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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这一句话,倒叫宝玉吃惊起来:“你怎么知道?”

    那冯紫英且还未说,另外一人唤作马寅的便笑道:“休说他知道,现今满城风雨,谁个不知?都说那梅家忘恩负义,辜负了薛家诸般情义。也是,那薛家好好儿的姑娘,一字儿不曾错,偏为着他们趋炎附势,哪怕摔玉断发的,也不知叫多少人说嘴,后头婚事又要为难。不说那薛家,就是我们局外人听见了,都是有姊妹兄弟的,能不生出几分怜惜?”

    宝玉听是如此,便也舍了头前顾忌,因叹道:“正是这话。只又能怎么了那梅家不成?就是薛家那里,也于事无补。”冯紫英等皆点头称是,又问里头细故。宝玉一字不提宝琴,只将那梅家种种行止言辞细说了一回,又道:“既到了这份上,摔玉是常情,断发明誓也是无可奈何了。”

    众人虽也听说了种种,却不知细故,今番方知道里头底细:梅家先哄骗退婚,明言不耽误薛家女,暗中说八字刑克,百般施为不用其极。后面因故被薛家戳破,还口口声声薛家为商,地位低贱云云,又将及薛家长辈,逼得薛家尽起聘礼,摔玉断发,生生绝了将这一门亲事。

    “果真是歹毒心肠,无所不用其极。这等人,竟也能为官?其子还能进业?”冯紫英冷笑连连,伸手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这世道,越发往下流里去!”

    “世兄恼得早了,依着我看,那梅家既是小人,这后头怕是没完。”那马寅原是治国公幼子,头前军中效力,因小故方转回京中,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这会儿说道起来,倒比一干公子哥更明白:“虽说那薛家断发明誓,但梅家既是动了这样的心肠,必有后着。到时候,只怕京中又能听到一桩奇事——原来头前退婚那件事,梅家竟是冤枉的,都是那薛家如何如何,方才……”说到这里,他冷笑两声,伸手提壶与众人斟酒,一面慢条斯理着道:“依着我看,那薛家早作打算,才是正经。旁的不提,姑娘家的清誉名声,可是最紧要的,再传扬下去,便当真无暇美玉,也要沾上泥淖。”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皆是色变,宝玉原是一等怜花惜玉之人,哪里能听得下去,又觉里头大有情理,忙将马寅手中的酒壶夺了过来:“马兄当真敏捷,却不知这早作打算,又是如何说?”

    马寅往宝玉面上一看,见他已是有些急了,又好了数年,素日知道他心疼女孩儿家的,便也不以为意,口里漫声道:“这梅家还能如何,不过如薛家所惧那般作践人家姑娘名声罢了。既如此,薛家上上策便是先紧着寻一门好亲。彼时梅家说什么,自有未来夫家拦下。只这主意好出,人家却难寻,必要知根知底知情知礼,才能托付。”

    “这一时半日的,何处寻这样的人家。”宝玉默不作声,冯紫英等却都摇头叹息:“我等也只能分说两句,总不能让那梅家肆无忌惮。”

    然则,不过两日,梅家便肆无忌惮传扬出许多话来。不外乎宝琴如何不清白,从早年随父行走天下,不曾于内宅之中受母亲教养,到于京中贾家时,与里头贾家公子有些瓜葛。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只是他们却未曾料到,这些话才传了半日,薛家尚未知晓,贾家先从一干亲眷世交人家那里听到了风声,阖府上下皆是大怒。贾母气得双手发抖,一叠声令将贾赦、贾政、贾政、贾琏并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皆叫过来:“你们竟是死的?外头那么些风声,传得沸沸扬扬,连着我这老太婆都听到了,你们倒还糊涂着,竟也不去辩驳!”

    众人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都不做事。贾政原是不知道的,见母亲大怒,当即上前搀扶:“老太太,万事您只管吩咐一句,我们必去处置妥当。只不知究竟什么事,竟惊扰到了您?”

