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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我好着呢。”黛玉笑着将那扇子夺了过来,反与春纤扇了扇,抿着嘴笑道:“我瞧着,倒是你合该这么扇一扇呢。”这却说的不假,黛玉生来体弱,这些年仔细将养着,也略有不足,不免身姿纤弱,冬日虽觉酷寒,夏日里却从来不觉十分暑热,体自清凉无汗。倒是春纤面色绯红,额上已是蒙上一层浅浅的细汗。

    “姑娘又是排揎我。”春纤也不恼,自是去额间细汗,又与黛玉说笑两回,不觉便是到了杨府,自角门而入,又坐青绸小轿到了后院儿,早有严氏领着杨欢相迎。

    黛玉伸手握住严氏的手,笑着道:“嫂子降阶相迎,我又如何受得?自来都是亲戚,又有长幼之分,何必如此?”严氏闻言笑道:“虽说你我本是同辈,到底相差十余岁,你又极好,我心里倒似将你当做女儿一般,很有些亲近之意。如今不过略走两步,又有什么?”

    两人说得客气里透着亲密,杨欢在旁听着不由一笑,道:“自那日后,母亲总念着表姑,连着我也不似前头看着好了。我还纳闷呢,原来竟是这么一个缘故。唉,说是旁个人,我再不服的,偏是表姑,便是嘴里不服,心里也得服气。”

    严氏便伸手点了杨欢额头一下,嗔道:“越发什么都敢说出来。”

    这般说笑一阵,众人便俱是回到屋子坐下。

    黛玉虽有几分娇惯的性情,学识灵窍却是一时之选,又生得姣花软玉一般,由不得严氏母女越看越爱,不过一二个时辰,竟越加亲近怜爱。严氏心中不免叹息,暗想:却是自家无福,这么一个姑娘,论说起来样样都是拔尖儿的,偏隔着辈分儿,竟不能娶来做儿媳妇。

    想到这里,严氏不由微微一叹,转头却见着春纤正立在一侧,眉眼如画,与黛玉一站一坐,一明媚一超逸,真真是相映成辉。她心内不由一动,那边黛玉已是为着那一声叹息,转头望向她:“嫂子可有什么事须得办去?”

    “可不是,忽而想到一桩事,却得紧着办去。”严氏回了一句,黛玉自是笑着说无妨:“原是自家亲戚,又何必这般客气,听阿欢说府中有好花木,我心里正想去看一看呢。只不好张口,倒是得了嫂子这一句,正得了缘法。”

    严氏见她说得情致婉转,心里越加喜欢,略说了两句话,便令杨欢好生领着黛玉去园子里顽一回:“也不过是寻常花木,好在如今正当时候,倒还可一观。”黛玉杨欢俱是含笑应下,且先送严氏离去,才是双手交握,一道儿往花园子里去。

    黛玉一面与杨欢说笑,一面回头对春纤道:“我这里横竖无事,你只管去那边儿的亭子里坐一坐——这两日你身子也有些不好,竟还是歇一歇得好。”春纤心里纳闷,暗想:好好儿的,这话又是从何说来?

    好在两人相处日久,目光一对,春纤虽然疑惑,却还是点头应了一声,自转身往先前瞧见的亭子走去。黛玉目送她而去,恰瞧见那边儿花树间隐隐约约有人影闪动,不过片刻,便远远见着个清俊少年沿着石阶漫步而上——不是旁人,正是顾茂。

    因离着不甚远,黛玉看得分明,不由往后两步,正要转头避开了去,不想那边顾茂已是转首望了过来。登时四目相对,一时俱是一怔。黛玉面上微微一红,半晌后便颔首为礼,转身离去,心里却暗暗生出几分别样思量:与这顾家郎君前番有数面之缘,只是彼时不同今日,总不曾细看。如今细看来,倒是与春纤真有五分肖似,且春纤生性聪慧,自有一番灵窍,他于此处亦是不俗。想来真个是至亲兄妹无疑。既如此,自己日后少不得多劝一劝她,使其骨肉团圆,也是一桩好事儿。

    她这般想着,却不知那边顾茂身形微僵,半晌后才是重头拾级而上,眼角犹自往黛玉之处望去,暗想:虽是闺阁女儿,却得数面之缘,又有春纤之事,难道这也是缘分使然?

