亲,彼时美玉化为鱼眼珠子等等,不免嗟叹两声,只念着李纹姐妹不易,连自己屋子里也不显半分。

    一时光阴流转,不觉便又过了二十余日,严氏的婶娘罗夫人便携子入京来。严氏早就打点了一处住所,令人在码头相迎,一时接了人来,自是一团欢喜——那严氏的母亲于四年前亡故,其父严大老爷不欲再娶一房继室,一应家中事务便由罗夫人操持。严氏往来书信,皆是罗夫人经手,且她只有两子,并无女儿,自小待她极好的,于今相处来去,越发有几分母女般的情意来。

    现今久别重逢,两头皆是欢喜不尽,入内各自叙温寒,道离情,种种不同,且不详叙。

    李举人又言已是为堂兄严辙之询问了名师并书院,论起长短。严氏则与婶娘罗夫人细细将李家女儿种种道来,言说已是见过两回面儿,再妥帖不过,只是一条儿,母亲并堂姐皆是孀居,可李家却着实不错。罗夫人便一指严辙之,叹道:“就这个孽障魔星,偏就是瞧中这样儿的,我还能如何?且女孩儿既好,说不得也是缘法,到时候两家皆是瞧一瞧,若真个如意,甚么刑克八字的也不过村野愚妇的想头,我自然不会耿耿于怀。”

    严氏素知她性情为人,虽是自矜自高,又极爱子,却也自有一番涵养,因而点头道:“婶娘放心,我已是与那林夫人细细说过两回,她也是一等风流人物,最是玲珑剔透。有她从中转圜,必是妥当。待您并阿兄安顿下来,我请她设一小宴,彼此见一面,若真个有缘,自然也不会辜负了。”

    这已是安排周全了,罗夫人便点头应下。

    待得三日后,各个齐整。严氏便亲往黛玉之处,说是如此这般。黛玉虽不爱这等热闹,内里待人却极厚的,又知李纹李绮的难处,自是一口应下,且往各处送了帖子,道是赏菊。

    如今已是十月,本自寒意渐起之时,若是旁人,亦或是小事,宝玉等人多半推拒了。然而既是黛玉相邀,又风闻与李纹有些缘故在,众人便都应下。又有湘云,本自要回去,闻说有这样的事,她特特去信延了几日,决意必要去瞧一瞧:“都是姐妹一般相处,于今既有这样的事儿,我怎么也要走一趟,虽不能为,到底也略略尽一尽心意。”

    李婶娘母女三人闻说,皆是心中一暖:这贾府上下人等,还是这些女孩儿最是知心知情,体贴人心。须知道,现今下帖子,若只她们母女过去,总有几分没脸,若是一家子亲眷姐妹皆过去,不过做客,便也不显什么了。

    果然,黛玉设宴赏菊,众姐妹一番嬉笑顽乐之时,严氏便做不速之客的模样儿,特特登门来。她那堂兄严辙之自有顾茂、贾宝玉照应,她与婶娘罗夫人则入了院子,只说见面儿,日后也好往来走动。

    黛玉自然含笑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