    贾母拿着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捶,恨声将原委说了一回,又咬牙:“那梅家忘恩无义,耽误了琴丫头不说,现今为了洗刷自家污名,又生出主意,传出无数风言风语,里头就说她与我们贾家有些不清白!这可怎么得了!旁的不提,玉儿那丫头、苏大姑娘并薛大姑娘都住在咱们家的,这琴丫头不清白,她们的名声还要不要!我们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面上皆变了颜色,连声斥骂不休。

    “罢了,你们如今在家里说又有什么用?且先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压下来,才是正经!”贾母却无心理会这些,开口先紧着大事:“各家亲眷世交那边,也须得走动走动,说道说道。虽说那梅家不是京中一等人家,也没占住道理,可姑娘家名声要紧,我们贾家的名声要紧,必得早早处置了才是。”

    “老太太放心,我们立时去办。”这事人人皆有干系,又不是一等为难的,自然都应承下来。

    有了贾家出头,一干世交亲故帮衬,那梅家原是京中才起来的,又并非极得圣恩人心的,哪里能抵得过。不过三两日,那梅家原就有些坏了的名声,越发污糟起来,倒真有几分臭名远扬的意思。

    连着黛玉在顾家,也听说了几句,又去信贾家相询,知道了原委,她便与许夫人、顾茜道了原委,又叹息:“琴妹妹原是再好不过的女孩儿,既生得明艳绝俗,文才出众,待人又极热切厚道。旧日里我还曾想过两遭,只说那梅家有福,不曾想,她这一枝好好儿的红梅花,竟遭了这样的风刀霜剑!”说到此处,黛玉不由眼圈儿微微泛红,想起自家旧日所受种种,越发有些伤感:“世上女孩儿最是煎熬,哪怕自个儿不曾说错一个字,踏错一步,也须受外头许多委屈。这分明是梅家无情无义,偏琴妹妹却要为人说嘴。”

    “琴姑娘虽受了委屈,到底不曾落到那狼虎之地。”顾茜见黛玉颇为伤感,想了想,到底还是照着往日那般劝慰:“

    这会儿虽是伤心,日后想来,未必不是幸事呢。”她说到此处,又想到当初听说的一些事,便又添了两句:“也是好人难为。当初薛老爷施恩太过,听说供养了许久,直至那梅家中举,方定下儿女亲家。虽说梅家忘恩负义,未必没有这升米恩斗米仇这样的道理。”

    许夫人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品性又高,这会儿听到黛玉并顾茜言语,虽也嗟叹两句那薛宝琴遇人不淑,却也点头道:“这就是人情世故难为之处了。虽说世上也有仁人君子,可寻常凡俗之流,却未必有那样的品性。且如今那薛姑娘虽能立住理儿,可自来民不与官斗,女孩儿名声紧要。依着我看,如今虽是难为了些,可论说起来,如今第一等事,却是与她早早寻一门亲事。一则,现今她名声最是清白,众人皆知首尾,没有那等无风不起浪的话可说嘴。二来,那梅家再要闹什么,也有夫家拦着,总能护住她的脸面。只是一桩,这人家须得谨慎,必要知根知底,明明白白才是。”

    黛玉并顾茜听了,登时沉默下来:须臾之间又如何寻去?

    这却也是薛蝌焦心之处。外人都能看分明的事,身处局中,想要破开这一番局面的人,如何能想不到?薛姨妈早亡各处亲眷托了话,但此时风声尚紧,且一时半日的也未必能寻到知根知底的,又如何说亲。

    薛蝌整日担忧,在宝琴跟前却只强颜欢笑,又将外头风声已过等话与她说,自家则不免生出了颓唐买酒之心。只在家中不敢显出来,一时寻出个机会,他便往常去的酒家。

    可到了地方,小二询问的时候,他又想当即醉倒,又不敢真个醉了,回去叫妹妹担忧伤心。思来想去,这薛蝌只得点了一壶酒,又要了几碟小菜,自斟自饮,却是越喝越愁,不由长吁短叹起来。

    正是酒入愁肠,那边脚步响起,忽而有人叫道:“薛兄怎么在这里吃酒?”薛蝌本未曾醉,转头一看便认出了人,忙抬手道:“原是张兄来了。”这却是先前与他说道梅家的张举人张铭益,后头与母亲送信,也是托了他去的。

    薛蝌见着他来,便是满腹愁绪也收了起来,又忙让座,唤小二来重新置酒置菜。那张铭益也是知道薛家之事,这会儿见他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也叹道:“这酒入愁肠愁更愁,薛兄如今万事艰难的时候,须得仔细才是。”