    第一百零三章 情更切春纤心动摇

    自来心中掠过这般念头,黛玉面上不觉飞红一片,又羞又怕,两只眼恰便是含了一汪三月里的绵绵春水,说不出来的缠绵。休说杨欢这女孩儿瞧着骨头发酥,就是道旁树上两只鸟儿也忽而刺啦啦飞了起来,倒惊得黛玉往后退了一步,抬头望了一眼,才道:“这鸟儿也稀罕,忽得就飞了。”

    她这里说着,那边儿春纤已是登了那石阶,心中正有些不自在,只往黛玉处看去,却见着这般情景,心里不觉闪过书中所言: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也不知道怎么的,见着这情景,她反倒渐次稳下心来,一步步迈入亭台之中——顾茂正自站在内里,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见他这般形容,春纤不知怎么的,竟就想到了远在现代,自己心中真正的父母。她心里一酸,复又一软,且生出几分温软来:想来他满心期盼的心,与自己念着父亲的心,也是一样的吧。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他的妹妹,但原主究竟是不是,谁又能说清楚?谁知道缘分两字究竟怎么写呢?要是他还是这般满腔热诚,要是他家中长辈也是认准了的,虽说滴血验亲未必作准,可、可真要是成了,到时候自己也就认了吧。也算,也算让自己和他,都有个家,有个亲人……

    想到了这里,春纤言语间不免软和了三分。顾茂见她这般,心里越发热切起来,絮絮叨叨,不觉说了半日话,却犹自不足。春纤看在眼底,又觉好笑,又觉叹惋,越发生出不忍来,叹道:“你这般用心,我瞧着反倒辛酸起来。”

    顾茂知道她的心思,却不说破,只道:“这原是我满心期盼的事,又有何辛酸。”说罢,他瞧着时辰不早,便转了话头,且将春纤送了下去。春纤见他这般,心里越加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便是回到贾府□□馆里,犹自有些怔忪出神。

    黛玉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一想,两颊且微微泛出霞色。

    她们一前一后各有一番情致,却与往日不同,紫鹃瞧着稀罕,笑道:“这出去一趟,竟倒是瞧着什么稀罕事物不成?一个个都不言语了。”黛玉回过神来,才咳嗽了一声,外头便有个小丫鬟报信,笑道:“云姑娘来了。”

    说话间,湘云恰便是一阵风,笑着卷了进来:“林姐姐。”

    “云妹妹来了。”黛玉起身略迎了两步,便令倒茶,又往外头瞧了两眼,笑道:“我才回来,你便来了,可真是凑到一处去了的。”湘云便笑着道:“可不是缘法。”说着又叽叽咕咕将袭人提了银钱一事说道出来:“原是我从太太房里听到的,大约园子里也是头一份儿的呢。我想着,二哥哥待我们素日也好,袭人也是极好的人。如今有这样的喜事儿,不如我们一道儿去恭贺一句,也是凑个趣儿。”

    黛玉知她与袭人本就有些旧日情谊,并不诧异,但她却并不愿应允:“虽是好事儿,到底是表哥屋子里的人。若遇上了说一声儿也就是了。”她有心远着宝玉,与袭人也是寻常,自然不想这么巴巴地过去。

    湘云却执意不肯,磨了半日,黛玉也是无法,只得道:“这信儿还没透出去,忽而过去道贺,反倒使人诧异,不若缓两日再说吧。”

    “这又何妨?我们透个信儿,她自家也有个明白,岂不是更好?”湘云再三言语,黛玉只得应允,道:“罢了,耐不过你这个磨人精。”心里却是诧异,素日里湘云明快,再没得说这般磨牙的。心里这么想着,她面上却不露痕迹,只令取来妆台抿了抿头发,便是起身。

    此时正值夏日,虽则这一日多云,到底有些暑热。黛玉走了一阵,额间便隐隐有些细汗,步履微缓,及等到了地方,湘云便要去寻袭人,她便笑道:“你先过去,我且缓一缓吧。”湘云便自去厢房寻袭人去,黛玉正要自去一处坐一坐,不想春纤却忽而从窗子往屋中望了一眼,噗嗤轻笑了一声。