    “张兄原是知道首尾的,我也不瞒你,如今除非落下个好妹婿来,再难破局。”薛蝌苦笑一声,见那小二下楼,周遭再无旁人,他也索性说破:“这无可奈何之下,不喝酒浇愁,又能如何?实说了,我出来求醉,又不敢醉倒,生生只点了这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得失事韶华归流水

    这张铭益早已订婚,当然不是自荐,而他如今在京中能提的人……

    薛蝌一怔便明白过来,苦笑着摆了摆手:“柳兄前程远大,舍妹实高攀不上。”原是同乡之人,又交好数年,他自晓得这柳举人柳知清的底细。然则,那梅家难道就不知根知底?那还是两代世交情分,又有大恩在,一日那梅家的小子中举,薛家势不如前,也就到了这地步。

    更何况这柳知清!

    这一番思量,原是人之常情,张铭益一听即明。然则,他却与柳知清自幼相交,从父母祖辈上便极好的,深知其心,这会儿见薛蝌直言相拒,心内考量片刻,就道:“是我疏忽了,没得说起这些来。自来这些姻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见这姻缘,头一条就是从父母祖上论起,若说这些,倒是我那柳兄弟高攀。自来娶妇低娶,嫁女高嫁,果有些不合式。”

    这一番恭维,说得薛蝌有些欢喜,他口里还道:“当不得这话,当不得这话。”心里却有几分斟酌起来。这柳张两人原是打小的情分,言行举动便是嫡亲的兄弟也有不如之处。现今这张举人说了这些个话,莫不是那柳知清当真有些意思不成?若真是如此,此事倒有可虑可想之处。

    他心存此事,言语行止便略略缓了缓,张铭益看在眼里,心中便知有三五分拿准了。又知现今薛家女方被退婚,并非趁热打铁的好时节,他就将话头一转,又寻了些旁的闲话言语。

    薛蝌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自是应承如意。这你一言我一语的,倒将这一壶酒四样小菜皆吃尽,足有半个多时辰,方才相互告辞而去。

    临去前,那张铭益又笑道:“今日得蒙盛情,尽了这半日兴致,恰好三日后正是知清那小子生辰,于京中也无旁的知交,倒要请薛兄一聚。”

    薛蝌心中越发猜疑,口里却自应下,下楼结账不提。只回去这一路上,他吃那凉风一阵轻一阵重吹得酒意皆是散去,实将那柳知清的种种翻来覆去咀嚼了半日,犹自犹疑不定。

    说来柳知清着实是好的。年岁相当,他如今已是中举,日后生计再无可愁。且柳家原也是小富人家,从曾祖起便读书,其父亦是举人,原做着学正,现年老归乡,又掌着一家书院,也说得诗书人家,虽不比梅家富贵,论说乡梓名声未必逊色。自家亦是祖上有业,家资富饶,论说倒也般配的。

    可短处也十分明白。一则,与柳家一般的人家,儿女婚事大约都是寻那等书香人家,富贵两字倒在其次。二来,吃了梅家这一击,薛蝌私心也不想与妹妹寻这等读书上进的人家,实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只舍不得这三个字,又着实让薛蝌心中煎熬:依着妹妹宝琴这般人才,难道竟还不能寻一个情投意合的好女婿,且往下面寻去不成?

    由此思来想去,薛蝌倒有几分日夜悬心,只不敢显露出去,平白让妹妹感伤。然则,他却不知,那边张铭益早寻了柳知清,笑着打趣两句,便将吃酒一件事道来,又斜睨了神色如常的他一眼,自倒了一盏茶吃尽:“好兄弟,我们自小一处,旁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又有,这君子淑女之思,也是人情,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且收了装模作样的心思罢。”

    柳知清咳嗽一声,却没做声。

    那张铭益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懒洋洋着道:“怎么,倒是我看错了你,这事都是子虚乌有?真这样,我明儿便寻那薛家……”柳知清忙拉住他,苦笑道:“哥哥,且绕过我这一遭。”

    得了这一句,张铭益才算满意,又将与薛蝌之约道来:“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真有心,你可得仔细准备了。”柳知清闻说,心里十分欢喜,当即点头应下。

    此后种种,暂且不表。

    真个到了那一日,薛蝌往柳知清所赁之所去时,固然是有些悬心。这柳知清也有几分坐不住,只吃两口茶,便往门口看一眼。张铭益看得好笑,却也听凭了去,不曾言语。

    及等薛蝌登门入室,柳知清却越发言语端正,半点逾越也无。薛蝌看在眼里,心里几分斟酌便渐渐消去,又窥张铭益含笑在旁吃酒,不免有些恼意,只妹妹名声要紧,到底不曾显出,面上却越发淡淡起来。柳知清见状,心里一紧,只说自己言语有失,正要寻个由头岔开。那边张铭益已是笑着用指头敲一敲桌案,与薛蝌道:“薛兄莫要着恼,我这兄弟近来攻读诗书,外头一步不出。这不,读书读得有些呆了,在你跟前,倒似见了岳父大舅子,竟连着话也说不明白了!我代他赔罪三杯!”

    说罢,张铭益自倒了三盏酒,一一吃尽。

    薛蝌哪料得他说出这么一番话,念着这岳父大舅子几个字,怔忪片刻后又细看柳知清形容。见他面皮微红,举动竟也有些失仪之处,又想到方才他种种言行,端得正派,却也透着小心谨慎,薛蝌便有几分明悟过来——这可不是有些那样的意思!

    想到此处,薛蝌也不由一笑,提壶倒了与他们斟酒,又道:“这话从何说来,原不过吃酒说笑罢了。再有,若有柳兄这等妹婿,我是求之不得!”

    有了这一句话,柳知清不觉心头一喜,知道这里头透出意思来,当即也顾不得旁的,忙道:“故所愿尔,不敢请耳。”

    三人各提一句,倒将这事隐隐说定三分,却尚未明言。柳知清自有父母,婚姻大事焉能全然自作主张?张铭益便是亲兄弟,做媒倒还罢了,做亲却也不成的,何况他到底是张家人。至如薛蝌,他考量只有更多的:柳知清所求为何,果真能托付?妹妹又是如何思量,能否点头?

    一桩桩都未能说定的事在,薛蝌不敢再提真切,只三两句话含糊了去,依旧吃酒作陪。张柳两人也非一等读书读腐了的,饶是心中各有所思,到底不曾漫出,照旧而行。然则,一等薛蝌离去,张铭益令人撤了酒席,又邀柳知清于书房说话时,他不免询问几句:“我虽早知你心有所想,然则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且薛家姻缘早定,你也并非那等浪荡子,便也不觉如何。现今情势陡转,我瞧那薛蝌也心有所动。现今又是如此,我便问你一句,究竟缘从何起,又情深如何?须知道,那薛家姑娘经了梅家这一遭,再不能有一丝风言风语加身了。”

    柳知清听了,不觉面上赤红,又深知里头干系颇深,必得明说。由此,他便咳嗽一声,说出一段往事来。却说早前薛家为紫薇舍人之后,又领内府帑银行商,端得豪富巨商,且有权势。且贾、史、王三家皆尽上京,独留一个薛家于金陵,越发显得不凡,自官衙起至大小官绅人等,不免奉承。何况薛家那时当家人亦是不凡,端得上下齐心,常有往来聚会之事。他便因此曾与薛宝琴有一二面之缘,且曾亲听得她吟诗作赋,心中早已存了钦慕之意……

    末了,他终究还是道了一句:“念兹在兹,又唯恐唐突,不觉已是情根深种,常留心在意。”

    那张铭益听说如此,倒是抚掌一叹:“罢了,你既有此心,且薛家如今虽不如前,却也是大家大族,没得十分挑剔的理。我自会为你周全。现今旁的不提,先与我一道将此事书信传回,禀报父母长辈才是。”

    柳知清自是点头应下,又想多年心愿今番许是能如意,不觉欢喜起来。他却不知,另一头的薛蝌,实还有六七分犹疑,难以取舍。不想他在宝琴院外徘徊,里头宝琴却也自心中嗟叹,屏退丫鬟,独在院中徘徊,一面走一面思量,又不觉伤感,一时驻足半日,竟就听到薛蝌的声响。

    她隔墙听了一阵,便猜出六七分,又感念兄长一片心意,由不得轻叹一声,从内里走出来:“哥哥,你我嫡亲兄妹,自来亲密友爱,原是深知我的。现今怎便不信我,真能将那梅家弃如敝履,誓不回首?”