    黛玉一怔,也是转头看去,只见窗纱如雾,分明能见着宝玉正自睡在床上,屋子里只有一个宝钗,还坐在他身边儿做针线,她一时不由看愣住。及等她回过神来,湘云已是走到她身边儿,一面顺着黛玉的目光往里头看,一面又问道:“林姐……”这两个字才出了口,她已是瞧得真切,不由要笑,又忽然记起宝钗素日待她的厚道来,忙掩住口,反倒拉了黛玉:“走吧。我想起来了,前头袭人来说晌午要去洗衣裳,必是去那池子那儿了,我们去找他吧。”

    黛玉心下明白,也不欲多理会里头的事,索性便与她一道走了。谁知她们这边儿离去,那边儿宝玉忽而梦中喊骂,且嚷出一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在旁恰听得这话,面色一怔,手指也是一顿,捻着一根针再也扎不下去。就在此时,袭人忽而进来,方打断了她的念头,两人不免又说了王夫人提拔之意,眉眼一对,倒是越加有几分情谊来。

    此时又有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打趣一句,回头自个儿却有些沉郁,独坐在蘅芜苑窗下,支起手撑着额头,径自想了半日,方长长叹了一口气。边上的香菱见着了,便笑着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出去,回来却有些心事似的。”宝钗回眸与她一笑,道:“许是暑热的缘故,总觉得不舒展。”

    她虽这么说着,却双眉不展,香菱见状,忙另寻了一个话头。略说两句话,她们便将这事掩下不提。只是宝钗心中却存了一段念想,不免时时在意,处处留心。她本就觉察出三五分来的,这十来日过去,越发心中明白。然则,诸事未曾说破,她又是极有心胸城府的,面上却是一丝不乱,倒不曾使人瞧出不对来。

    此时先有湘云告辞归家,后头贾政因着勤慎端方,风声清肃,又是书香门第的出身,被圣上点了学差一职,于八月二十日起身出差。宝玉便越加纵性游荡,常在园中厮混,自然也总有往黛玉之处走动。黛玉见着他这般情景,口中不言,心里却颇有几分叹惋:他本性聪敏,从旁学杂收上头瞧着也颇有见解,然则外祖母他们溺爱无度,只一味宠着,竟不能使他成家立业。虽则一颗心是好的,一片赤子心肠常人再也难及,许是千万人也也未必有的,然则为人处事,他不过依仗家里并长辈。这三五日也就罢了,等着十年八载还是如此,又如何立足于世?

    只是黛玉心性清高,这般话也就心中偶尔一想,又知宝玉心性,并不曾吐露分毫。然则她心有所想,又素与紫鹃春纤亲近,言语之中不免露出些许痕迹来,紫鹃听在耳中,倒把素日的一点思量搁下,春纤却只有欢喜的份,每每拐弯抹角地赞同。时日久了,黛玉瞧出内里根底来,不免笑道:“你既是知道这个道理,怎么自家却没个思量?那边儿殷切备至,我瞧着都眼热,你倒是总推托着。便是江南那里事务颇多,一时抽不得空来,想来三五个月后必定会使人过来。到时候,你又要怎么说来?”

    春纤沉默片刻,才吐出一句:“真个如此,也只得试一试。若果真是的,我又有什么好推托的。只是舍不得姑娘罢了。”黛玉听她言语之中大有和缓,不免微笑点头。她们正自说着,忽而外头报信,说是侍书来了,便止住话头。

    却见诗书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

    黛玉便笑道:“你怎么来了?三妹妹可好些了?昨儿我过去,她正睡着,倒也不好打搅,正说着等会子过去呢。”侍书抿嘴儿一笑,手中将那花笺递了过去:“姑娘瞧瞧这个,便就知道了。”

    黛玉方接了那花笺,低头细细一看,不觉点头赞道:“果真是三妹妹,旁人再没这样的心思筹划。”说罢,她抬头与侍书道:“这般雅事,我必是要去的。你回与三妹妹,就说我须得熏衣以待,方不辜负她。且请她略等一等罢。”众人知她是打趣儿,只是一笑,并不当真。侍书也笑着,应了一声离去。黛玉换了一身衣裳,便去了秋爽斋——早有迎春、惜春候着了。

    姐妹们略说了两句话,一时宝钗、宝玉也到了,彼此说笑几声,越加热闹。又有李纨前来,方渐次说准,一时吟诗作赋,做得几首白海棠诗,越加自在。春纤冷眼瞧着,见迎春连着韵脚也都是随意为之,不免心里感慨,暗想:迎春这般性情,虽是情势天性所成,却着实怪不得人糟践。