    薛蝌猛然惊醒,一见宝琴于月下灯侧盈盈而出,双目楚楚,偏眉梢眼角却带出三分凛然,不觉开口道:“我自是信你的。”吐出这一句,他也回过神来,心知此时必要分说明白,便道:“只为兄私心不舍,不愿你旧伤未平,又生波澜。”

    宝琴方自默然不语。

    那边薛蝌却又叹道:“只是如今你既是知道,许也是缘法使然,说不得我便要与你分说一二。”说罢,他便往屋中而去。宝琴见他言行如此,越发明白是应了自己猜测,不由垂头跟随而去,心里却有几分复杂莫名。及等薛蝌一一道来,又将那柳家种种事体细说明白:“我原与这张柳两人相交有五六年之久,自也往柳家去过几回,端得严父慈母,兄友弟恭,门风端谨,并非那一等轻薄人家。若是往日,我必是点头的。然则经了梅家这一遭,我实有几分不敢信人。想那梅家,旧年祖父父亲何等恩情,却逼得我送你上京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无奈何落花随流水

    薛蝌一怔,正待说话,那边宝琴已然道:“旁的不提,现今正是流言纷杂的时候,偏他能开口求亲,且也不似那等轻狂的,一言就要说定,只微露意思。这不论是考量父母之命,或是顾及趁火打劫之说,皆是有心的。”

    这一番在情在理,薛蝌却听得心酸,不由道:“实是委屈了妹妹。往日里,你何须思量这些个东西,自然欢欢喜喜的……”宝琴心里一颤,眼中一酸,忙偏过头去,低低道:“原是我也渐大了,难道还能一辈子倚着哥哥不成?纵然哥哥愿意,母亲愿意,我自个儿也过不去的。”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而后又抬头道:“现今,我虽是女孩儿,却也明白不是害臊的时候——为着我的婚事,家里已是闹了个人仰马翻,脸面全无。那梅家又绝不愿意善罢甘休的,一时再要折腾,却不知如何了结。若现今能与我重订一门合宜的人家,全了这事儿,岂不更好?”

    薛蝌见她说得入情入理,十分明白,倒真有几分弃梅家如敝履,心里也是一松,忙道:“妹妹的心思,我已事明白。放心,我必细细考量,绝不能再让妹妹受一丝委屈。”

    得了这一句,宝琴方自微微松了口气,又觉说及婚事,脸颊微微泛起羞色,便又与薛蝌说了几句保重之类的话,就自回转屋中。那薛蝌固然是去了一桩心事,忙去寻薛姨妈细说柳家之事。

    宝琴一时回去。

    小螺正候在门口,外头风吹得两家发红,见她回来,忙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又去搀扶宝琴:“好姑娘,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提灯去寻了——这更深露重的,仔细着了风寒。”

    “偏你仔细,我好好儿的这大江南北都走过的,这一处小院子竟还不能了?”宝琴素日待她也厚,见她这么个模样,便有几分不忍:“这院中树多,倒不比这门口,正是过堂风呢。你没得立在这里,才是要仔细着了风寒。”

    两头说着,主仆两人皆往里头走。

    小螺一面与宝琴去了外头薄绸披风,又与她倒了一盏俨俨热热的茶,又要吩咐端些羹汤点心:“我是个什么,倒说起这些来,姑娘才要仔细。前头还说自己头疼,今儿偏要独个儿到院子里吹风。大爷知道了,又要怪我们。”

    “不过出去略走一走,散散心罢了,没得倒惹来你这一番啰嗦。也罢,后头我必不独个儿出去,可使得?”宝琴一笑,端过茶吃了两口,顿觉浑身微微发烫,便令取来热汤巾帕。

    小螺又端了一盏红枣银耳羹过来。

    宝琴便道:“已是晚了,偏你又闹出新文来。”

    “原是宝姑娘吩咐的,说是姑娘晚上饭不曾好吃,令我并厨房都备着。”小螺说了这一句,将那红枣银耳羹搁下,后头跟着的小丫鬟也将另外的枣泥山药糕等两色咸甜点心用托盘端来。

    “果是大姐姐的心思,最是细致不过。”宝琴看都是自己素日所喜,又极好克化,不觉感叹一声,到底用了大半,方令人端出去,自己立于书架翻看,欲寻一侧书卷翻看。不想,指尖一册册点来,她皆无兴致,正待回首将头前李太白的诗集寻来,指尖微动,落在一册《兰雪集》上。

    停了半晌,她忽而一叹,连着翻看的心思也无,自倚在窗下,瞧着案上一盏黄灯明暗不定,伸手一推,果见着一弯细月,几点残星。

    “山之高,月出小……”宝琴低低吟了这一句,诗文如水在心中流过,却有几分痴痴怔怔,好半日过去,她才泪光微微,米分颈微仰,自言自语道:“玉娘虽无缘沈郎,却是两心相同,到底还有千里相思共明月之意,便焦心日日,竟也罢了。我、我却再也不如的!”