    黛玉回头见春纤正瞧着迎春,心里也不免想到迎春的婚事上头,暗暗叹了一口气,口中却道:“说来我也想要再邀上一社呢。虽说繁密了些,但想着二姐姐的大事儿,这时候能多聚一聚也是好的。”

    第一百零四章 吟诗文各人各逞性

    黛玉虽说得如同闲谈一般,但众人想着迎春这一段婚事,也不由一静。不特探春、惜春、宝玉心中发酸,就是宝钗与李纨两个也是在心底叹了一声。不想这般静默之中,迎春反倒勾起一丝笑来,道:“相见的日子尽有的,何必在意。”

    她本就是这么一个软和性子,并不多思多想,一味随份从缘,只想着总不至于太过,由此,这会儿虽笑容不多,却也是真心。黛玉听她这话,再见她这般形容,心里且叹且怜,又不由生出几分企盼:想二姐姐虽软弱,却真个是省心好性儿的,总不至于没个后福的。说不得她嫁入霍家之后,那霍二爷病愈好转,也是有的。

    黛玉这么想来,旁人也只有这样思量的,总是盼迎春日后福气的,便也都露出笑容来。宝钗更笑盈盈着道:“二姐姐说的是,只消有心,自然常有见面的时候。倒是林妹妹该打嘴,没得让我们提前儿生出几分离愁来。”

    “正是,正是。”李纨也是点头称是。

    黛玉顺势接过话头,笑着道:“是我的错,吃这一杯酒,权当赔罪了。”说着,她便令倒酒来。不想宝玉却道:“你从来单弱的,现下又是入了秋,虽瞧不大出来,到底秋风渐冷,如何吃得酒来?以茶代酒也就罢了。”他一片殷切,落在宝钗眼底,又有先前评诗,宝玉一味推崇黛玉之事,她不由稍稍敛了笑容,面上却还是笑盈盈的,只道:“这却不好说,须得二姐姐做主呢。”

    迎春自来是个心存厚道的,又与黛玉亲善,闻言忙令倒一盏茶来与黛玉:“一件小事儿罢了,偏你们磨牙,林妹妹只当润唇吧。”如此一说,便将这事掩去。然则,迎春的婚事既说到了,众人不免留意一二,内里有个探春更是有心的,顺带问了问嫁妆之事。

    偏迎春是个最省事不过的人,竟是一味无知无觉,浑不在意这些个事项。听得探春问话,她倒似浑不与自己干系,竟是一问三不知。

    若是旁的人家,众人自不会多提,到底迎春还是个闺阁女孩儿,纵然是自个儿的婚事,知与不知也是在两可之间的。偏贾赦夫妇从来做事尴尬,待迎春不闻不问的,虽有贾母并贾政夫妇,到底隔了一层的。又有霍家那头的不足,他们不免为迎春十分担忧,方问出这些话来。

    此时迎春这般模样,不特探春心里煎熬,就是旁人也暗暗叹气,又生出几分计较来,明里暗中劝了迎春两句,又接着添妆一事,半遮半掩说了些自己所知的嫁妆事儿。

    内里宝钗知晓甚多,便一样样细细说来,后头才道:“这也是我随常听妈说的闲话,各家都有不同,想来这大类却是一样的。二姐姐也问一问,总有个单子,自个儿日后取用也省心遂意。”探春心中点头,见迎春犹自不在意,便决心后头总要多去她那儿几回,将这事儿办妥才好,此时却不好多说,便笑着道:“宝姐姐当真博闻强识,我们再也不如的。”

    宝钗一笑,目光在周遭打了个转,见黛玉只抿嘴儿笑,宝玉又正瞧着她,心里不觉淡淡起来,面上却丝毫不变,只笑道:“我们家的事,你们也是尽知的,妈平日里事儿也多,我少不得帮衬些,闲了坐在那里便听了一耳朵。不过俗务罢了,你要再赞我,我日后多听两句,说不得竟也成了个俗物了。”

    说到此处,众人皆是莞尔一笑,再说些旁样事体,定了个海棠社的名儿,一时便散了去。谁想宝玉回去,先瞧了一回海棠,又独个儿坐了一阵,将此事说与袭人。袭人正有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一件告诉他,后头又有宋妈妈回说湘云着急作诗的事,惹得宝玉立时起身往贾母处,逼着叫人接去。

    虽因着天色晚了不得成,明日宝玉再去贾母处催逼,午后湘云便是来了。

    众人见她来了,说笑两句,又与她看了昨日做的诗文,又道了韵脚等。湘云一心兴头儿,一面说着话,一面心里早已有了,又取来纸笔录出,笑道:“我依韵和了两首,却不知道好歹,不过应命从众罢了。”说着递给众人,众人一面说必定要重了等话,一面细看。不想湘云文辞不俗,情致婉转,倒让他们看一句,惊讶一句,反道:“不枉做了海棠诗,真个是该起个海棠社的。”

    湘云趁势便要邀上一社,众人只说妙,又说了些昨日的诗文,彼此评论一回,方各自散去。

    及等晚间,宝钗便邀湘云去蘅芜苑安歇。

    黛玉从旁听着,原待说话,见湘云含笑点头,便就垂头吃茶,回头说与紫鹃、春纤两个:“她平日里虽穿戴未曾不足,我瞧着针线上头却有一半儿是自个儿的手笔,想来在家里也是不得自在的。如今邀上一社,本不过几样瓜果点心,随性罢了。偏住在那蘅芜苑,我瞧着,明日里只怕还有的磨牙。”

    春纤听她这般说来,心里一喜,笑着道:“姑娘何必担心这个,薛姑娘纵然有千般不好,却是一样好处,最是个识大体想着脸面的。说不得史姑娘有些错漏,她还得贴补呢。史姑娘求个里子,薛姑娘求个面子,岂不是天造地和,四角俱全的好事儿?明儿必定周全的。”

    听得这话,黛玉一时沉默下来,她素日不喜宝钗,只觉是个心里藏奸,矫揉造作的,然则背后论人长短,且说这些个事儿,她也觉得无趣,便只得叹一声,道:“罢了,也是各人缘法,说不得什么的。”说罢,她便丢开手去。

    及等翌日,湘云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笑应了,午间便一道进了园子来。宴摆在藕香榭,它身居池中上空,四面有窗,左右曲廊婉转跨水接岸,后面且还有曲折竹桥暗接,且不远处山坡下两颗桂花开得极好,河里水也碧清,阔朗清亮。外头好,内里布置也极妥当,两张竹案,一者设茶具,一者设筷箸酒具,边上一处煽风炉烫酒,一处煽风炉煮茶,干净利落,十分周全。

    贾母扶着凤姐的手进来,一看便喜道:“这茶想的周到,东西也都干净。”湘云却笑着道:“这是宝姐姐帮我预备的。”贾母听了,就道:“我说这孩子仔细,凡事想得妥当的。”眼底却少了几分喜色。黛玉从旁见着,便望了宝钗一眼,见她含笑微微垂下脸来,便偏过头去,且与迎春道:“不觉已是入了秋,这风一吹,倒越发有些冷了。”

    迎春笑道:“你本就单弱,衣裳上头合该更仔细些。”探春听得也是点头,回头略说了两句话,那边贾母就说及旧日掌故,一时众人凑趣且不提。及等坐下,黛玉便自然而然坐在三春之中,省得再对着宝钗。贾母却招手道:“玉儿过来。”伸手将她揽住摩挲一回,又令坐在下首,亲近之意比旁个更是不同。又有宝玉笑语相对,一时便横生几分旁样意趣来。

    后头一番享用笑闹且不细说,贾母王夫人等吃了螃蟹,又吩咐两句,就自回去,湘云宝钗便令收了残席另摆一桌,又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又怕做不出来。湘云便将这不限韵的缘故说了一回,宝玉头一个欢喜:“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的。”

    彼此细说两句,便随意散去,或钓鱼,或玩花枝,或出神,或说笑,独一个宝玉最忙,一回瞧黛玉垂钓,一回与宝钗说笑,一回又与袭人厮磨,却真个欢喜不尽。

    然则做的诗来,他虽是与众人一般,都是看一首赞一首的,内里却尤其盛赞黛玉,李纨公评一番,推黛玉居首,他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见他如此,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口中却推辞:“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了些。”由此大家又评了一回各人诗文,复又要了热蟹,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

    宝玉心中欢悦,笑吟了一首咏蟹诗,又生出豪情来,竟放言谁还敢做。黛玉心里微微一动,生出几分不服来,回头一想,却只得一笑,并不曾接话。倒是宝钗不知怎么得,半晌后便笑道:“宝兄弟吟得有趣儿,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