    口里这般说着,她心里微微一颤,不觉想起旧日自己于闺中思量那梅家的种种,也曾为此羞惭,也曾为此期盼,也曾为此忧心,也曾为此着恼,凡此种种,原说是一点愁思与明月,到底是姻缘早定。不成想,这些个女儿心事,竟都化为昨日黄花,匆匆而去。

    想到此处,宝琴不觉又轻叹一声。

    恰此时,身后去传来一声:“这好好儿的,妹妹叹什么呢?”却是宝钗来了,她米分面微红,笑语盈盈,披着一件蜜合色素面薄绸披风,正款款立在一侧。灯火下,她插戴的一支赤金牡丹戏蝶簪子,幽光微微。

    “姐姐来了。”宝琴见她过来,忙起身相让,又嗔小螺不曾言语,唤她倒茶来。宝钗摆了摆手,道:“不过我一时想起,过来瞧瞧你罢了。”说着,她拉着宝琴一道坐下,待得茶汤端上,便令一干丫鬟退下,姐妹两个说说话儿。

    自然,依着宝钗涵养,自然不会明着提一个梅字,不过说些闲话,暗暗细看宝琴心境。不想宝琴今番实是在哥哥薛蝌那儿经历了一番,于此十分敏锐。不过说了小半晌话,她便忽而道:“姐姐还是满心担忧我罢。”

    “不过姐妹闲话两句罢了。”宝钗听得这一句,却是心中微动:“只你忽而这般说,可是有什么缘故?”宝琴沉默片刻,又觉家中除却哥哥薛蝌,唯有这堂姐最是细密周全,还可说两句知心话儿,便将头前种种说了一番。

    宝钗先前过来,不过是往厨房里吩咐了,听得说宝琴夜里用了羹汤点心,与往日略有不同,只说她心有所动,便来看看,却万不曾想到忽而听到这般事,不觉微微皱眉:虽说如今情势不同,宝琴竟还是早早许婚方好。然则这也太急了,若是许的人家有甚不好,后头计较起来,怕是越发艰难。

    念及此处,宝钗便道:“这也是常情,只必要细细考量周全才好。”

    宝琴略一点头,旁的话却再无言语。到底这样的事,她也有几分羞于言语的。若非实看着哥哥焦心,她再不提一个字的。宝钗原是最知情知趣的,也不再提这话,不过说些旁话,又将及黛玉:“说来林妹妹今儿下了帖子与我们,偏莺儿浑忘了,还是我瞧见了,方记起来。我瞧了两眼,却是邀我们三日后过去做诗的。”

    “林姐姐好雅兴,须得扰她一扰。”宝琴虽经历挫折,却是最心热不过的,听说如此,不觉微微一笑,双目璨璨如星:“说不得还能瞧一瞧林姐夫,不知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竟能得了林姐姐。”

    姐妹说下两句,方才散了。

    宝钗却是心中有数的,翌日便寻了薛姨妈,说是如此。母女俩又忙将薛蝌唤来,细问那柳家种种。薛蝌忙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薛姨妈听说原是小官人家,又非素日所知的世交,便有些犹豫,因道:“人家倒还罢了,到底也是中了举,竟也是读书种子。只他们家不知根底,一概不过道听途说,现今我们又离了金陵,不好使人打听。若是贸贸然许婚,到底莽撞。”

    薛蝌苦笑一声,道:“侄儿也是这般想的,妹妹经了一遭,后头万要周全才是。原想着打发人去细细查访,若果然使得,再做思量也不迟。横竖我瞧着他们也是拿定主意,必要禀告父母,方才作准的。”

    “知道不自作主张,这才是明理的人家。”薛姨妈点一点头,也道:“也告诉你母亲一声,她使人去打听,总更周全。”宝钗在旁听了半日,这会儿方道:“若果真合宜,倒不必着急许婚。横竖琴儿的嫁妆早已周全,彼时不消等候,三媒六聘,一准儿成亲,倒还罢了。”

    这是防着事出突然,又生出甚个悔婚一类的事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