    大家细看,才是两句,便不禁叫绝。宝玉更看得目不能移,连声道:“写得痛快!我的诗该烧了。”及等看完,众人都说这才是食蟹的绝唱,以小喻大,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宝钗本自谦逊,此时却不谦逊,面上含笑,双眼往众人处扫了一眼,又在宝玉处略略一顿,才收了目光。

    黛玉看在眼底,眉头一皱,欲要说些什么,不想这时候平儿忽而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诉细故难言不平心

    众人便问缘故,知道是她为了热蟹,忙寻了十个极大的与她。彼此又说笑两句,平儿坐下吃了两盏酒,又要吃螃蟹,李纨在旁瞧着,心里想到她的品格儿,又比着自己并凤姐儿两处,心里生出几分怜爱,便揽着她打趣两句。不觉众人便论起各个屋子里的大丫鬟们,李纨听着,一时想到过去,不觉心里微酸,且将当初贾珠的配房不中用等话说了一回,竟伤心落下泪来。

    众人劝说两句,便都散了去。

    黛玉本是个心思缠绵的人,听得心里闷闷的,及等回去,便与紫鹃说道:“珠大嫂子平日里好好儿的,也瞧不出什么错漏来。可若往深里说去,竟也是个可怜人。虽有个兰小子,她自个儿却是活得呆木,竟无处寻自个儿的心。”紫鹃听得糊涂,道:“姑娘这话又是从何说来?我瞧着珠大奶奶平日虽少往外头走动,却也是有说有笑的,并不见十分颓唐。”

    春纤正端茶过来,听了这两句,心里打了个转,便道:“姑娘说得很是,珠大奶奶虽面上不显,心里却只一头系着小兰大爷,一头系着去了的珠大爷,哪里想着自个儿的日子?虽是在绮罗丛中,却是槁木死灰一般了。便有旁样的心,抬了脚还没走到门口,一时又转了回来,竟不是为了自个儿活着。”

    “你又说昏话?谁能自个儿半个人不靠,半个人不牵挂,竟自过活不成?早被外人扒皮抽筋吃了去!”紫鹃伸出手指顶了春纤额头一下,嗔道:“你要有这样的心,也还罢了,只我们与你过一辈子。姑娘却必得个好去处的,若也被你带累得偏了心思,岂不是罪过!”

    这样的话春纤虽觉得听得不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道,黛玉这么一个千金贵女,那样的归宿才是好的。她所想的那一些,原与几百年后的思想,放到这里来说,便是个疯子的荒谬念头了。由此,她沉默片刻,也只得点头道:“是我想岔了。总想着一般也是人,凭什么从生下来就分个弄璋弄瓦来?便不愿一生喜乐由人做主了去。一日两日的,倒似真个念着自个儿的喜乐,倒忘了什么是和光同尘了。”

    黛玉原便生就一颗玲珑心,听春纤话里意思,不觉也生出一番念头来,暗想:虽说与世情不合,这话却说得颇得我心,从事对人,自然也是凭着自个儿的心的。若事事都想着人情世故两字,竟不是个人,倒是个庸碌了。由此,又见春纤颇有泱泱之色,她便道:“你原也想的不错。为人做事,总要对得住自个儿的心。然则,这也是世间至难的事。谁不想着遂心如意?又有谁能做了去?不过分个亲疏远近,尽心罢了。紫鹃你也不用多说她的,要不是在我们跟前,她也再不说这样的话。”

    三人正自说着,忽而贾母使人唤黛玉过去说话,便止住话头。黛玉且收拾一回,便是往贾母处去。

    贾母正自歪在一个大迎枕上,见着黛玉来了,便令靠着自个儿坐下,又屏退旁人,吃了两口茶,才叹道:“云丫头往日里可说了甚么话不曾?我瞧着她却不似往日爽利了。今儿的事,便很有些不同。”

    黛玉听得这话,心中一想,方慢慢着道:“您说这个,可是瞧出什么来了?”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见着贾母神色不动,方又道:“往日里并不曾听她说什么,想来纵使有些事儿,她也不合多说的,风里来风里去的,若旁人传出去,她也不好说话儿。只是听得您这么说,我倒有些想起来了,她自过来便不曾动针线,只是瞧着穿戴上头,却很有些自个儿的手笔。想来在家里,倒是多做些针线活儿的。”

    旁的话,黛玉便不再多说。她心里明白,外祖母这么一番话,还是为着今日湘云设宴,却显出宝钗的缘故。

    论说起来,贾母也非小肚鸡肠,原不会与小辈计较什么。只是,她自来不甚喜欢宝钗。一则宝钗虽然生得筋骨莹润,容貌丰美,显示的性情也算得展样大方。但这些种种,是王夫人心中所好,并非贾母所喜的伶俐爽利。二则,金玉之说连着她都听见了的,更不必提旁个人,宝玉原是贾母心头肉,自不愿与他配个自己不喜欢的媳妇儿。三来,薛家是个日渐颓唐的官商,又有薛蟠这么个独子,色色算起来,真个说准了宝钗,竟是能宝玉帮衬薛家,薛家却无处帮衬宝玉的。由此,这说头越大,贾母不喜之心便越甚。

    谁知,今日借着史湘云设宴这一回,宝钗又显出来,贾母心中生出些不自在来,也是有的。

    她这般想着,那边儿王夫人却正自得意,唇边带笑,口中说与薛姨妈:“我瞧着宝丫头极好,色色事情都能布置周全。今日云丫头设宴,若非得了她的安置,再不能这般妥当。这事儿虽小,难得这一番心思。”

    薛姨妈便一阵笑,继而又一阵叹:“姐姐面前,我再说甚违心的话。依着我看来,她自是个好的。也是我们家委屈了她,这么些年,家里哪一处她没经心的?若是旁人家里娇养的女孩儿,再没得这样操心,偏她父亲去得早,蟠儿又不长进……我心里想着,如今委屈了她,日后再不能委屈了她半点的!就是蟠儿,他也是这样想的。”

    “她是个好孩子,日后必定有福的,你只管放心便是。便不信旁人,难不成还信不过我?”王夫人一面说,一面伸出三四根手指,轻轻拍了拍薛姨妈的手背。

    两人四目一对,唇角不由都露出一丝笑来。

    说了这一阵,便也是到了用晚饭的时候,薛姨妈自回去,王夫人便往贾母处去。那儿早有凤姐儿在了,见着她来,忙笑着起身,又说道一件新鲜事儿来,却是那刘姥姥之事。贾母犹自笑着点头道:“我也老了,这些个老人家再没多见,今儿既有这样的缘分,便也将她请来说说话。日久天长的,也是凑个趣儿。”

    于这些小事上头,王夫人自不会违逆了贾母,且那刘姥姥说道起来,却是与他们王家有亲,并非贾家,原也是有她一份脸面在的,因此她便笑着道:“这原是她的好意思,老太太既有心,只管请来说话。”

    正自说着,三春并黛玉、宝玉、宝钗、湘云等一一来了,听得有这么一桩事,倒也稀罕,私底下略说了几句话,便又奉承贾母,凑到一处,便不说话,那花枝招展的,也有七八分热闹。刘姥姥一进来,各人打量一回,黛玉便收回目光,春纤见她这般形容,心中略略一想,便凑到她耳边道:“姑娘,我瞧着这刘姥姥,倒是与收养我的祖母有些肖似呢。大约真个是庄家里的人。”

    听得春纤这话,黛玉方又细看了刘姥姥两眼,见她与贾母说话,虽有奉承的意思,却十分周全,倒像是有些见识的,便将心头三分不以为意搁下,因与春纤笑着道:“人有肖似,原是常有的事。你既觉得眼熟,竟也算一点子缘分,若得了空隙,能尽一点力也便尽一尽,只随自己的心罢了。”

    春纤听这话说得自若,并不见半点刻薄,心里反倒一怔,暗想:黛玉原是刻薄刘姥姥母蝗虫的,如今倒似全不理会?若说她如今变了些模样,那是有的,可若说全然变了摸样,再也不能的。正自想着,春纤却见着宝玉回头与黛玉说话,心里一转,便渐次明白过来:黛玉刻薄小性儿,若论说起来,哪一样是对着旁人,竟都是对着宝玉使的。

    原来书中的她,便宝玉肺腑之中有她,身处情爱局内,她犹自醋着宝钗金玉两字,酸着湘云麒麟一事。刘姥姥偏说甚标致的小姑娘,雪里抽柴,引得宝玉心中牵挂,她岂有不恼的?如今却是不同,原是男女之情,现对黛玉而言已是兄妹之意,这刘姥姥自然也就无关紧要了。